1
自从萨特和波伏瓦相爱的那天起,他们就一直相爱着,热烈地相爱着,诚挚地相爱着。
其实,最好的爱情恰恰应是如此:自从相爱的那一天起,两个人一直相爱着,很热烈地相爱着,很诚挚地相爱着,很和谐地相爱着。
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有些问题你就不能不去面对了,因为它就横在你的面前。
很快地,萨特就不得不离开养育了他们爱情的巴黎,到远方去服兵役了。这时候,萨特与他心爱的海狸———波伏瓦当然是恋恋不舍的。分别的痛苦,已经提前开始折磨这对甜蜜恋人了。而分别之后,与波伏瓦的情感生活的形态,更是萨特思虑了多日的问题,但他似乎并未找到一个完好的、确定性的答案。此时,连萨特自己可能也不会意识到,一个影响重大的,具有开创性的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思想,就要脱颖而出了。
那是一个午后,萨特和波伏瓦看完了一场叫作《亚洲大地上的风景》的电影,在巴黎街头手牵手溜达着,漫步到罗浮宫那边时,他们在一条光洁的石凳子上坐下来。若有所思的萨特,望着眼前过往的对对恋人或夫妻,一个特别的灵感风一样飘了过来,他一把捉住了它,并及时把它展示给了自己的恋人。
亲爱的,萨特轻轻拍了拍波伏瓦的肩膀,柔情而又坚定地说,让我们订个协议吧!为期两年……
协议?为期两年?当时,波伏瓦显然怔了一下,尽管她已经约莫意识到了自己的爱人想说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萨特解释说,在他服兵役的这两年时间里,波伏瓦可以在巴黎找个合适的工作,两个人就像夫妻一样,过那种最亲密的生活,但是不必结婚。在此期间,你和我都将把自己的全部给予对方。此后,在真诚相爱的同时,双方可以也应该保持各人的独立和自由。这种时聚时散的同居生活方式,并非什么义务或习惯,而是一种很特别的爱情形态。
嗯。波伏瓦似乎沉思了片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和她,两个人,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很显然,由萨特提出的这个爱情契约,波伏瓦赞同了,通过了。事实上,她也不可能不赞同,不会不通过的,因为她是那么爱萨特,那么信萨特,他说什么,她都要听,他怎么说,她都能理解的。因为他曾经说过,多次跟她说过,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此后不久,又是由萨特提议,他和波伏瓦又达成了另一个协议,算是对如上那个重要协议的补充条款吧:你和我,我和你,我们两个人之间既不互相撒谎,也不相互隐瞒任何东西。除了相互的爱,彼此也可以体验一下另外的、偶然的爱情。但这种彼此的偶然爱情都应该让对方知道,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坦白敞开。
好。面对着自己的爱人这个更进一步的协约,波伏瓦沉思了良久,很慎重地点了点头。
很显然,由萨特提出的这个补充性的爱的条约,波伏瓦也一样认可了。理由如下:她是那么地深爱着萨特,那么深信着萨特,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2
亲爱的,让我们订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这可不是一句普通的话语,也不是情人之间的那种逗趣的戏言,更谈不上什么山盟海誓。它只不过就是一种契约,只不过就是一个协议,而且是那种即使谁违犯了也不会受罚的契约,是那种谁也不会吃亏因而都能接受的协议。
那时候,萨特和波伏瓦都不可能意识到,这样的一个协议条款,他们居然模范地遵守了漫长的一生,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光景。而在执行此协议的过程中,谁也没有指摘过对方什么,都觉得对方做得足够好,也不曾做过任何的修订,俩人都觉得就这个挺好的。正如波伏瓦后来所说的那样:我们离不开这一默契,也没有什么能比它更适合我们的相互交往。
一个原本只说为期两年的协议,有效期居然是一生。岂不令人叹为观止吗?
