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不觉间,你已是个老人了。趁你不备之时,你的老年时代就到了。尽管老朽昏庸,但我仍想享有登山运动员的那种青春的活力。老萨特这样说。
看来,他还是不想老。
69岁那年,老萨特唠唠叨叨地跟他最亲爱的女人海狸说,我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年轻人,具有一个年轻人所具有的可能性。我不愿意想到我的力量减弱了,我不再像30岁那样了。比如说,我发现自己69岁了,在心里我把它看成是70岁,这真叫人不快。我第一次想到我的年龄———我70岁了。也就是说,我完了。随之而来的,身体状态也不行了,眼睛也看不成东西了,我再也不能写作和读书了,因为我看不见,实际上所有这些都是同年龄有关的。但总的说来,我仍然感到自己是年轻的。对,我总是年轻的。最好是说,我在自己心中是年轻的……
应该说,萨特的确是个生命力十分旺盛的男人。直到晚年,双目失明了,长期卧床不起时,他和别人在一起时,与人谈话时,他身上那种异乎寻常的年轻气息,还一阵阵扑面而来呢。
人已老,心不老。萨特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他的心永远是年轻的。
2
老萨特病魔缠身,一身都是病,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更要命的是,双目几乎完全失明,他再也不能写作,再也不能读书了。这对于一个把写作当成了生命,写作了一生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太糟糕了。
不能读书和写作了,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闲不住。他还有事干。他还想做些事情。比如,他与人合作写书。自己不能再动手写了,但还可以与人合作,他出思想,出观点,甚至出句子,另外的人把它记录下来,整理出来,照样发表出版,照样有很多人喜欢看,照样产生巨大的影响。
比如,老萨特把自己弄成了个职业革命家的样子,极其热情地忙于各种社会政治活动,国内和国际上的大事小事,都搞得像他自家里的事一样,他都想介入,他喜欢介入,像什么发言啦讲演啦,签名抗议、出庭辩护啦,这些事老萨特可没少干。有些是别人拉他去的,有些是他自觉参与进去的。或许,他觉得这些事都挺好玩的,像游戏一样。老萨特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不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我的全部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有时候显得漫长,乏味平淡,有时候趣味低级,但总归是一场游戏。老萨特的种种介入,也在很大程度上更加提高了他的社会威望。
事实上,萨特这人政治上很天真,很低能,甚至不妨说他是个政治上的白痴———他白白地痴迷于政治。政治可不是他萨特这种以笔为剑的人干的。他只是文学上的天才,哲学上的巨人,政治上他却可能是个弱智者。事实上,虽说他介入了政治,却几乎又等于什么都没干,因为他的心并不在此。别看他介入时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心里却可能并没把它们太当回事。他也不信这个政治的。因为政治毕竟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而他早就说过,我才不稀罕什么集体的胜利呢,他还早就说过,我存在只是为了写作。而他的写作又为了女人。说到底,他真正感兴趣的,只是写作,只是女人。
3
萨特老了,身体的某些机能退化了,但在对女人和爱情的追求上,他一点也不显老,一点也不服老。
在他被病魔折磨得痛不欲生的那年,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服最好的解药,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希腊姑娘梅琳娜,并一举把她发展成了自己的新情人。
她是学哲学的,非常喜欢萨特的哲学,她写了一篇关于萨特哲学的文章,跑到萨特家里求教,于是,老人生哲学家萨特就一边指导她学哲学,一边指导她学习爱情,指导她学做他的情人。而这个年轻貌美的情人梅琳娜,无疑成了病痛之中的萨特的一副镇静剂,也是一副病中老男人心灵上的安慰剂。
与梅琳娜恋爱的时候,萨特对他最亲爱的海狸说,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才35岁。
波伏瓦点了点头。对此,她不想有异议,也没什么意见。他年轻的时候,她尚且从不拦阻他那一次次的偶然爱情,现在他老了,又有病,那就更由他去吧,他想爱谁就让他爱去吧,他能爱就尽管去爱吧,只要他快乐就行了。只要他觉得好,她就不会觉得不好。
4
有一天,老萨特撒娇似的跟波伏瓦抱怨道:海狸,您瞧,我现在的工作时间太少了。
波伏瓦微微一笑说:亲爱的,这是因为您身边的年轻女子太多了些。老萨特孩子一样抵赖道:但这对我是有益处的。波伏瓦点了点头:是的,这样你可以对生活更有兴趣。萨特有点得意地说:似乎我从前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女人喜欢。波伏瓦宽容地笑道,我觉得您一直都很讨女人喜欢的……老萨特心想:那么好吧,反正我现在不能写作了,也读不成书了,那么我就把和她们在一起,当成我最后的工作吧。况且,这种工作并不坏……
5
有一次,老萨特向一个前来看望他病情的年轻朋友西格尔炫耀道:知道吗?孩子,不算波伏瓦和西尔维,目前我的生活中还有九个女人。天哪!西格尔的眼睛都瞪圆了,您老人家真是太厉害啦!老萨特眼皮低垂了下去,看了看自己这副病得不成样子了的皮囊,长叹了一口气,很有些沮丧地说,厉害什么呀孩子!你应该知道的,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我连她们的模样也看不见了。
哦,年轻的朋友西格尔同情地说,那倒是。
老萨特又眨了眨眼睛,向西格尔招了招手,低声说,但是,我还可以抚摸她们,爱抚她们,这个我还行,我喜欢这个……
