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琦琦是十八年前玉珠从车站的花丛中捡回来的。她有一只小荷包,里面藏着一颗骰子和一张描绘着古怪图案的生辰图,当时用一根红色丝线挂在脖子上。玉珠无数次诉说那次奇遇时,老是唠叨一句话:“这孩子命贱,我把她抱起来,她还朝着我笑呢!”琦琦是个腼腆的女孩子,她依偎在养母的身旁,聆听着自己的身世仿佛在听故事。村庄从那一代开始,形成一个抱养童养媳的风俗。这种风俗同家家户户养猫养狗一样,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喜好。大憨家的风水与二郎家的反着转,玉珠几次身孕生下来的全是男孩儿。玉珠腾出一只乳房哺育琦琦,老二向日那时候刚满周岁。那时候,村里人看见玉珠坐在家门口,敞着前襟一左一右搂着孩子喂奶,她家的黑狗蹲坐在脚前面。从刚会走路的时候起,琦琦就是同兄弟们混在一起长大的。琦琦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小处处让着她的那些兄弟,小小的心思细腻,是养母的一件贴心棉袄。玉珠不但对她视若己出,而且还有点掌上明珠的疼爱。转眼间琦琦长成了大姑娘,身段子曲线分明,脸庞儿黑里透红,出落得亭亭玉立。冬季天寒地冻,琦琦她穿着单衫,像野地里的花儿,脸儿越冻越见红润,散发着一股勃勃生机。玉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很早就有把她与儿子撮合在一起的意思。可当她提起这件事,向月不加思量冒出一句话,一下子把她给噎住了:“这怎么成?她是我妹妹!”
“她是个好孩子,她哪一点配不上你?”
“妈,我没有说她不好,可她是我妹妹呢!”
“你知道她是你妹妹,就不该把她往外推。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的命苦着呢!”
“妈——”向月跺着脚走人,留下母亲一个人抹眼泪。当天晚上,铁匠大憨让儿子站在面前,正式对婚事摊牌说:“你大了,我和你妈想把你的事给办了。”
“……”向月别着头站在那里,他生满绒毛的髭唇紧紧地闭着,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大憨抽着烟看着大儿子:他天生的卷发像无数的问号悬在头顶,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叛逆意味;他的皮肤有一种黄油的颜色,在暗淡的光线下闪耀着光泽;他的身骨架与自己的相仿,而个儿比他还高出一节。两年之前,向月就是队里的全劳力,这个沉默而温顺的小伙子长得相当帅气,村里村外的姑娘喜欢他的不少。可怎么样的姑娘也不好与琦琦比,琦琦是可怜的弃儿,琦琦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琦琦是没有身世依靠的孩子,他们说什么也得给她一个好归宿。铁匠大憨盘算着他的心事,抽着烟用低沉的语调说:“家里兄弟多,你早一点成家,早一点替我们分担呀!”
“我不结婚,我现在不想结婚!”
“家是穷点,可你的婚事我琢磨过了,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
“我不想结婚!”
“这算什么话?”大憨加重一点语调问,“你说,你不想结婚想干什么呀?”
“我不想结婚就是不想结婚,没有干什么。”
大憨叹了一口气,他又装一撮烟上烟筒,点火后抽出一口耐心地问:“是不是心里另有人了?”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心里有人你说出来,没有人——”大憨搁下烟筒沉着声音说,“你得听我的!”
儿子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茫然地看着老子。他毛茸茸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闪着一道泪光:“我心里没有人,我也不想结婚,谁要结谁结!”
倔犟的儿子让大憨下不了台,大憨第一次听到这种叛逆的话,气得破口大骂起来。父子俩大吵了一顿。气头上的大憨出手扇了儿子。向月逃到户外的田地上,躺在黑暗中对着天上的星星发愣。那时候田野里安静极了,只有风的手在轻拨着甘蔗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向月悄悄地流着眼泪,聆听黑暗中寂静的虫鸣。他的脸还火辣辣的,而身子渐渐冷了下来。他摸出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他把最后两根烟吸完后,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玩。他看着火柴棍儿在黑暗里蹿着火苗,最后扑棱棱熄灭在田野里。他一根又一根地划着划着,眼睛里突然幻化出一只火炉。他想起小时候,他家祖传的打铁铺子。他在铁铺里拉风箱,用小小的手拉动风箱煽动炉火,听父亲和爷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爷爷是一个名铁匠,他最疼爱大孙子向月了。他常抱着向月到处玩,让向月骑在脖子上,在院子当中学马骑。他最想念他爷爷了。爷爷临终之前,还拉着他的小手,微笑着慢慢闭上眼睛。他看着爷爷的眼睛,爷爷的眼睛多像即将熄灭的炉火,星星点点,闪闪烁烁,若隐若现:他被炉火迷惑了,心里喃喃地说着话:“多么好听的打铁声呀,多么猛烈的燃烧呀,铁器在火炉里融化了!”“爷爷呀,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呢!”当向月把最后一根火柴划着,他点燃身旁的一堆干草,干草烧起来,顷刻间火就蔓延开了,火爬上甘蔗的枯叶子,一条条像飞舞的蛇腾空而起……
向月焚烧甘蔗当晚离开村庄,他在出走时叫醒弟弟向日:“我要出去打工,你先不要告诉爸妈。”向日搓揉着眼睛问:“为什么啊?”向月说:“不为什么,他们如果担心,你就多安慰点,我一到那边,就写信回来,你明白吗?”向日还是没醒过来:“哥哥,我不明白。”向月按着弟弟的肩膀说:“等我站稳脚跟,到时候你也一起去!”
