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花枝从山上回来,她把牛拴在牛栏里,走回家对奶奶说:“您说怪不怪,队长死了,几头牛今天不吃草,好像也充满了哀伤!”水南婆婆说:“牛通人性,它们受了哭声的惊吓,过两天就会好的。”花枝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这种事。队长死了,那头暴烈的火牛,还流下了泪水!”水南婆婆说:“动物和人本性相通,有时候是会有奇迹发生,当年花朵死的时候,蜜蜂在院子上空盘旋,乌云一般把天空都遮住了。”花枝说:“姐姐死的时候,院子里飘荡着异香,那种香气至今我还记得。”水南婆婆说:“你姐姐长得花骨朵似的,她心地纯洁守身如玉,临终才发出那种异香呢!”
两个人正说话间,花枝突然跳起来,几只大蛤蟆竟然卧在地上。花枝叫着跳到一边去,水沟旁的地上还有更多蛤蟆。“奶奶!这地上全是蛤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蛤蟆?”水南婆婆拉着花枝探寻蛤蟆,数不清的大小蛤蟆跳跃向前,全都向着大水塘进发。她们到水塘边查看,水塘里的蛤蟆更多。一路上,蛤蟆争先恐后往前爬,它们全跳进水塘里,看上去黑压压一片。花枝失声叫:“真吓人!我好害怕呢!”
水南婆婆拉着花枝离开池塘,到家时神色疲倦,早早上床睡觉了。
当晚,水南婆婆一直坐着不睡觉。她不睡觉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睡觉的时候,连花枝也不知道。早上花枝起床时,看到奶奶正在收拾东西,她把随身带的物件打成一个包袱。花枝惊讶地叫道:“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水南婆婆说:“最近我老想龙凤鼓,我要去找他们!”
“您想去找那两个瞎子?到哪里找他们呀?”
“我跟他们有个约会,现在约会时间到了!”水南婆婆说。
水南婆婆不理花枝的劝说,她差遣花枝把水瑛叫过来:“我和花枝要进城走亲戚,这门户交给你看管。”水瑛一听水南婆婆这话,她非常惊讶。水瑛问:“你们在城里有亲戚?那……什么时候动身?”水南婆婆说:“我还没算准动身时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一程好吗?”水瑛从来没见老人出远门,她抬起眼睛看花枝,花枝眼睛含着泪水。
水瑛说:“阿婆,您有什么事吗?”
“我要去找龙凤鼓,多年之前,我跟龙凤鼓有个约定。”水南婆婆淡然说道,“现在约定时间到了!”
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都赶过来。水南婆婆家围着很多人,夜校扫盲班的学员,陆陆续续都来了。这些村庄的女人,听说老人要离开村子,突然都哭了起来。哭声连成一片,听起来让人动心!水南婆婆起先还会说话,后来一句话都不说。她木然地坐在屏风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她闭着眼睛不看人,好像是睡着了。女人们开始说挽留的话,她们说老人想走,明天走也不迟呀!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们看到老人流泪了。那眼泪像两条黄色的爬虫,从她凹陷的眼窝流下来,慢慢地流到她的下巴。水南婆婆任凭泪水流下来,她闭着眼睛发出了叹息——
“你们这样子,耽误了我动身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水南婆婆睁开眼睛说——
“你们这样子,也耽误了我跟龙凤鼓的约定!”
那时候天黑下来了,风寂静得没有了的影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硫黄的味道。它们代替了队长死的时候的樟脑酊味。人们开始吃晚饭,公鸡竟然叫了起来。起先只有几只鸡叫,后来所有的鸡都参与黄昏过后的打鸣。它们扰乱了村里人的安静生活。女人们拿起扫帚打鸡,鸡们纷纷逃离窝巢,飞纵到院墙上,飞到了屋顶上。它们站在高处啼叫,声音听上去亢奋而急切……
那时候有人走在一起了。自从埋葬了队长之后,阿信被所有人所嫌弃,他的身上散发一股恼人的樟脑酊味,还有一股神秘的腐烂气息。黄昏过后,阿信一跛一跛地走在乡村的道路上,他看见阿兰迎面走来,避到一边给她让路。阿兰低着头向前踯躅着,她抬头看见阿信,反而停下脚步。阿兰吸了吸鼻子,笑着对光棍说:“我原来只知道你是村庄憋气最长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还是最有情义的人。”阿信“呵呵呵”摸着头傻笑,他知道寡妇说什么。他还知道队长死的时候,全村只有寡妇一个人没有给他送终。他故意对寡妇说:“我有情义有什么用,人家队长临死之前,惦念的人可不是我呀!”
