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资本主义的曙光》中“后资本主义”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外国人早就已经提出来了。因为资本主义的特点是要有资本家、工人阶级。那么现在发生了新的现象,工厂没有工人,农场没有农民。这是我自己在日本和美国看到的,自己也难以置信,但是亲眼看到了。很大一个车间,只有两个工程师跑来跑去看看机器有没有故障,没有一个工人,但是生产快得不得了。那么,资本主义没有工人,还算资本主义么?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像比尔·盖茨,他的钱比很多非洲国家加起来都多。原本一个书生,何以有如此多的财富呢?他不是用资本去赚钱,而是用知识去赚钱的。所以,现代人都说知识时代。有人把资本主义以后的时代称为信息化时代,美国的未来学家就是这样讲,很多人就称之为“后资本主义”。很多人还不知道国外的这种变化,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引进外资发展了经济。但是本来按照马克思主义,外国来中国开工厂是不能接受的,是资本侵略。由资本侵略到发展外资,这也发生了变化,也是“后资本主义”。所以,思想要“与时俱进”。
我们需要了解,整个时代在前进,有的国家跑在前边,有的跑得很慢,有的不愿意跑。一跑就分了前后,但落后的可能往前赶,尽管最后不可能都一起达到终点,但是不能不跟着跑。现在有一些国家的人,他们就不肯跟着走,抵制现代化。前几年有一个有趣的新闻,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国王去世,儿子继位,但是儿子在国外读书接受了新思想,想要改革。首先的改革就要让国民看电视,他召集大臣开会,兴办电视台。但是大臣都不赞成,认为电视里都是魔鬼。谈不妥,大臣就离开皇宫,出门却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回来问新国王,新国王告诉他们:“汽车也是魔鬼。”这些大臣就哑口无言,后来,电视台就办成功了。所以,中国的改革难,但是外国的改革更加难。历史的规律是必然的,改革的路是必然的,只是条件有好坏,改革的阻力也有大小。我觉得“与时俱进”很重要,但是真正“与时俱进”不是很容易。
张允和对政治不是不感兴趣,可是不赞成我参加政治工作,主张我搞学术工作。我搞政治工作有几条路,第一是搞外交,外交界一直到国民党为止,差不多都是我们的同学,从前搞外交,英文和法文都要好。我到意大利米兰玩,到中国领事馆签证,里面跑出一个人来,就是我的同学,重要城市的领事都是我的同学。国民党时期,蒋介石的手下,好多都是我的同学,譬如沈昌焕是国民党秘书长、台湾的“外交部部长”。沈昌焕跟我很要好,他的夫人李佩兰是张允和的好朋友,大学时住在一个房间里。我要到国民党政府做官,很容易的。我觉得张允和的主张是对的,就不参加政治。这个主张一直到解放后还是这样子。
胡适在“五四”时的影响非常大。胡适和我的岳父是朋友,我够不上是他的朋友,他当教授时我还是学生呢。鲁迅是支持共产党的。毛泽东的办法跟斯大林完全一样的,捧一个人捧到天上,其他就不管。曹禺到解放以后,说:“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受了框框,当然写不出来了。
专制主义是列宁创造的,我到东欧国家,就觉得奇怪,东欧不谈马列主义,没有这个名称,谈马克思主义,他们暗中反对列宁。我到东欧开学术会议,起初不了解,我不懂政治,就随便谈谈,他们不谈马列主义。赫鲁晓夫的回忆录上有一段,他说他坐了火车到什么地方,火车上面很空的,一路看见死人,军队就把死人拉上来,放在火车上面运走,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一列火车都装满了死人。
毛泽东基本上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个军事人物。在军事上能统一共产党内部,成为一个大的军事力量来打倒国民党,这个他成功。可是他得了政权以后,跟斯大林走错了。毛泽东假如学多一点新知识,可以做许多好事情。他不仅没有到外国读书,看看他的书房里,都是平放的书,没有竖放的书,他没有新书,都是看老的书。他讲的许多话都是秘书代他写的,很对,结果他做的完全相反。他是言行不一致的。很可惜,他有一个很好的机会,结果自己破坏了。毛泽东死了,党中央说毛泽东一生做了两件大事情,第一件建设了新中国,第二件破坏了新中国。这话很有道理。
改革开放在共产党的历史来讲,是邓小平做了一件大事情。改革开放很难,要有邓小平这样子掌握到权力,否则改革不成功。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是不容易的,下这个决心很冒险的。邓小平这一点是了不起的。
我对中国未来是乐观主义,我认为中国的未来跟世界的未来是一致的。社会的发展是有一个规律的,规律可以暂时离开,不能长期离开,迟早要按照规律前进。现在的规律是世界都向民主制度前进,美国这一点做对了,美国能够看到世界前进的趋势,就跟着这个趋势推广民主制度,这是美国聪明。民主制度是逐步前进,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民主大大发展;苏联瓦解以后,民主又大大发展。根据外国人的研究,大概需要三十年,三十年以后中国可以走上民主道路。方向都是一样的,方向一定是走向世界共同的民主道路。
三十一长寿之道
二00二年八月十四日,张允和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张允和在世时,我们上午下午都喝茶,有时喝清茶,有时喝英国红茶,有时喝咖啡。我喜欢喝咖啡,她喜欢喝好的清茶,“举杯齐眉”。我们的理论是,夫妇生活不仅要有爱,还要有敬。古代夫妇“举案齐眉”,我们今天没有案了,就“举杯齐眉”。喝咖啡时大家举杯,这个小动作多少年,是一个小事情,很有用处,增加家庭生活的趣味,增加家庭生活的稳定。这是古代传下来的,很有道理,朋友来了,我们也宣传这个道理。