半个世纪啊!多么漫长,做到这一点何等艰难!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你做不到,你就不是他们,就有必要向他们致礼。
而在当今人们的情感世界里,大家所耳闻目睹的,更多的是这样:说是爱你到永远,其实也就是爱你几天;说是一定要永永远远这样和那样的,其实可以肯定的是,远没有那么远。
比如吧,曾有这样一个故事:某男,结婚前为了显得更精神些,就剪了小平头,在婚礼上宣誓时,这个看上去蛮精神的男子面对着众多宾客,向他亲爱的新娘宣誓道,我要和我最亲爱的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谁料,那男子的头发还没有长长呢,两人就离了婚,各人走各人的路了。这则故事,绝不是个笑话,而是现代人情感生活不太牢靠的某种缩影。
瞧!一种是多么的漫长,一种是多么的短暂!这其中的长长短短,或可值得深长思之。
3
这个由萨特提议,波伏瓦认同了的爱之协议,猛一听,似乎显得有点情不够真,意不够切,甚至觉得这样可能伤害双方的情感,至少会妨碍两个人的情感朝更深处发展。但只要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其实它恰恰是以尊重对方作为出发点,以决不会伤害对方为基本前提的;它不仅仅是人性化了的,更是情感化了的。当然,这就得看你对情感这个词语如何理解了。
就跟目前好像很流行且被认可了的夫妻婚前财产公证这种协约相比较一下吧:现在你有多少,我有什么,这个可一定得弄个清楚明白,立下个字据。如有不测(其实,不测或许就在不远处等着呢),到时候你的还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别弄得纠缠不清!谁也吃不了亏,谁也别想沾光。这种条约,听起来很现代吧,很文明吧,很公正吧,但总还是觉得少了些人性,薄了些情感,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不舒服。
我以为,如果一定要在两种方式之间做个选择的话,倒不如选择萨特式的这种协议,而不必选择这种关于财产公证的条约,无论你有无财产,无论你有多少财产。
4
萨特和波伏瓦这个爱的协议,不过是两个人口头上说了说而已。当然是没有立下字据的,也无旁人作证,更不曾领取什么证书,好像不足为凭,也似乎不是那么严肃,就更谈不上什么神圣了。但当事者的他和她都认了真,都在内心里画了押,都心甘情愿地遵守了它,且一直遵守着。
有时候,白纸黑字并不重要,因为当事人总是可以撕毁它的。大红色的结婚证书也并不神圣,因为两人随时都可以把它换另一种颜色的离婚证书,容易得很。甚至,不少夫妻的结婚证书都不知放在了哪里,等到用它时,就得翻箱倒柜乱找一气。
说到家,只有那种内心的条约,才是至关紧要的,才是一种可以信赖的真正担保。
5
亲爱的,让我们订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萨特和波伏瓦的这个协议之下,其实就是要构筑一种契约式的伴侣关系。
乍一听,这一切似乎很有些荒唐,甚至充满双方都不太想负责任的意味。但是想一想吧,与现实生活中夫妻之间的那种同床异梦,在猜忌和吵闹中过日子的婚姻相比较,它岂不是更真实,也更真诚吗?与那些把爱情当成了快餐,当作了游戏的现象比起来,它不是更多了些真情实意吗?
说到萨特和波伏瓦的这个爱之协议,决不能忽视其中的两个关键词语:自由,诚实。
请注意!他们有意忽略掉了情人之间最在乎的那个词语,忠诚。
他和她是相爱的,是深爱的,但他们要的是那种自由的爱,诚实的爱。或者说,他们是要爱的自由,爱的诚实,而不要那种所谓的永恒的忠诚。
不是不想要,是因为做不到,你自己不敢担保一定能做到,也不太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到,所以就不必如此保证和要求了。
你做不到忠诚(我知道,你也做不到的),但至少应能做到诚实吧———你和我,不仅不应该相互欺骗,而且不应该相互隐瞒。萨特和波伏瓦如是说。
在感情的世界里,人们怎么说是一回事,但怎么做往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拿萨特和波伏瓦的契约中诚实这一点来说,要真的能做到,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正是在这一点上,萨特和波伏瓦非同于常人。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彼此坦诚相告的,不仅仅是所有的生活细节,更是一次次灵魂的倾诉。由于以诚相待,他们能够坦然面对商定了的协约。本是约束人的契约,却给了他们以美妙的自由,而恰恰是这种自由,使两个人更加亲密地相爱下去,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情感形态啊!
说到这些,忽然想到历史上有个伟人,曾经与其妻子有过一个如此的协约,那就是:互相忠诚,互不盘问。
两相比较,意味大不相同了。
说是要互相忠诚的,当然得努力去做了。至于能否真的做到,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有趣的是,不要互相盘问。就是说,你不必问我,我忠诚你就是了。
至于我是怎么做的,我都做了些什么,你是不要问的。你问了,我也未必一定会说。即使我不得不说了,说出来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而萨特和波伏瓦之间呢?亲爱的,我不一定要你时时刻刻忠诚于我,我也不太可能做到这个的,你也不必在这一点上苛求于我。但是,亲爱的,我决不会欺骗你的,更不会做了也不认账。我做了些什么,甚至是如何做的,都不会隐瞒你,我会如实地告诉你的。
这两种爱的协约,哪一种更有趣?哪一种更难做到?你会选择哪一种?
