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当权,对中国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不过我认为,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九年建设不少,虽然有“反右”,破坏不是挺大,工作还是有成就,比如能搞汉语拼音就是建设。可是一九六0年开始就是三年灾害了,人民公社化,就死人了,一直到一九八○年,这二十年就不行,完全是破坏。等到一九八0年,邓小平上台,搞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改革政策比苏联早,苏联改不过来,因为陷得太深了,结果自己垮台了。历史还是有其客观的规律,人的本事没有历史大。
“反右”,在上海以经济学界作为重点,可是对语文学界压力不是很大。文字改革对国家生活、文化生活影响很大,可是不能夸大。它毕竟是一部分,文字改革不是共产党搞出来的,文字改革是清朝末年就搞了,可是一步一步来。国语运动开头很难推广,有一个北京农民送儿子到城里来读书,进了大学,回去他讲普通话,父亲就骂他:“你读书读了半年,把祖宗的话都忘掉了。”普通话的推广很困难,方言的影响太大,现在很少人反对普通话。汉字简化,清朝末年就提出要简化,蒋介石是非常积极搞简化的,在南京提出简化,是蒋介石同意的,结果不行。到了台湾,蒋介石两次提出简化,也是不成功。现在台湾说简化字是共产党搞的。
二十二文字改革委员会
我是一九五五年十月离开上海,从此就没有回去了。到北京来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委员会下面有两个研究室,第一研究室是拼音化研究室,我当主任,招牌上只有第一研究室,因为拼音化之外,还有旁的事情要管。第二研究室是汉字简化研究室,主任是曹伯韩。
我在二十年代初进大学,就对文字工作感兴趣。那时在圣约翰大学,都是用英文,用打字机,太方便了,这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也学了一点语言课程,后来在外国,特别到英国,我买到许多字母学的书。字母学在中国没有人研究的,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那时候我们的银行在美国经常跟英国联络,因为业务的关系,我要到英国去,那时候是业余爱好,想不到后来会用上。二十年代,上海语文左翼运动主要的人物是叶籁士,他办了《语文》杂志,我给他们写文章。后来上海变成拉丁化运动的中心,我参加上海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所以到了一九五五年十月北京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要我来开会。
“反右”时,我改行了,我从前写的书和文章,假如他们要跟我算账,就麻烦了。
我说:“我搞语言是业余搞着玩的,是外行。”领导说:“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时候的确是精力充沛,国家有需要就愿意做。吴玉章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当时级别很高,主任就是部长级,副主任是胡愈之,真正做事是他。吴玉章年纪太大了。胡愈之了不起,能写文章,见解真正有世界眼光,他同我很谈得来。那时胡愈之是领导人,待人好得不得了,没有什么官架子。常常在晚上九点钟,我要睡觉了,他们来了,一谈谈到十二点,像朋友一样,所以工作很愉快。周总理经常请我们到中南海讨论问题,到了吃饭时间就留我们吃饭,的确是政府和人民团结很好。
当时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文改会”下面成立一个拼音方案委员会,小委员会有十五个人,实际上开会来一来,平时他们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们研究室做的。后来要起草一个草案,推三个人: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许多资料都是我搞的,因为我是主持这个研究室的。这件事情应当说很复杂,搞了三年才成功。人家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几个字母搞了三年。”现在想起来,花了三年工夫很值得,把所有的问题彻底解决,一点不马虎,今天人家提出的任何问题,都是过去研究过的。这个地方就用到字母,没想到我在伦敦买的字母学的书发挥作用了。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情。
拼音方案这个工作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要用到字母学,凑巧我对这一门学问很感兴趣,是业余搞的。当时缺少材料,我在国外有一些研究联络点,请他们想办法买材料寄来。因为语文研究方面的书,我的确也看得不少,不是像读书那种看,是比较轻松的浏览,可是要工作就要认真看。从“文改会”来讲,把我留下来,的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因为中国搞语文学、文字学的人多得很,可都是搞传统的语文学,现代的东西就搞得很少,几乎没有人搞字母学。
