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我主要在农本局工作,常常要出门,东走西走,因为管的区域很大。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家里被轰炸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放在防空洞,炸得没有了,只剩下一双下雨时穿的橡皮靴子,别的东西都烂了。每天都有东西被毁灭的可能性。家里人没有了,要找。那时候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在重庆都有两个家,为了躲避轰炸。我们家运气好,碰得很巧,轰炸城里,我们住在歌乐山,轰炸歌乐山,我们住城里。这都是死里逃生。
后来搬家到宜宾,因为宜宾我们有办事处。我们带去的保姆当中一个老保姆生病死了,这给我们一个很大打击。四川的医疗条件比较差,老保姆管我们的家,她一死发生困难了。这是一个意外。
在重庆时,需要看什么书,还是有办法。今天回想起来,重庆在打仗时精神状态非常好。打仗时那么镇定,不容易,现在的报道稍为讲一点真话。
抗战当中真正是死里逃生,经过了抗日战争的困难,“文化大革命”无所谓了。家里的财产无所谓,这样思想对我们大有帮助。
抗战时,沈从文在昆明,跟他通信很困难。他们受到的困难比我们小,因为重庆是一个重点,昆明不是重点,他们比较安定。
十六“左”倾幼稚病
我的老伴在成都,丁聪也在成都,经常到我们家来,跟我们家很好。丁聪很喜欢我的孩子,所以闹了一个笑话,我们很喜欢丁聪,我在家里说:“丁聪有‘左’倾幼稚病。”我的儿子去告密,说:“我爸爸说你有‘左’倾幼稚病。”后来隔了几十年,我的儿子说:“爸爸当年的‘左’倾幼稚病不比丁聪小。”
吴祖光也是常州人,在重庆时我们两家人曾经一度合住一个大房子。吕恩跟吴祖光结婚,后来离婚。吕恩之前和张允和的弟弟张定和结过婚,那时候年轻,吵架,张定和的脾气也不好,吵架以后离婚,生一个孩子,叫张以达,非常好,是有名的作曲家。张以达有一个女儿,钢琴弹得好得不得了,现在到美国去了。两个人离婚以后,吕恩和我们还是照样往来,跟张允和关系很好。
吕恩结过三次婚,先嫁给张定和,离婚后嫁给吴祖光,第三个丈夫是飞行员胡业祥,是胡蝶的堂弟。胡业祥在美国学的是空军,跟飞虎队在一起打日本,后来日本人打败,国共打仗,国民党打败了,他们是国民党的起义飞行员。解放后不能做飞行员了,就在体育委员会工作,人挺好的,知识水平也很高。以前他住得很近,常来往。吕恩和胡业祥有一个儿子是美籍华人,常在美国,最近到北京。
我在日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是学日语,本来想学经济学的。现在回想,那时候真是糊涂,盲目地冲动。为什么“左”倾?爱国嘛,反对帝国主义,思想就“左”倾了。这是一个时代思潮,影响很大。这个时代思潮值得研究。
那时候,我们青年一代的确有“左”倾幼稚病。“左”倾幼稚病帮了共产党很大的忙。没有“左”倾幼稚病,我不会从美国回来。而且回来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很多人回来,有的人回来后倒霉得不得了,我还算幸运的。我认识一个人最倒霉了,他在美国做联合国的医生,待遇很高,一定要到中国来工作。联合国的秘书长几次请他重新考虑,他一定要回来,回来以后成了“右派”,进监牢,死掉了。
当初有这么一股风,在美国当然生活好一点,钱多一点,可是许多人不在乎这些东西,希望能为中国做一些事情。生活苦一点,无所谓。真正不能想象: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那么喜欢到美国去。现在我的亲戚都说:“你那时候干吗回来?”他们完全不了解历史的变化。因为我们经历过抗日战争,所以对祖国感情特别深。抗日战争促进了中国人的团结,振兴中华变成了大家的希望。
那时候对共产主义不了解,我一进大学图书馆,就借了一本英文的《资本论》,看不懂,不是英文看不懂,是内容看不懂。马克思死的时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三十一年,那是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前一半,后一半他没有看到。他的《资本论》所讲的都是想象、推理。人类社会有阶级不是他发明的,一早就有人发明了,可是他把阶级绝对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现在明白,社会不能没有阶级,今天的阶级比从前更厉害,阶级是以合作为主,以斗争为辅,有阶级必然有斗争,可是合作才能发展,不然饭都没的吃。阶级斗争是存在的,可不是你杀我,我杀你。劳动人民联合起来,要求罢工,这就是阶级斗争,增加工资以后就赶快工作,经济就发展上去了。所有按照马克思主义建设的国家都是穷得一塌糊涂。苏联自己搞垮了,朝鲜、古巴,没有一个搞好。我在美国、日本看到没有工人的工厂,大吃一惊。这一点邓小平是明白的,所以要搞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脱离了阶级斗争。
