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自由,也给你自由。而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自由的全部含义,甚至才是感情的全部含义,爱情的基本含义,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爱的话。
你不干涉我的自由,我也不干涉你的自由。
互相不攀比赌气,更不相互制约,这才是真正的爱的自由,这才是最好的男女关系之模式。
而这些,就是萨特的情感生活观。
于是,萨特对波伏瓦就不可能再有那么多嫉妒之心了。即使有点儿嫉妒什么的,他萨特也能够控制,或者克服,不让它表现出来,不会让它成为一种自己的心病。
仅从这一点上看,萨特就是个世间少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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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看波伏瓦吧。
自从1929年春天,波伏瓦在巴黎高师遇到了萨特并与之相爱,到两个人订下了那个自由爱情的协议之后,漫漫岁月里,她的男人萨特究竟另外有了多少次偶然的爱情,上演了多少场风流韵事,诱惑过多少女子,有过多少个或长期或短暂的情人,萨特本人可能都说不清了,不知她波伏瓦心中有数吗?
对于萨特那种走马灯、万花筒式的爱情故事,那一个又一个的情人,内心里给她带来的那种苦涩滋味,只有她波伏瓦自己最清楚。其中有一种滋味,显然是应该叫作嫉妒,但是她不说,她很少说,更不会表现出来。即使她表现出来了,也是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
更为残酷的一点是,与别的女人有了恋情或风流事儿的萨特,他是嘴不把门的,就像他的手管不住他的笔,他非得写作不可一样,他是一定要跟波伏瓦说的,有时是面对面地说,有时在信上说,他一开始就是这样,到后来还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绘声绘色地说,细致入微地说。
与女人发生那种故事,他萨特是一个好把式,而讲述他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好事儿,则成了他的拿手好戏了。
每逢萨特忘情且略带自豪感地说起这些事情,波伏瓦的心就如刀绞箭穿,心在滴血,泪往心里流,但她还是强颜欢笑,倾听着她的男人那如流的诉说。
她麻木了?她习惯了?她见怪不怪了?她是个十分有耐心的女人。她是个十分能忍耐的女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十分爱她的男人萨特。波伏瓦这样的女人,也算是世间少找的一个了。
当然得承认,从情感上波伏瓦十分爱萨特的,但其中也有不少理性的因素在引导着她。她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女人,依照当初她认同了的那个爱情协议,她无权干涉萨特的情爱与性爱自由。如果她真的去干涉了,就有可能失去她的萨特,萨特就可能成为别人的萨特了。
笛卡尔早就说过,嫉妒是由于恐惧,其实也就是因为害怕失去,人才嫉妒的。而嫉妒的结果,倒是有可能会失去你所想保住的。实话说,波伏瓦也怕失去萨特,她不想失去这个男人,他早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波伏瓦聪明无比,她告诉自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想要保住这种生命,那你就别去干涉他吧,就别表现出你的那种如火烧灼的嫉妒吧。
如果她波伏瓦是盖也盖不住的醋坛子,她和萨特这场爱情戏早就演砸了,也就不可能有她和他后来的一切了。
作为一个女性,有了像萨特这样的一个男人,也许波伏瓦一生都在与嫉妒作斗争,并且确实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比如,她曾不止一次地去造访萨特的新情人,而且总是以十分礼貌甚至友好的态度去见她们。冰雪聪明的波伏瓦虽然后来跟萨特的情人一个个都成了朋友,甚至过从甚密,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以想象,她接触萨特的情人时,和她们在一起时,一根根嫉妒的毒刺是扎在眼睛里的,是扎在肉里头的,是扎在骨头缝里头的,那是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的。
然而,波伏瓦的了不起就在于此。她从未发作出来过,没有明显表现出来过,她一定是忍了又忍的。从开始时的难以容忍,到慢慢接受萨特另外的情人,那是要经历一个痛苦而漫长的心理过程的。
当然,她还有的是自信,她自信她是萨特的最爱,至爱。他们是不会因这个那个女人而分开的,她和他也是不能分开的。
因此,波伏瓦才会在一个人前往突尼斯讲演时,给萨特写过这样的信:我的爱,我亲爱的好男人,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吧。但是你可要记住,我是多么地爱你!深深地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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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波伏瓦是个嫉妒心相当强的女人,像那种极会撒娇而讨得男人疼爱的女子一样,她是极会嫉妒的女性,但她更是一个善于处理自己的嫉妒,因而也更能获得男人之爱的那种女人。这种女人如珍宝,并不多见。
来看看波伏瓦写给她的美国情人纳尔逊·阿尔格伦的信吧,它们对于解释嫉妒这个词语,透视她跟她所爱的男人的情感状态,看她是如何理解男人的,又是如何处理和情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文本。