阿兰看着光棍阿信:“他临死前说什么?”阿信迟疑一下说:“他……他最后声音微弱,可我听到他说什么,他念叨你的名字呢!”阿兰吃惊地看着阿信,她攥住阿信的胳膊,想听更多的话,可是阿信不说了。阿信只对阿兰说,队长他有时候脾气大点,可为人还是不赖的。脾气大点有什么,因为他是队长嘛!我阿信人傻可心不傻,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娘住在队部,没有队长怎么活呀?做人总得讲点良心是不是?没良心的人不如一条狗是不是?你知道昨天在山上,全村人都哭成一片呢!大家都怀念队长啊!现在队长死了,村里没有了主心骨,接下去的日子不知如何过呢!
阿信这番话正好说到寡妇心坎上,阿兰勾头耸肩哭了起来。阿兰说:“这几天我心里好凄惶呀,是我没有良心,他病倒住院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去看他。到死没有见他一面,我真不是人啊!”阿兰蹲下身体抱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形状。阿信突然可怜起这个女人,阿信同时也痛恨这个女人。他站在寡妇面前,让她尽情忏悔哭泣,他等寡妇终于哭好了,突然冷冷地说:“你本来就是没有心肝的人!我阿信还救过你的命,你不但没有一声道谢,而且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女人听到阿信的话,慢慢站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阿信,撇了撇嘴说:“谁要你救我呀?我没有心肝,死了才好!”阿信说:“你想死?你真想死,我陪你!”女人说:“你说的是真话?我去死你也去死呀?”阿信说:“我们男人说话算数,不像你们女人!”女人打了阿信一下:“我们女人怎么啦?我现在就想死,你跟我吗?”阿信胆子大了起来,他上前抱住女人不放。“你让我抱,我死了都好。”女人让他抱着亲着,她轻声地对阿信说:“你救我的命我记得呀,我们到海边去说,我把命还给你。”
女人前脚走阿信后脚跟着,到了海边女人竟然走到水里。“我现在就去死,你跟我吗?”女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朝着阿信笑。“那回你救我,是在这儿吗?”女人边说边往深水蹚,阿信看她蹚到胸部的水深,紧跟着踩水过去,又把女人抱住了。“你死我也死,我阿信说到做到!”女人站在海水里摇晃着,任凭阿信搂抱抚摩,阿信抱着女人哭起来:“你真想死呀!你好狠心呀!呜呜——”女人吸吸鼻子,用手拍着他说:“你这一身的樟脑酊味,你身上有队长的魂儿,今晚我把命还给你!”
女人说着动手抚摩阿信,她把阿信的衣服解开了,用海水扑打他的身体:“让我用海水洗去你的樟脑酊味,也洗去你的死人气息!”阿信也把女人解开了。他们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紧紧搂在一起不能分开。海水拍打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相互拥抱着抵抗海浪摇荡。女人说:“阿信呀,你不是做梦都想我,我们就要死了,在临死前,你不想要我吗?我现在是你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阿信哪里听得清她说什么。他站在水里就想要女人。他把女人抱起来,女人像一根长藤吊在他身上。阿信抱着女人慢慢往浅水走,他把女人平放在沙滩上。夜晚的沙滩温暖柔软,夜晚的沙滩也催发激情。阿信趴在女人身上,感觉到一阵摇晃动荡,身下的女人也感到摇晃动荡。
阿信感觉到下面的大地正在摇晃,这大地摇晃得厉害,可阿信只把它当作高潮时的头脑晃荡,他随着摇晃的大地上下起伏着,他只想让女人叫得更欢一点,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红晕。那片红晕越变越大,越大越亮,最后把阿信的整个意识都笼罩住。阿信哪里知道,这时候的村庄,大地摇荡,房屋倒塌,人畜呼叫,一片混乱——
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