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饭店里,“拍马”已经能从科学上出发。美国的饭店大王司答脱勒曾经写过一篇小册子,讲起他是怎样的用着心思,以谋旅客们的安适。譬如,一个旅客睡到半夜觉得寒冷的时候,一般旅馆的办法,是由旅客打电话给账房,再由账房令侍应生送去毯子。但这是一种麻烦手续,很多旅客宁愿冻一夜而不愿意费事打电话的。于是司答脱勒便用心思,改在每个房里,多预备一条毯子,卷起放在脚凳上。但是又有很多旅客,以为这种毯子是常被使用而不会干净的,仍是不愿用。于是司答脱勒又用一番心思,把每条毯子,用布包起来,布上印着洗衣作的牌号,和洗涤的日期。
上海的旅客业非常发达,这是有它的经济理由的。上海的地价高,一般人所住的房子都很小,并且有几个人家合住一宅的。所以在上海,只有那有钱人才能在家里宴客;普通人的宴乐饮博,总是到菜馆和到旅馆里“开房间”的。这里,现代的享乐工具,应有尽有;一个每月只赚五十块钱的人,在“开房间”的一天,他可以生活得像赚五百块钱的人一样。摩登家具,电话,电扇,收音机,中菜部,西菜部,伺候不敢不周到的茶房,这一天小市民在旅馆里,和百万富翁在他的私家花园里,气焰没有什么两样。
注释①原刊于1935年11月《良友画报》第111期。有删节。
证券交易所①
茅盾
门前的马路并不宽阔。两部汽车勉强能够并排过去。门面也不见得怎么雄伟。说是不见得怎么雄伟,为的想起了爱多亚路那纱布交易所大门前20多步高的石级。自然,在这“香粉弄”一带,它已经是唯一体面的大建筑了。我这里说的是华商证券交易所的新屋。
直望进去,一条颇长的甬道,两列4根的大石柱阻住了视线。再进一步就是“市场”了。跟大戏院的池子仿佛。后方上面就是会叫许多人笑也叫许多人哭的“拍板台”。
正在午前11时,紧急关头,拍到了“20关”。池子里活像是一个蜂房。请你不要想象这所谓池子的也有一排一排的椅子,跟大戏院的池子似的。这里是一个小髡子也不会有的,人全站着,外圈是来看市面准备买或卖的——你不妨说他们大半小本钱的“散户”,自然也不少“抢帽子”的。他们不是那吵闹得耳朵痛的数目字潮声的主使。他们有些是仰起了头,朝台上看,——请你不要误会,那卷起袖子直到肩胛旁的拍板人并没有什么好看,而且也不会看出什么道理来的;他们是看着台后像“背景”似的显出“××××库券”,“×月期”……“之类的”戏目(姑且拿“戏目”作个比方罢),特别是这“戏目”上面那时时变动的电光记数牌。这高高在上小小的嵌在台后墙上的横长方形,时时刻刻跳动着红字的阿拉伯数目字,一并排四个,两个是单位“元”以下,像我们在普通帐单上常常看见的式子,这两个小数下边有一条横线,红色,字体可也不小,因而在池子里各处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这小小的红色电光的数目字是人们创造,是人们使它刻刻在变,但是它掌握着人们的“命运”。
不——应当说是少数人创造那红色电光的纪录,使它刻刻在变,使它成为较多数人的不可测的“命运”。谁是那较多数呢?提心吊胆望着它的人们,池子外圈的人们自然是的,——而他们同时也是这魔法的红色电光记录的助成者,虽然是盲目的助成者,可是在他们以外还有更多的没有来亲眼看着自己的“命运”升沉的人们,他们住在上海各处,在中国各处,然而这里台上的红色电光的一跳会决定了他们的破产或者发财。
被外圈的人们包在中央的,这才是那吵得耳朵痛的数目字潮声的发动器。很大的圆形水泥矮栏,像一张极大的圆桌面似的,将他们范围成一个人圈。他们是许多经纪人手下做交易的,他们的手和嘴牵动着台上墙头那红色电光数目字的变化。然而他们跟那红色电光一样本身不过是一种器械,使用他们的人——经纪人,或者正交叉着两臂站在近旁,或者正在和人咬耳朵。忽然有个伙计匆匆跑来,于是那经纪人就赶紧跑到池子外他的小房间去听电话了,他挂上了听筒再跑到池子里,说不定那红色电光就会有一次新的跳动,所有池子里外圈的人们会有一次新的紧张——掌不住要笑的,咬紧牙关眼泪往肚子里吞的,谁知道呢,便是那位经纪人在接电话以前也是不知道的。他也是程度上稍稍不同的一种器械罢了。