我们在外国当然喝咖啡,喝茶少一点,我们在国内也喝咖啡,不过喝咖啡比较少。解放前,中国的咖啡店多得不得了,朋友聊天常常在咖啡店里面,也有男女朋友在咖啡店里谈恋爱。解放后,资产阶级的东西都取消了。中国在咖啡店之前有茶馆,这是一个好制度。家里面地方小,或者不方便,茶馆里就很好。
我们很少吃补品,人家送来的补品,我也不吃。从前在银行里,很多人请客,不能拼命吃,山珍海味会吃坏人,瞎吃不好。我想健康最重要就是生活有规律,同时胸襟开朗是重要的。健康有物质的一方面,有精神的一方面。物质方面我们要求不高。不要生气,都是小事情,吃亏就吃亏,讲个笑话,刘少奇讲:“吃小亏,占大便宜。”我说:“我吃小亏,不占大便宜。”
我现在有“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节。日常生活越来越简单,生活需要也越来越少。饮食上,很多荤菜不能吃,不吃油煎肉类,主要吃鸡蛋、青菜、牛奶、豆腐四样。但是牛奶和鸡蛋都不能多吃,鸡蛋一天一个。上下午各喝一杯红茶。穿衣服也简单,别人送的漂亮衣服没有机会穿,因为不出门,穿出来也觉得不自由。喜欢小房间,有利于听觉。旅游也发生困难,不能走长路。
我现在的生活简单:睡觉、吃饭、看书、写文章。我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在报刊上,是杂文。我写作不用手写,而是用一台夏普打字机。夏普打字机的研发,曾从语言学的角度征求我的意见。一九八八年生产后送给我一台,当时一台五千五百元,许多中国人买不起,今天三千元一台,中国人还是不喜欢用。因为中国人都有了大电脑,而这种小电脑功能单一,不能游戏,这个投资就失败了。用了这台打字机以后,写作效率提高很多,我也提倡别人用电脑或者打字机写作。
我现在虽然不做专业的研究,但是语言学、文字学有新的东西,还是感兴趣。我看的东西很多,后来写成文章。我虽然是写着好玩,但是这里面有一些新的见解。
我每天看《参考消息》,《参考消息》还是有一些消息,你要会看,消息在字里行间,不在标题上面。美国和香港朋友每周都寄给我英文杂志。现在专业书看得少了,看历史、文化方面的书比较多,文艺书本来就很少看。
我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我们结婚的时候,家里的老妈妈偷偷找了算命先生给我们算命,说这对夫妇只能活三十五岁,我们就笑笑。我觉得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是医学改变了我的寿命。
我们认为,我们不可能长寿,因为青年时身体都不是挺好。我们的生活比较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不抽烟,不喝酒,喝酒喝点啤酒。从前客人来,我们要敬烟,买了很好的烟,都请客人抽,自己不抽。我想生活有规律,胸襟要宽大,碰到许多困难胸襟宽大就无所谓。在世界上许多事情不可能样样都顺利的,吃亏就吃亏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家里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日本人打仗,把我们老家的底子都搞光了,我们苏州虽然穷了,但是按今天标准来看,应当说还是很有钱。家里还有些古董,古董也是很值钱的,结果日本人来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东西都搞光了,后来的东西更不稀奇。做人胸襟要宽,不生气,家庭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小事情。我的妹妹有一句名言:“我们家庭主妇遇到的都是小事情。”
我们的照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但是“文化大革命”都抄光了。我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在农村改造,家里没有人,造反派占了我们的房子,东西都随便扔。现在有的照片是亲戚多余或者复印给我们的。我们对财产都看得很淡,觉得是身外之物。许多人都问,你们度量为什么那么大?有人说,你们所以那么大气,因为你们娘家、祖先都有钱,钱看惯了就不新鲜了,我想也有道理。佛教里有一句话,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有一次,我去医院做检查,填一个表,我写了九十七岁,医生给我改成了七十九岁。又有一次,一个医生问我长寿之道,我说你是医生怎么问我啊?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有考虑过,但是后来思考了一些有道理的方面:我的生活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个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大多数人不是饿死而是吃死的,乱吃东西不利于健康,宴会上很多东西吃了就应该吐掉。还有一个有趣味的事情,我有很多年的失眠症,不容易睡着。“文革”时期我被下放到农村,我的失眠症却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所以,我跟老伴都相信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有两句话我在“文革”的时候经常讲:“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季羡林写过《牛棚杂忆》,各种罪名,都不要生气,都不要惊慌。这就考验我们的涵养和功夫。我想,首先,生活要有规律,规律要科学化第二,要有涵养,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能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周有光百岁口述》,周有光著,李怀宇采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0八年五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