“哥哥,我不去打工,我要去参军!”向日终于清醒过来。
不满十八岁的向日做梦都想参军,冬季征兵的时候,他瞒着父母悄悄到镇上报名,可体检的第一关就过不了。他腋窝里的狐臭有一股烂芦荟的味道,衣服刚脱光就被淘汰出局。向日回家把腋毛全剪掉了,变成一个举止古怪、闷声闷气的小伙子。让玉珠伤脑筋的是孩子从此染上一种洁癖。他总是不停地洗澡,一天要洗两三次,提着井水关在浴室里不出来。有一天,玉珠以为儿子在浴室睡着了,她拿着衣服从窗口悄悄地探头看,突然惊讶地合不拢嘴:孩子成熟得太惊人了!孩子的身体让她想起自己新婚的那些日子,她看见大憨身体时的慌乱和心跳。她害怕儿子会为这种早熟而犯起病来。她把她的担心,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向丈夫说起,并提出属于一个母亲的建议。铁匠大憨意会女人的想法,他说,那你去问他吧,我可不想到时说不拢,又跑了一个儿子。
向月离家出走不久有了消息,他到二郎的工地寄信回来,把好伙伴丰年也招去了。丰年是阿土猴的弟弟,脸上长满了青春疙瘩。他临走时找到琦琦,把信给琦琦看了。向月信里写有对琦琦的问候,还有让琦琦与向日结好的意思。琦琦看了信,抬起头对丰年说:“你帮我捎一句话给他: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们兄弟!”
从此以后,琦琦夜里老做梦,梦见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她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它们。她想呀想呀,终于想到与那张古怪的生辰图有关。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她小时候的随身物。那是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上面有她的出身时辰和名字,它们被写在一扇花窗的空格里。很久以来,铁匠大憨和玉珠始终无法弄懂随身物的含义,他们把那颗骰子当作一个小玩具,把花窗里的一行字,看作是生身父母对琦琦的一种纪念。今天琦琦想起它们了,琦琦找呀找呀,终于找到荷包儿,她把它默默地攥在手里,倚在窗前望着窗外……
玉珠站在门口,看着养女的背影:“琦琦!”琦琦把荷包塞进口袋慢慢转过身来。玉珠看着琦琦的脸,吃惊地问:“孩子,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妈妈,”琦琦凄凉一笑,用手抹了抹红红的眼睛。
玉珠盯着她上下细看:“你看什么?来,拿给我看看。”琦琦从口袋里拿出小荷包,玉珠一看便愣住了:“你大了,还看从前的东西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嘛——”琦琦从包里取出那张纸,把它放在桌面上。她看着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手里握着那粒骰子,神思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她觉得这些旧物有一股魔力,一接触上它们,心里便黏黏的直想哭。她的心一动,突然把骰子投了下去:骰子发出骨头的声响,翻滚着旋转着停在一点上。一点是红色的,四点也是红色的,其他四面的点数全是蓝色的。琦琦看了看骰子,在心中默念着她的事,又投了下去:骰子跳跃着、旋转着滚开来,最后停在四点上。琦琦连续投了几下,突然拍案惊叫起来:“妈妈,这粒骰子古怪,它跟我通心呢!我在心中默念几点,它就停在几点上。”
玉珠说:“听你瞎说,把它收起来吧。”琦琦说:“你不信吗,我试给你看——”琦琦嘴里念着三点,骰子就停在三点上;再念着五点,骰子就停在五点上。玉珠也感觉到古怪,但她不想让孩子陷在这上面。她说:“你别玩了,你收起来吧。”琦琦说:“说不定我能通过它,找到我出生的地方!”玉珠正色说:“你是命苦,可孩子呀,自从你到这个家,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琦琦拉着母亲的手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玉珠问:“你做什么梦?”琦琦说:“我梦见我走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路、一堵长长的墙,墙里面有香樟树、竹子、花窗和倾斜的屋顶……”
“孩子,你梦这些古怪的东西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可我老做这个梦,我想会不会跟我的出生有关?”