池子外边的两旁,——上面是像戏院里“包厢”似的月楼上,摆着一些长椅子,这些椅子似乎从来不会被同一屁股坐上一刻钟或20分的,然而亦似乎不会从来没有人光顾,做了半天冷板凳的。这边,有两位咬着耳朵密谈;那边,又是两位在压低了嗓子争论什么。靠柱子边的一张椅子里有一位弓着背抱了头,似乎转着念头:跳黄浦呢,吞生鸦片烟?那边又有一位,——坐在望得见那魔法的红色电光记录牌的所在,手拿着小本子和铅笔,用心地记录着,像画“宝路”似的,他相信公债的涨落也有一定的“路”的。
也有女的。挂在男子臂上,太年青而时髦的女客,似乎只是一同进来看看。那边有一位中年的,上等的衣料却不是顶时式的裁制,和一位中年男子并排站着,仰起了脸。电光的红字一跳,她就推推那男子的臂膊;红字再一跳,她慌慌张张把男子拉在一边叽叽喳喳低声说了好一大片。
一位胡子刮得光光的,只穿了绸短衫裤,在人堆里晃来晃去踱方步,一边踱,一边频频用手掌拍着额角。
这当儿,池子里的做交易的叫喊始终是旋风似的,海潮似的。
你如果到上面月楼的铁栏杆边往下面一看,你会忽然想到了旧小说里的神仙“只听得下面杀声直冲,拨开云头一看”。你会清清楚楚看到中央的人圈怎样把手掌伸出缩回,而外圈的人们怎样钻来钻去,像大风雨前的蚂蚁。你还会看见时时有一团小东两,那是纸团,跟纽子一般模样的,从各方面飞到那中央的人圈。你会想到神仙们的祭起法宝来罢?
有这么一个纸团从月楼飞下去了。你于是留心到这宛然各在云端的月楼那半圆形罢。这半圆圈上这里那里坐着几个人,在记录着什么,肃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背后墙上挂着些经纪人代表的字号牌子。谁能预先知道他们掷下去的纸团是使空头们哭的呢还是笑的?
无稽的谣言吹进了交易所里会激起债券涨落的大风波。人们是在谣言中幻想,在谣言中兴奋,或者吓出了灵魂。没有比他们更敏感的了。然而这对于谣言的敏感要是没有了,公债市场也就不成其为市场了。人心就是这么一种怪东西。
注释①原刊于1936年2月《良友画报》第114期。
跑马厅①
徐葆润
跑马厅是外国冒险家掠夺上海土地建成的,他们在上海曾先后建造过3个跑马厅,为叙述方便起见,这里分别称为第一、第二和第三跑马厅。
现在的人民公园和人民广场是第三跑马厅的原址。它本来分为三大部分,一是周围1.25英里、宽60英尺的跑道圈,由所谓跑道业主占有。二是跑道中央的大片运动场,由一个名为上海体育基金会的团体所占有。三是西面大看台和装着大钟的办公楼以及马厩等处的土地房屋,由老上海熟知的跑马总会所占有。第三跑马厅创始于跑道业主之手,他们把跑道租给跑马总会,时间一长,总共25股的跑道业主股份中,有23股逐渐被跑马总会收买,跑马业主名存实亡。1947年跑马总会向香港政府注册,分为上海跑马总会有限公司、上海跑马总会马厩有限公司和上海跑马总会场地有限公司等3个公司。公司的名称虽有不同,但董事会却只有一个。实际上,跑马厅仍只是上海体育基金会和上海跑马总会两个团体的财产。这两个团体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出任董事的经常是同一些外国冒险家。
上海体育基金会的基金,原是一些外国人从地价飞涨中赚来的横财。早在1860年秋,有R.C.安特鲁勃、J.辉脱尔、A.C.柯特和H.颠地等4人,花了1600余两银子在第二跑马厅中央买下30余亩土地,登报招股,集得股款5000余两,把这块土地辟作体育场。两年半后,由于太平天国军事影响,上海租界地价急剧上升。1863年2月,他们把这块土地出卖,得银4.9万余两,为原价的30倍。就用这笔款子,组成了上海体育基金会。