汉语拼音方案花了三年工夫,现在应该说是成功了,全世界都在用这个方案。这个方案问题多得不得了,世界各国也不了解中国要搞一个方案干什么,很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提出要求,特别是航空发展出现一个地名标准化,需要罗马字地名怎么拼,一个拼法不对,这在航空就不得了,会出大事情。拼音方案首先在航空上帮了忙,要求地名标准化,不仅是我们,许多国家都要有,欧洲也是这样子,欧洲一些国家的地名,单在欧洲就有几个讲法。航空要求一个地名只能一个写法,一个讲法,否则就会出问题。
中国的文字改革起初是少数知识分子参与,后来参与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但是还是在知识分子圈里面。拉丁化运动大概是在一九三三年,有群众性的运动是从拉丁化开头的。可是我看到外国的东西,一看,中国的水平太差。所以我们的文改运动要跟语言学、文字学挂钩。我运气也很好,一做这件事情,自己就要努力地学。
在语文学界,吕叔湘、王力都是我的朋友。我在北大开汉字改革的课程就是王力介绍的,他当时是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汉字改革课开了半年,很受欢迎。人民大学又请我去,在北京大学大概讲了三次。后来把讲课内容整理成一本书,就是《汉字改革概论》,这本书在国内多次再版,日本翻译成日文,当时推广普通话,推广了多少年,许多人还是不会讲国语。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没有办法讲话,特别广东人到北京来,要找人翻译。建立国家的共同语言要有一些理论,普通话的第一本理论书是徐世荣写的,从前我们有好多语言学的书,一本也不管用,文字学都是用来看古书的,跟今天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这是很不正常的。中国的传统是研究古代才有学问,研究现代的东西不是学问,这是错误,今天想办法在改。我这本书可以说是“文改运动”跟文字学、语言学挂钩的第一本书。以前有几本小本子,也是没有理论的,苏联的拉丁化运动也缺少理论。这可以说是我到“文改会”做的第一件事情,要提高文字改革的学术水平。同时中国引进了西洋的语言学,可是还没有把语言学用之于生活。
美国的厉害之处,每一件东西跟当时的生活结合起来,这一点跟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许多东西都是为古代服务,不是为现代服务,这是中国的传统。沈从文到学校里去教白话文,学校里的老师是看不起的,说:“白话是什么学问?”胡适是从美国回来的,有眼光。这一点一直到今天还是不一样,美国是现代重,古代轻,中国是古代重,现代轻。中国讲文字是讲古代的,没有现代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文字改革要变成一门学问。
大学里都有文字学,结果研究的都是古代文字,现代文字没有人研究的,这种现象完全不正常的。我要提倡现代汉字学,这件事情成功了。现代汉字学的课本很多,苏培成的两本书在北京大学很受欢迎。现在至少几个重要大学都有现代汉字学的课程,汉字重要,可是只讲古代,目前的问题没有人研究,这是不正常的。
我对比较文字学也很重视,后来发展成两本书:《比较文字学初探》、《世界文字发展史》。我提倡大学里要有这门课程,中国到今天大学里还缺少这门课程。清华大学有一个小组在研究。
二十三新陋室铭
我来北京以后,一方面工作压力很大,一方面我自己要补充知识。他们搞运动,我就埋头读书,尽量不参加社会活动,除了政协开会。工作很紧张,也可以说是很充实,能有这样的机会,也是很不容易的。
一九五六年我们全家到北京,就住在沙滩,这个地方是老北京大学,在清朝是驸马府,我们一进去,里面的花草好极了,美极了。我在这儿住不到几年,就看到一个很美的房子一步一步地被破坏。不久,毛泽东下命令,不许种花,花匠都回家了,种田。花、树比人还娇气,要人不断收拾的,立刻就一塌糊涂。后来军队住进来了,把一个很好的荷花池填掉了。后来许多人家都搬进来住,也不知道什么人家。
在沙滩有一个好处,到北海、故宫很近,五分钱到故宫,故宫上午没有人的,我花五分钱在里面写文章,环境又好,空气又好。对面就是景山公园,清早在景山公园绕一个圈,回来工作,因为我的工作可以在家里做,不一定在办公室里。
我住的地方是民国元年给一个德国专家特别造的小洋房,我进去时已经破烂了。有趣味的事情是,外国朋友知道我住在有名科学家的房子,写信问我这个科学家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知道。这房子现在恐怕拆掉了,多少年的房子不修理不行。所以我写了《新陋室铭》。
新陋室铭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
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
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
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
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
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
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
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
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谈高干的特殊化。
赞成工人的福利化。
同情农民的自由化。
安于老九的贫困化。
鲁迅说:万岁!阿Q精神!