6
当初,萨特和波伏瓦商定下那个为期两年的协议时,并未想到它竟会像一条挣不断的红丝线,连接了两个人那么漫长的一生。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它居然开创了一种人类历史崭新的婚姻形态———契约式的婚姻。
自从有了那个协议,萨特和波伏瓦就像一对夫妻那样,开始像模像样地生活了,只不过是他们的夫妻生活很特别罢了。
在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光之水慢慢流淌了七十年以后,这种由萨特和波伏瓦共同开创的契约式婚姻,得到了法律形式的认可。
1999年11月,性情浪漫的法兰西通过一项立法,确立了一种介于婚姻与同居之间的新的生活形态———亚婚姻,即男女双方想要过这种亚婚姻的生活,可同去相关部门办理一个手续,只要能证明两人都处于未婚状态,也没和他人签订过此类契约,双方就可以在协议书上签字,成为契约式的生活伴侣。
这种亚婚姻,在诸如财产及子女问题上,都不再受法律的约束,也不会成为社会舆论的非议焦点。它的好处还在于,只要你我愿意,想在一起时就在一起,想分开了便可分开,单纯,简单,一点也不麻烦。据说,当今法国已有几万对这样的亚婚姻生活伴侣了,而且呈现出日益增长的趋势。
那么,在越来越开放,越来越与西方世界接轨的当今之中国,类似的婚姻形态有没有呢?有多少?应该有吗?
不管你心理上能否接受这种婚姻形态,它实质上是对人类现有的,看上去还挺好,其实并不怎么符合人性的婚姻形式的一场很有必要的革命,一种意义非凡的反动。至少,它也可看作是更加人性化了的一种补充。
这一切,都跟萨特和波伏瓦这对了不起的情侣有关。不妨说,他们是人类新婚姻形式革命的创始人,先行者。
而在当时,半个世纪之前,即使在已经很浪漫而自由了的法兰西,萨特和波伏瓦的这种爱情方式,这种契约化的伴侣关系,也是遭受了许多非议、抨击乃至诋毁的。但他们丝毫不在乎,他们顶住了,坚持下来了,他们就是按照自己选择了的情感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生活得很好,相爱得很好,工作得很好。
再回过头说一下吧:与已被法律确认了的亚婚姻形态相比,萨特和波伏瓦的那种契约来得更加干脆利落,他们根本不必到什么部门讨个证明,还得要签字这些烦人的手续,他们只是口头上那么一说,事情也就成了。当然,他们是异常认真地说出口的,而且是拿灵魂和情感作了担保的。
7
时间,往往是个最明显而又很微妙的证人。有时候,它很无情,有时候,它也很有趣。
1929年秋天,在巴黎罗浮宫附近那条石凳上,萨特和波伏瓦商定下那个爱情的协议,当时他就要去应征入伍当气象兵了。此后,他和她一直在遵守着那个协议,相爱着,相伴着。此间,他们没有对此协议做过任何形式的修订。
两年的期限过去了,他和她谁也不提续约一事,更没有说到过协议中断这类话,两个人就那么亲密无间地相爱着,相伴着。
到了1939年的秋天,萨特再次离开巴黎离开他心爱的波伏瓦,应征入伍去了,仍是当气象兵。此时,距离他们当初订下那个协议,已经整整十年了。
这时候,身在兵营的萨特,写着长篇小说《自由之路》三部曲的第一部《理智之年》的萨特,做着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札记的萨特,一边日思夜想着他心爱的海狸,忽然心血来潮似的想起了他们的那个协议,于是,他在某天晚上致海狸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的爱,你给了我十年的幸福。我最亲爱的海狸,我要和你立即再订一个新的十年协议。
现在,早已曾经沧海的萨特才想起来,要跟他最亲爱的人续约了!而且,跟十年前订下的那个协议相比,时间一下子就延长至五倍。为什么是十年呢?
为何不是二十年,或三十年,甚至是终生呢?
没有把握吗?
哦,不!早已融为一体了的萨特和波伏瓦,此时不再需要订什么协议了,有约或者无约,续约或者不续,都是一样的。而萨特此时在信中又提出了续约,且期限恰好是十年。而这,不过是很有情趣的萨特,在和他最亲密的情侣之间,所做的一个爱情的数字游戏罢了,他是要以此来纪念两个人那漫长而美好的爱的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