上海跑马总会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一个体育组织,但实际上是外国冒险家诈骗钱财的大赌窟。它最初的名称叫跑马委员会,1850年前已开始活动,主要负责人是东印度公司的嫡系人物,老牌鸦片贩子,林特赛洋行的霍格。委员会的成员分为两种,凡1869年3月底以前的会员称为基本会员,名额约300名,以后加入的则称普通会员。基本会员出缺时,普通会员可申请填补,但要经过20个审查委员审查通过方能当选。普通会员在赛马期间可不要门票自由出入,并享有跑马总会举办福利的一部分利润。至于总会的产业和一切管理事宜,只有基本会员才有权过问。跑马总会的会员历来大多是英国人,1900年时有会员596名,1930年增至1511名。总会下设董事会,董事大多数是洋行大班。掌权最久的有霍格三兄弟和祥茂洋行的A.W.白克、多逸洋行的H.H.吕德,皆连任15年。安利洋行的安诺德兄弟及平和洋行的立德尔兄弟也都任董事多年。
跑马总会曾经利用这片场地,每年春秋两季举行为期三至四天的大规模赛马赌博。赌博方式五花八门,有买赛马的位置、独赢、连位等等马票。马赛开始时,赌客如醉如狂,人人心中只有自己所下赌注的马匹。赛马的那几天,上海各洋行连同海关、邮局都放假休业。还有所谓的香槟票,与彩票无异,不单在上海发售,而且在汉口、天津、青岛等许多城市行销。跑马总会诡称是搞业余运动,竞赛游戏,不以盈利为目的,然事实却是个以赛马为幌子的大赌场。单是门票收入,从1925年至1939年的15年中,总数就达80余万元。跑马票和香槟票的收入则更惊人,从1920年至1939年的20年中,总额达1.4亿余元。当时上海的大银行,资本额在200万元以上的屈指可数,两相比较,可看出跑马赌博规模之大。
跑马总会的资财增加,除了门票收入、赛马利润外,还有土地增值的收入。1934年其资产达到1800多万元,其中建筑物估值250多万,土地估值达1400余万元。
注释①选自《20世纪上海文史资枓文库》第四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有删节。原题为“上海的三个跑马厅”。
城隍庙的灯市与香市①
林微音
一走到福佑路,就看到满街的灯。兔子灯爬遍丁街的两旁,而挂在那里的到处是形式不一的在循环地转着的美人或者八仙的走马灯,状元虽然已不再在产生,状元灯却依旧是满筐满壁的。可是它也随了时代变了一些样,在贴着状元及第的金字以外,还有贴着吉祥如意,日日进财,文明世界之类的。在纸的灯以外还有明角灯。明角灯大都是蟹虾之类的小品,可是像麒麟送子那样的大作也并不是绝对地没有。
每一个灯摊的前面都站满了人,他们在品评地选择他们所最中意的灯。灯节已在开始,他们不能再拖延了,因此非从这个或者那个摊讲妥一两盏灯,他们是不肯轻易走的。
福佑路是城隍庙后面的一条主要的横街。从它折入城隍庙去的,现在已有一条比较宽大的豫园新路,不像以前那么只把那小世界下面的狭路做要道了。折入了豫同新路,第一件引起你的注意的会是那鸟市。那里有各式各样的鸟,在各抒己意地鸣着,听来却又似乎很谐和。鹦鹉踏在它的独木架上,向下望着,仿佛试欲对经过它的人说一句什么话。麻雀是整笼地关着,在等着人家的买去放生。地下放着的是兔的笼,龟的笼;因为是都被关在笼中的,它们不能像伊索寓言中的兔与龟般一试它们的竞走的身手,却只是伏在那里,仿佛是在竞走。
而红与黄的香烛摊在几个庙的附近也是一个接连着一个的。而香火最盛的可以说是星宿殿。因为对于一个人最为重要的就是他的星宿:他的星宿好,他就过得好;星宿坏,他就坏。因此他不能不在这一年的开始去拜拜他的星宿,以期他的这一年的顺利。
星宿殿是在3楼,而在2楼的是玉皇殿。怕有人会把他的香火误投,什么殿在什么地方,在墙壁上是清楚地说明着。而在那说明的旁边还贴有几张什么小学的“各级尚有余额,报名务请从速”的招贴,这比有的学校的“余额有限,报名从速”似乎已要少紧张些了。
城隍殿和财神殿是在一个屋底下,因此在城隍殿进了香的,很容易还会进香到城隍殿去;相反,亦然。而且虽然有香火比较少盛些的地方,受冷落的殿宇在这个时候是一个也找不到的。
吃,在城隍庙,也很有几种特殊的,如面筋,百叶,酒酿圆子,南翔馒头之类。还有一个蜜饯摊,有许多在别的店铺所买不到的蜜饯,因此时常有到那里去走一趟的住在租界上的小姐们,太太们。
注释①选自《林微音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6年出版。
上海的茶楼①
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