十七美国生活
抗战胜利后我们就到美国。打完仗,银行要恢复原来的样子,联络美国,因为我们在上海办银行,都是学美国的。美国改进,我们也跟着改进,就派人去学,要买设备,要回来训练人。所以,上海的银行是在世界上水平很高的,跟美国只差两年。可是计划经济一来,一切都否定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了,我是一九四六年年底到美国去的。那时候有军用飞机,没有民用飞机,我们坐了最快的轮船,是军舰,不打仗了,改为民用的船。十四天到美国,在路上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经过子午线,日期要改变一天,快到子午线时,我生日,过了子午线,要重复一天,我又过生日。
在轮船上,我们遇到李方桂的夫人徐樱,徐樱也是喜欢昆曲的,在轮船上开昆曲会,张允和和徐樱是主要演员。
一个美国银行叫伊尔文信托公司,在华尔街一号,帝国主义中心。我就在这里面办公,对外在美国用伊尔文的名义,在中国用我们银行的名义。我们在中国代理他们,他们在美国代理我们。
我是去美国工作,不是读书的。工作的待遇很好,业余读书,的确非常用功,不肯浪费一点时间,在美国读书的条件好极了,那时候研究经济学。纽约市中心有一个公共图书馆,服务好极了,我每天一下班就到图书馆去看书。图书馆的人员看我每天都去,那么认真,就问我:“你研究什么?”我说我研究什么什么。他说:“你是研究人员,我们给你优待,给你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很小,两个人用,一个人用上午,一个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书时随便借多少都没有关系,借了放在房间里。那是真正为人民服务。
周末我在大学里听课,出于经济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书修学位。当时很矛盾,内心考虑要不要辞去工作拿学位。我在信托银行工作,在美国已经做到了中上层水平,这些对于毕业生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我没有辞去工作,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充分读书学习。
我在美国读书,得益很大,做工作也学到许多。在美国工作,就知道怎么样提高效率,一个人可以做几个人的事情,工作效率之高,是中国人不能想象的。日本派了一个专门调查团到美国调查:为什么美国人办公效率比日本人高?他们做了一个很厚的报告,调查结果证明,一个美国人抵到十五个日本人。每一个小环节都跟我们不一样。譬如说,我们不敢给部长、副部长打电话,你如果打,他的秘书就说:“部长不在。”电话就挂掉了。他们没有这个事情,每一个电话都要给你一个交代,部长当然不可能天天在办公室里。还有他们怎么利用电报,电报送到你这里,要六个小时,他们要先打电话给你,告诉你电报的内容,你就争取了六个小时了,我们办公室里就有电报局的电话。
我在美国的确学到不少东西。读书,图书馆设备太方便,只要你愿意学,在美国都能学。更重要的是,没有想到我在办公中学到不少东西,从办公的方法看出美国为什么进步,日本远不如美国。美国的办公方法可以说,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争取。这不但是一种思想,而且有具体的方法来实现要求,的确了不起,这一点不是在美国工作,不能了解,我是去工作了才了解。
在美国学了他们的工作方法,我回国,想想我们也要改,没有人听我的话,我到处讲,中国人没有效率的思想。认识很重要,没有这个认识,要改很难。
当时我们银行各种规章制度非常严密,都是学美国的。这两天看到新闻,中国一个大银行被一个大骗子骗了几千万,这种事情不要说在美国,解放前在中国的银行,也是不可能的。资本主义国家是有许多坏事情,但是不会发生像赖昌星这种事情。
张允和同我一起到美国,她在Illinois(伊利诺斯)大学读英国文学,在外国读书,选课很自由。小孩没有同去,我主张中国青年要在中国大学毕业后才到美国去留学,否则中国文化水平不够,单是外国文化就不好。所以把小孩留在中国,我的妈妈也不愿意到美国去。
