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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说一说性爱吧。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它当然是一个应该直面的问题。毕竟,它与爱情相关。毕竟,它是人性的一个重要层面,是男女之间的一种必要的事情,是情人之间一种不可或缺的链接。关于性,关于性爱,萨特是从不回避的,即使是波伏瓦问起他跟别的女人在性爱方面的问题时,他也一样是侃侃而谈的。
萨特很喜欢的美国作家艾·辛格曾经这样说过:恋爱和做爱是最能触及人性的。面对它们,你就会知道生活中更多的东西。因为在恋爱和做爱中,一个人的性格最容易表现出来。而性器官比身体上其他任何一部分更能表现灵魂,它们会毫不留情地说出全部的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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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萨特一再用合二为一这种概念来定义他和波伏瓦的关系。他无数次这样跟她说,我的爱人,你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我的生活不再属于我自己,因为,你总是与我合为一体。并一再向波伏瓦表示过,你就是我的生活,我生活的一切。我找到了你,我就找到了我的幸福,还有我自己。
而波伏瓦个人生活的要义之一就是爱萨特,因为两个人时聚时散,等待萨特,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种盼望。她很多时候都在等待着萨特。她曾经这样跟萨特说过,我时常重温着每一个与你一同走过的街角,我只是为了与你重逢而活着。
他那么爱她,她那么爱他,这就不必多说了。而情爱是一回事,性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性爱,在萨特和波伏瓦之间,当然是有的,也许还曾经很有激情,也许还曾经很美妙,但那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在他们相爱的前些年。
仅就性事而言,萨特和波伏瓦两个人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比如说,波伏瓦并不是萨特的第一个女人,与她相遇之前,他已经经历了不止一个女性,算是有过相当丰富的性经验了。
而萨特,却是她波伏瓦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欲望的金苹果是萨特这个男人送给她的,萨特让她第一次尝到性爱的滋味。让她尝到性爱的甜蜜的是萨特,让她觉出了性爱的苦涩也是萨特,让她产生了性饥渴、性苦闷因之变得性开放了的还是萨特,由于两个人相聚少于分离,就弄得波伏瓦在性事上饱一顿饥一顿的。他把她的欲火点起来了,却不能在她需要激情燃烧时与之共赴欲火,波伏瓦就难免很有些窝火。欲火实在窝不住了的时候,她就去找他。比如,在萨特当气象兵时,波伏瓦就想尽一切办法去军营看望他,说是心里想他了,当然是实情,而另外一个实情是,她的身体想他,想跟他做爱了。她怀着满腔的爱来看他,她承受着强烈的渴望和燃烧的欲念来找他,并且为自己几乎控制不了的身体而惊慌。当她发现萨特并没有像她那样急切渴望时,她就觉得自己有点羞耻,甚至也有些许的悲哀。后来她回忆说,我必须承认,从青春期以来我就拼命掩饰:我身体欲望之炽烈,已超出了我的控制。由此可以看出,波伏瓦应该是个性欲相当强的女子。
其实,萨特并不是那种性欲极强的男人,尽管他非常好色,他十分喜欢诱惑女人,至于把女人诱惑到手,具体到了做爱这种地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萨特并不是特别喜欢做爱这种事情。或许,在性生活上,在萨特这儿,波伏瓦似乎就没有获得过真正的满足。
刚开始的时候,很年轻的时候,萨特跟波伏瓦就不曾有过那种十分频繁的性事,等萨特有了另外的情人时,有了一个又一个的情人之后,他和波伏瓦的性事就更稀少了。
然而,爱了,是要做爱的,犹如饥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一样,对于波伏瓦是这样,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这样的。在萨特这儿得不到的,她只好去别人那里获取。于是,波伏瓦就与她喜欢的女子有了同性恋。很自然地,她也就跟别的男人有了性爱,成了别的男人的情人了。
事实上,作为一个性欲较强的女人,波伏瓦从情人诸如博斯特、阿尔格伦、朗兹曼那里,获得的性爱的次数和质量,以及满足的程度,要远比从萨特那儿获得的多。比如,在跟她的小情人博斯特睡过觉之后,她给博斯特写信诉苦道,我跟萨特也有身体上的关系,但很少,且大多很温柔,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并未觉得自己很投入,因为他也不怎么投入。紧接着,她向博斯特保证说,现在,我只有一种肉体关系,那就是跟你。而且,它对于我来说是无限美好的,是认真的,又是重要而充满激情的。
这样的话,类似的话,她还跟她另外的情人、后来的情人说过,但她绝不会跟萨特说的。因为她还是非常爱萨特的,当然不全是那种肉体意味上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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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久别重逢的夜晚,两个人并没有迎来波伏瓦所期盼的那种激情的燃烧。事后,萨特一定觉得有点让她失望了。于是,他就跟波伏瓦写信说:我最亲爱的海狸,你可能发现我变了。在我们之间,肉体关系的力量也许有一点点消退了,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洁净了,我们更相爱了。萨特在解释着他和波伏瓦的情感本质,在安慰他那似乎受了伤的女人。其实,他想跟她保持的也正是这种洁净的、非肉体的爱情关系。