我对你在两性关系上会很嫉妒,尽管我不应该这样。但是,我的嫉妒的强烈程度说明我的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另外一方面,我太爱你了,我希望你幸福,快活,希望我能帮助你能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得以满足(只是暂时的,而不影响你对我的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是知道的,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圣人。反正,我别无选择。只要不影响我们的爱,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同意,尽管我很痛苦。
———1947年10月30日
我的中心思想是只要你不背叛我们的爱,你应该感到是自由的……我非常理解你要和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睡觉。这并不损害你我之间的任何东西。我离你那么远,你没有理由不同你选择的任何女人睡觉。我太信任你对我的爱,不会因此有所影响的。当然了,在肉体,两性关系上,我也太爱你了,不可能一点也不嫉妒,如果我想象你吻一个姑娘,和她睡觉,而无动于衷,那我就是一个非常冷血的人。
亲爱的,下次如果你受到一个女人的诱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愿意你可以把她带到家中。我是真心实意的,别担心这样会伤害我。我只是希望我到那里她不在,而且别在你的心中占有很深的位置。
———1947年12月7日
你就这样想,不用告诉我,想干什么,什么时候干,一切由你。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真诚忠诚,我能深深地热切地体验到,所以不用担心其他任何事。我觉得你不应该像一个和尚那样生活,因为你不是一个和尚,我感到庆幸。宝贝,生活别太枯燥了,我不想剥夺你最起码的东西。你可以稍稍纵情,赚点钱和找女人,没什么坏处。
———1948年1月13日
如果我是个男人,也许我应该是个坏人,因为我可以享受和年轻的女孩做爱,让她们爱上我,然后再把她们扔了,因为她们往往是又傻又幼稚,很快就平淡乏味……我觉得年轻女孩既有吸引人的地方,但也有令人恶心的地方。
———1948年2月2日
永远是老问题,我并不在乎你和其他女人睡觉(实际上某种程度上我在乎,但这无关紧要)。如果你不是自由的,要这样做很难,我理解———问题在于这个女人本身。我拿走了你的自由,或部分自由。可是没能给予你幸福,我不能在你身边,这显得不公平。但我知道我没有过错。我不能求你把我忘了,因为我太爱你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寂寞伤感,也因为我太爱你了。有时候我觉得老不跟一个男人睡觉很难做到。但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是有区别,比男人容易忍受一些。
———1948年11月17日
这些信,读起来真是令人感动。可以想象,这样的话,这一层又一层的意思,她更是会跟自己最亲爱的男人萨特多次表达过了的。她每次的说法都很相近,但毕竟又有所不同。她说她并不在乎,她总是说她不在乎,可又总是提起,那就是她在乎,一种很特别的在乎吧。
亲爱的,我在乎你,你跟别的女人好,我显然是嫉妒,那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你就自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但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一个男人,听到你的女人这么说,看着她这么做,你会怎么样想呢?
你能不打心底里更爱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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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了情人之间的一个误区:人们总是说爱是自私的,是排他的,吃醋(嫉妒)是正常的,甚至是必需的,因为这正是我在乎你,正是因为我爱你。听上去也是这么回事。
其实,这只是爱你自己。
要知道,真正的爱,或者说更深一层的爱,应该是无私的,应该是为你所爱的人着想的,他高兴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你就应该让他去做,哪怕他这样做会伤害到你,会让你不舒服,甚至十分痛苦,甚至非常悲哀。
而波伏瓦对萨特的爱,就是如此。
当然,萨特对波伏瓦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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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波伏瓦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女人,尽管萨特是个心胸十分宽广的男人,尽管他们是那样地坦诚相爱,但一样会因了对方的某些所作所为而痛感嫉妒的。但是,他们又各自努力克服着嫉妒这种爱情的病毒,又似乎超越了这一切。
你不得不说,萨特和波伏瓦,简直就像是一对“超人”。
在萨特和波伏瓦年轻的时候,他俩曾经一起看过一部叫作《塞纳拉》的电影,其中有一句台词,塞纳拉,我忠于你,我以自己的方式忠于你。他们记住了这句话,它成了他们多年以来表达感情的暗语,实际上它也是这对奇异伴侣情感生活的最好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