我们在美国生活很好,也很紧张,特别是星期天,自己买了菜,做中国菜。中国朋友来,当中有名的朋友是老舍,他常常到我家来吃饭,还有罗常培、李方桂。老舍会讲笑话,每个星期天在我们家吃中国菜,开心得不得了。老舍的一本书由一个美国人翻译成英文,销路挺好的,赚了钱给了老舍一万块钱,老舍就用这一万块钱到美国去玩玩。罗常培、李方桂都在大学里教书,教语言学方面,他们都是有名的学者。赵元任不大到我们家来,我们到他们家去。
在美国生活非常愉快,我的工作很好,中国的银行给我钱,外国的银行也给我钱。我是高级职员,每年有旅游费,银行鼓励我们去旅游,可是回来要写调查报告。我在美国非常用功,主要是自修,读书主要靠自修,不能靠老师。在美国,学习的条件太好了,我每天到公共图书馆。我到八十年代再去,一看,怎么图书馆跟原来样子差不多?这个图书馆的建筑作为历史文物,不能改的,另外办了几个分馆,规模很大,不在原来的地方,都是资本家捐钱的。
“二战”结束,美国是大城市时代,好东西都集中在大城市。今天不一样了,很多人到美国看了大城市就回来了,这不行。为什么呢?今天好的东西不在大城市,在中小城市,八十年代,我到美国加州圣芭芭拉,圣芭芭拉大学分校学生少,经费足,图书馆设备好得不得了,就是缺少看书的人,包括这个大学共四个单位联名请我去演讲。安静得不得了,没有声音,没有烟囱,可是工业很发达,工业是没有声音的。晚上最高贵的宴会,点蜡烛,不点灯的,有名的明星都在。美国总统还有别墅在这里,星期六到这里休息。伊朗国王的妹妹很有钱,就住在圣芭芭拉,她的房子外面有花园,你可以开着汽车绕着花园走一圈,很好看,围墙一跨就可以进去了,没有人随便进去。
我住在有花园的宾馆,一个老太太每天来给我收拾房子,他们家讲西班牙话,是墨西哥人。我的朋友开车四处看看,到了一个地方,他说这些房子都是穷人住的,那个老太太也住在那里,穷人住在四楼四底的小花园。
真正了解到美国强盛,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不是糊里糊涂会强盛。美国在两百年间发展起来不是偶然的,人家真正是每个细节都不简单。我们是闭了门,自己吹牛。
十八和爱因斯坦聊天
我在经济学界交往的人中,名气最大的是何廉。何廉原来是农本局的局长,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国际知名。何廉后来在美国去世,去世前用英文写了回忆录,中文翻译了,我的一个朋友好不容易找来拿去复印。这里面有讲到我,很好玩。他说:我们在四川成都成立了一个大办事处,派周耀平(我的原名)任副经理,周耀平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大学毕业在上海的银行工作过,富有经验。这个事情我都忘掉了。
打完仗,何廉到美国,我也到美国,他到普林斯顿大学做研究教授,爱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顿大学做研究教授。他跟我说:“爱因斯坦现在空闲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高兴跟他聊天吗?”我说:“当然很高兴。”这样就两次去访问爱因斯坦。我们是一般的谈话,当时的国际形势,当时美国发生的情况,随便讲讲。为什么我会把这个事情忘掉呢?因为谈话内容没有特点。这是一个遗憾的事情。也不可能有特点,因为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一样。
爱因斯坦住在普林斯顿,我住在纽约,因为美国的交通方便,纽约火车站有五层,我就问火车站的人要一张火车时间表,他说没有。我是外行,他们的火车像电车那样开的,没有时间表。那个时代,火车办得非常好,我回来带了一本美国铁路地图。美国有一个铁路时代,后来才有公路时代。
我跟爱因斯坦谈过两次,只是随便的聊天,没有学术性的,所以我就不放在心上。爱因斯坦的学术我不懂,我的专业跟他又不一样,就是普通的朋友。小辈就说:“你多少年都不讲爱因斯坦的事情。”我说:“我忘掉了。”见爱因斯坦可能是一九四七年。
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我一窍不通。我的印象就是他的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随便。我们在银行界,穿衣服都很讲究,他在大学里,大学的风气跟银行不一样,大学教授穿衣服马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还没有我讲究。他没有一点脾气和架子,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们侃侃而谈,没有任何架子。他不是讲话滔滔不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