“你会做重梦?跟你的出生有关?”玉珠吃惊地问。
“我梦中的那扇花窗,跟这张图上画的一模一样!”琦琦扬着手中的纸张说,“这是生我的人画的吗?他们为什么生下我,又把我丢掉呢?我真想把它给烧掉呀!”
玉珠猛然愣了愣,突然抢过骰子和生辰图,把它们藏进荷包里。“这是你生身父母留下的唯一属于你的东西。你当留着它,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你做这种梦,也许是你看了图呢!”玉珠说。
“哐!哐!哐!”
锣声响起来,撞在石头墙上,回音尚未落定,锣声又来了,叠响缭绕,余音茫茫。
琦琦拉着小弟向星去队部看热闹,那天来了两个耍武艺的男人。土场上已聚满了人。琦琦找了一个空隙带向星挤进去。只见场子中央横着两张木凳子,两只木箱子打开着,一旁放着刀枪剑棒和零碎道具。一个后生上身赤膊,腰扎黑带,足蹬布鞋,绕着场子敲着铜锣:“哐!哐!哐!”锣声在人圈里反而暗了,失去远处的回响。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是当家的,身上披一件短褂,坐在长条木凳上吸纸烟。有人在人群里起哄,“黑头,是黑头!”中年人听了从木凳上站起来,他冲全场拱拱手,咧咧嘴大声说——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黑头人丑人缘好,走到哪里熟到哪里,哪儿都会碰上朋友捧场……”
锣声停了。黑头脱了外褂,下身黑绸长裤,上身尽显肌肉棱子,后背宽厚,腰部熊实,好一副身架子。他从包里拿出一方白布铺在地上,上扣三只铁碗。那后生也在一旁伸拳踢腿练习架势。黑头摆好道具站起来介绍他自己。他的声音洪亮,句句押韵,声声入耳。他说方圆三百里五百姓,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就是城里南门大桥头地面,五虎、六将、十三煞神,也无人不敬他。他说一句,拍一下胸膛,话说多了,把胸膛拍出了一片红。他说江湖人瞧得起我黑头什么?凭一张好脸面?一手好功夫?不是,都不是!他摇着手嘲讽说,脸如黑锅底,功夫三脚猫,五短身材,一身横肉,婶娘们看见都会呕吐!大伙笑了,他偏不笑。话说到节骨眼,他总是给人留下悬念。他的话越说越多,话题越拉越远,竟然离了先前的话题。听的人不知道江湖人瞧得起他什么,只是一直跟他听下去。“哐!”突然一声锣响,人们醒过神来,表演开始了——
那是三只铁碗,后生一只一只翻过来让人看,又扣在白布上。有一只碗的下面扣着海绵球。铁碗换来换去,后生叫众人瞅准了猜碗,好多人都猜在中间碗。后生比画一下,往旁边一拨拉,吹一口气,喊一声“变”,铁碗翻开,球儿竟然跑到旁边的碗里。
“我操!”人群里发出了惊呼。琦琦大吃一惊,她一向眼儿尖,又站得近,却没有看出来白球换碗了。接下去几次反复,老是猜不中。黑头喊:“谁猜中的有奖喽,你们看好呢,三只铁碗,一方白布两双手,会跑到哪里去?”大伙嚷嚷起来,三只碗都有人猜,琦琦想,这回他们必输一回,哪想到铁碗翻开下面全是空的!黑头没有给人深思的时间,而是走上前来朗声唱道——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戏法是假,功夫是真。我这位小兄弟呀,小时候在少林寺拾柴舂米,扫地做饭,跟少林高僧学得一身武艺,现在给大家亮几招……”
那是一套拳路,闪转腾挪,刚猛有力,霍霍有声。琦琦的身前站着小弟向星,她把手搁在向星的肩膀上,搂着他看演出。向星头上长个疙瘩,前天她拉他上洪丹发屋理了个光光头。她抚摩着弟弟的光头,感觉好玩极了。这时,黑头转身在架子上取下一把长枪,发一喝声,那后生接了,又表演了一套枪法。枪法后又表演棒法,后生表演的棒法引起一片喝彩。轮到黑头上场了,他表演硬气功,只见他裸着上身,稳扎弓步,往胸部绑一条铁线,打牢结子,铁线深深地勒进他的肌肉里。黑头慢慢运气,身子往下蹲,右脚在地上一跺,又是一跺,发一声喝,铁线居然绷断了!黑头拾起地上的断铁线,拿给众人验看,人群里发出更大的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