一九八四年我们家搬到后拐捧胡同。这是我们出版社的地方,起初政府给我们一块很大的地方,后来紧缩,就把我们单位跟出版社合并在一起。
二十四昆曲研习社
张允和到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也是意外。她在上海教书,全国都用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她很认真地写了两万字的意见,《人民日报》就把她的意见要求登出来,她很得意。人民教育出版社是出教科书的,把她请到北京来编辑教科书。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社长是叶圣陶,他本来是张允和的老师。
那时候我们在上海有保姆,还不止一个,孩子由保姆来管,家里的事情她走开也没有关系。我们家不相互牵制,她到北京来,我还在上海。来了不久就碰上“三反”“五反”,跟她毫无关系,群众运动瞎搞了,哪里有那么多的“老虎”呢?因为搞运动是另外有领导小组的,社长叶圣陶没有发言权,张允和的背景,叶圣陶了如指掌,可是又帮不了忙。
“三反”“五反”说她是“大老虎”,为什么呢?第一,我家虽然很穷,她的娘家很有钱,是大地主;第二,“三反”“五反”要把所有的信都交出去,她乖乖地把私人的信交出去,她跟我通信当中有许多好玩的事情。有一个男的老朋友写信给她,说:我们现在都老了,我从前非常爱你,我爱了你十九年,后来你结婚了,这些事情就不谈了。那么她就写信告诉我,想不到这些事情这么奇怪,你猜猜看,这个人是谁?我就告诉她,这个人可能是C吧,可能是L吧,可能是D吧。那么,搞运动的人看了觉得不得了,认为这一定是反革命的密码,就把她打成“大老虎”。
其实经过这种运动的人觉得无所谓,她没有经过这种事情,当真了,神经一紧张,生病了,叫作“牙周神经炎”,人要发烧。当时我还在上海,她就跟领导讲好到上海治病了,领导知道她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到上海,真正有事情就不让走。这牙周炎想不到还很厉害,整个把牙拔掉,重装牙齿要很长时间,就写信给人民教育出版社,说牙还没有好,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人民教育出版社给她写了一封信:你不要回来了。搞运动不讲道理的呀,这样子,她很不愉快。
虽然张允和受了挫折,还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对共产党建设中国还是抱有信心的。我来了北京之后,就把整个家庭搬到北京来了。
那时候的确是很热心,我在上海有三份工资,在北京只有一份工资。当时上海的标准待遇高,北京的标准待遇低。到北京来,经济上损失很多,那时候的确是为国家办事情,从不计较这些。我都不在乎这个。
张允和受了这次刺激,又有好处。我们来了北京,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副部长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也知道张允和能力很高,单位就缺少张允和这样的人,叫她去工作,我们研究了半天,不敢让她去。我说:“不要做工作了,政治运动的波浪你受不了,没有送条命已经好了。”因为她只能做工作,不能应付政治的波动,再碰到政治波动,没有命了。只有在党里面搞运动搞惯了的人叫“老运动家”,无所谓的,张允和没有这个本事。后来果然不断搞运动,而且搞到“文化大革命”,如果她去工作,那真是死路一条,因为她这个人比较脆弱,经不起这样子搞。
她一面搞昆曲,一方面读读书,很好。她到北京来,就是自己写写文章,研究昆曲,跟俞平伯他们一起搞昆曲研习社,后来俞平伯不做社长了,让她做,所以很愉快。幸亏不做工作,不然没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