噢。西格尔点了点头。
停了一会儿,萨特又唠叨说:我喜欢她们,我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的感觉,我喜欢她们和我待在一起,我喜欢闻到她们身上的那种气息,真的,她们身上都有一股很好闻的气息……
6
事实上,老萨特身边的女人并不少,与他亲近的女人一点也没有减少的迹象,他反而成了老来俏了,越老越有女人缘了。在他长期卧病在床的时候,他的新情人们都对他很好,老情人们则对他更好,她们要排着队,轮着班来看望他,守护他,伺候他,她们给他温暖,给他最后的爱情,让老萨特体味着晚年生活的甘美若饴。
应该说,老萨特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老萨特他人也不错,他待他的女人都很好。波伏瓦,旺达,米歇尔·维安,阿莱特·埃凯姆,莉莲……不管是早到的,还是晚来的,她们都是他的女人哪!他得心疼她们,他不能亏待她们,他要分别让她们看到他。
一生未婚更无后的萨特,到了晚年,居然有点像个老父亲了,他有一群孝顺疼爱他的好女儿,当然他也很疼爱她们,以他自己的方式。
7
尽管萨特一生情人很多,到了晚年他也未停止发展新的情人,但与他的生命最亲近的,还是他的海狸———波伏瓦。
他一再说,波伏瓦是他此生最理想的对话者,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恩赐。
他一再说,他生活中是有不少女人,但西蒙娜·德·波伏瓦在某种意义上是唯一的,她是他永恒的爱人。
这是发自萨特内心世界里的话语,也是一种生命与情感的真实。
1975年的时候,萨特和波伏瓦接受美国的《新闻周刊》的采访,记者问萨特:你如何描述你和波伏瓦45年的关系?
萨特答道:这不仅仅是一种情谊;这是你在婚后状态中所能拥有的那种感情。
波伏瓦插话道:好!谢谢你。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他和她早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了,已经在人生之路上携手同行很多很多年了。
8
一天上午,波伏瓦端着茶杯,把几粒药片递到萨特手里,像哄孩子一样说:亲爱的,吃药吧。
萨特望着她,眼角突然湿润了,甚至有些哽咽地说:小海狸,您真是我的好妻子!
波伏瓦怔了一下。从前,萨特只在信上这么叫过她,口头上并不叫。她心里一动,含着泪说:亲爱的,我的好丈夫……
从前,她也这么叫过他,也是在信上。
从相互的感情上说,他和她早就是夫妻了,而且胜过夫妻,但到底,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要那种夫妻的名分。
9
萨特病重了,病危了,波伏瓦日夜守护着他。她暗自垂泪,有时候彻夜哭泣。她心忧如焚,夜夜难眠。
她不想让萨特走。但她知道,萨特就要走了。萨特并不舍得走,他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他不舍得离开他的女人们,当然,他更不舍得他最亲爱的好女人波伏瓦。
萨特啊萨特,你应该知道,其实你是知道的,无论你一生有多少情人,有多少风流韵事,但最爱你的人,最亲近你的人,最理解你的人,最信任你的人,最体贴你的人,最心疼你的人,最关怀你的人,最舍不得你的人,最祝福你的人,是波伏瓦,还是波伏瓦,只是波伏瓦……
10
无论你是多么声名显赫,无论你是多么风流倜傥,无论你经历了多少故事,但到头来,结果只有一个字:死。
永别的时候到了,永别的仪式到了。
弥留之际的萨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声。这个女人,就是他在《文字生涯》里称之为臭女人的死神。死神这个臭女人正在向他招手呢。他不想理这个臭女人,但他已经无力赶走她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女人走进来了。此时的萨特被病魔压迫得甚至再也无力睁开眼睛,但是他听到了,感觉到了,嗅闻到了,他知道,这是一个对他来说世上最好的女人,是他最亲爱的海狸,已经与他并肩携手,在风风雨雨中同行了五十一个春秋的海狸,她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她轻轻地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于是,老萨特伸出了手去,拉住了波伏瓦的手,声调低缓,一字一顿地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这是萨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算是萨特的临终遗言了吧。说完了他此生最后的这句话,萨特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波伏瓦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吻了吻他的脸。
两天之后(1980年4月15日),萨特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的女人们,离开了他最亲爱的海狸———波伏瓦。
面对着永远睡着了的,走向了不朽的情人萨特,波伏瓦不怕病菌的传染,不顾护士的阻拦,她要和她的永恒的情人最后一次同床共枕,她甚至想和他一起进入那永恒的睡眠……
11
萨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波伏瓦又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差不多六年时间。
1986年4月14日,波伏瓦也永别了这个世界,追随她最亲爱的男人萨特去了。
萨特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最亲爱的海狸。
波伏瓦葬在她一生的爱人萨特的身旁。从此,这对永恒的情侣安息在了一起。
生前,她陪伴他走过了五十一年的漫漫长路,此后,她将永远地陪伴着他了。
萨特和波伏瓦的灵魂,永远地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