事实上,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性生活约在1943年时就差不多结束了。那时候,其实两个人正处于所谓的如狼似虎的好年华,波伏瓦就不得不接受不再跟她最深爱的男人上床做爱这一残酷的事实。
而在此之前,他和她的性生活也一直是平淡的,甚至是寡淡的,很少有那种激情似火的时刻。面对这种所谓的性平常,或性冷淡,两个人也曾认真地讨论过,原因在萨特这一方。
关于和萨特的性生活方面的不美满,波伏瓦在向小情人博斯特诉了苦的多年之后,再次跟她那个美国情人阿尔格伦倾诉道:我和萨特没有理想的性爱关系,主要是因为萨特对性生活并不是太在意。除了在床上,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个热情的,生命力旺盛的男人。在这种背景之下,两个人再继续保持性爱关系,似乎就意义不大了,若是再敷衍了事,勉强或偶尔地做一做,那也是对彼此的不尊重。于是,我们放弃了这种关系,波伏瓦说。
性关系没有了,不等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关系了。没有了性关系,还有另外的关系———相爱的关系,精神的关系,灵魂的关系,亲人的关系。他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情人之间,有些关系比那种纯粹的性关系更重要。
事实上,萨特和波伏瓦一生的关系,也正是这种有过性爱,但又超越了性爱,比性爱关系更重要、更恒久的相爱之关系:精神的关系,灵魂的关系,亲人的关系。
或者说,从一开始,萨特和波伏瓦之间,性生活就不处于决定性的地位,他们的情感,更多的是柏拉图式的激情,这确乎是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事实上,他和她也就是非常人,一对非常的情侣。
是的,在他们一点也不算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性爱的关系了。即使有,也不会多了。剩下的只有相亲相爱了,只有心心相印了。
这样好吗?这样不好吗?你不得不承认,灵魂就是灵魂,肉体就是肉体。有时候,灵与肉是融为一体的。有时候,灵与肉是离皮离骨的。
即使是在十分相爱的男女之间也是如此:爱是一回事,而做爱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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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想一想,波伏瓦和萨特的性生活不够美满,或者说他未能让她获得满足,除了萨特压根就不太喜欢做爱之外,我以为,至少还有两个隐秘的原因,一个出在萨特身上,另一个出在波伏瓦身上,当然两者是相互关联的。
因为一次萨特自认为带有卑鄙猥亵意味的风流韵事,也就是勾引并伤害了梅洛·庞蒂的女友玛蒂娜·布丹,而伤害了波伏瓦,也伤害了他正在追求的旺达之后,萨特向波伏瓦写了一封带有忏悔意味的长信,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小海狸,我对您始终只有尊敬,我也常使您尴尬。
在此前的信中,他还这样跟波伏瓦说过:我非常热切地眷恋您,有时候您使我诚惶诚恐,您是个铁女人。
看得出来,萨特一向是十分尊敬波伏瓦这位了不起的女性的,有时候是过于尊敬她了,甚至多少有些敬畏她的意味了。
要知道,一个男人在他所尊敬或敬畏的女人面前,是不太可能有太多和太强烈的性欲冲动的,与她之间太激烈的性事将成为一种困难,也不可能太和谐,很难让她能够满足或满意,如果碰巧她是个性欲很强的女人的话。
于是,尽管他心底非常爱她,但在性事上他无法体现出这一点,甚至有时候不太想跟她做爱,而宁愿跟别的女人去做。
在两个人都还处于壮年时,已经基本上中止了性生活,应该是从萨特这一方主动中止的。这跟波伏瓦也有了另外的情人,而且不止一个有关。
在波伏瓦另有情人之前,萨特和她的性生活还是说得过去的,尽管她不是很满足,至少萨特还是愿意跟她做爱的。但后来她也有了情人,也跟别的男人做爱了,那么萨特就越来越不想与她有性事了。既然我有了另外的女人,你也有了另外的男人,那你我之间就不必再有太多的性关系了吧,我们就只是精神上相爱,灵魂上相依好了。这样就很好。我一样爱着你,就像你一样地爱着我,你和我,只不过是没有性事罢了。是不是这样呢?萨特和波伏瓦两个人谁也没这样说过,但你不妨这样去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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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本来就不是个性欲强烈的男人,他只是一个情欲旺盛的男人。而性欲和情欲,人们时常是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的。在许多人那里,情欲,就是性欲,也就是性的欲望,它是一种生理要求,或者说是生理本能,它起源于人的生理结构,而它的最终目的则是获得那种生理性满足。但在萨特这个很特别的男人看来,情欲与性欲,有时候是一回事,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一回事。
关于情欲,萨特是很有些研究的,他把这种研究写进了他的哲学巨著《存在与虚无》第三卷里。其实,他是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写进了他的哲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