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冰火两重天
夕阳在西空坠落,惹怒了漫天红霞,残阳如血,映红了半天西天,压在背井离乡前路茫茫的鲜卑慕容氏心头的沉重感觉让他们无心赏景闲话,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躲在帐篷里休息。
郑心竹看着那西落的夕阳,已经隐进远山大半个圆脸了,最后剧烈的跳动了一下迸发出万丈的金光,一下子把漫天的红霞镀了一层金光。夕阳整个没进黛青色的远山里,绛色的黄昏转成深蓝的黛色夜幕,
雾气一层层的包裹了来,被风呼啸着愈加的冷透衣袍。苻坚将郑心竹和慕容冲安置在自己的大大的帐篷里,怕那些一般的帐篷冻坏了他们,几个谋士劝阻,他却哈哈一笑,“他虽然是慕容氏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如何?即使休息在御帐内也不能说明什么,卿等多虑了――”
关中平原浩淼无际,外面北风呼啸,耳边风声作响,帐篷里生了火炉,熊熊的火焰照红了慕容冲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火焰在他眼眸中跳动,长长的睫毛微微震颤若蝶。他将郑心竹安置在火炉旁边,与苻坚隔了开了,苻坚笑笑不语,他本来跪坐在厚厚的毡子上,看见郑心竹和慕容冲却是靠了大大的抱枕坐在那里,舒服惬意,不禁也学了他们的样子,觉得很是不错。
“心竹,一路上这风萧萧车辚辚的,倒是累坏了吧,”他随手拿了本书,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看,就是那样拿在手里,眼神却随着那跳动的火苗飘动不已。“谢陛下关心了,陛下仁厚,堪比尧舜禹汤,”郑心竹在火炉旁不用裹被子也觉得有点热,加上自己竟然不断地拍人马屁,心里有点汗颜,慕容冲嘴角轻扯,眼神却是清冷。
“男儿志在建功立业,杀戮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能大同一统,仁政全国,泽被苍生,那――自是好的――若是因为没了皇宫失了荣华生出了怨愤,原是不明至极。”后面的话似乎说给慕容冲听,慕容冲微微耸了耸肩膀,眸光清澈英华,“哪个又是贪了荣华,你原该杀了我们,或者流放了我们,却把我们象赶牲口一样赶紧你那座都城里,难道我们却是要感谢将我们圈养起来的人不成?”说到后来,却是止不住的抑郁自眼中流露。
“我只道仁心可换心,若是将心比心,我能体谅汝等心境,但是我之心境汝等却又未必体谅了去――”说话的时候,他倚着靠枕,眼波幽幽,似乎看着炉火又似乎看那火光映红的脸。
郑心竹未曾想他一介国君却肯如此温和平气地说话,倒觉得着实佩服,她一直以为是王猛王大人托付他照顾他们,见他一路上行止有礼,待人温和,从不曾疾言厉色或者编排任何的不是,倒觉得和那个淝水之战中骄傲自负的皇帝一点都不搭边,想到千万英雄千百次征战,耗尽生平,最后也不过是青史上那么一段,对于苻坚,留下的最多的也不过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种奇怪但是却宁静祥和的气息在温暖的帐篷中隐隐流动,郑心竹想着令人伤感的历史,眼前的人对于她其实都将是俱往矣,千年之后,连抔黄土都不是!慕容冲紧紧地盯着她,吃了药又在帐篷里发了汗,病倒是好了很多,此时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中莹莹璀璨。苻坚拿了书却没有看一个字,瞧着他专注的眼神,心头却是莫可名状的酸痛,如果苦心经营最后也仍是一团泡影,那么也许,他不介意――这一生残忍那么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清冷起来,如同帐篷外面凛冽的寒风,打着卷从头顶上刮过,帐篷的帷幕便剧烈的抖动。
一路上,风雪漫天的时候,他们便停下休息,天气晴好的时候便加快行程,由于苻坚特意体恤慕容一族,使得他们少收了很多风霜之苦,一路上倒也没有死掉多少。
从寒风凛冽沸沸扬扬鹅毛大雪的腊月走到了煦风拂面冰雪消融的春天。当第一缕春风吹过面庞的时候,人心都是欢悦的,心头的寒冰也变的温柔。
郑心竹跟在苻坚身边倒读了几本书,虽然很多文字晦涩,但是她倒看得进去,偶尔也会问问苻坚,苻坚却也极其认真地给她讲解,接触下来,郑心竹觉得苻坚不但善于征战,却同样学识渊博,一个氐族君主能做到对汉文化如此推崇,倒是让郑心竹心里更加的钦佩几分。
八百里秦川,极目无边。行经之处,麦苗返青,从草色遥看近却无,转眼就到了春意盎然繁花乱人眼。官道两旁有人栽种的桃树却早早地盛开,璀璨绚丽,远远望去如一片红云染红了半边天。
车厢上的帷幕都撤掉了,换上了轻纱幔帐,春风拂来,空气中弥漫的漫天桃花的蜜甜原野的青草泥土芳香幽幽渺渺的飘进来,又卷了漫天的柳絮迷了人眼。
“这一路行来,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朕才倍感欣慰,”苻坚乘了马走在郑心竹他们的马车一旁,抬手举起马鞭,指点江上,笑容灿烂。“朕不辞征战,不远千里,其实无非也就是为了千秋功业,这千秋功业也无非就彰显在百姓的生活富足上――”苻坚抬手拂了拂飘在脸颊上的柳絮,手掌轻轻遮在前额,望着那片怒放的桃源,“古人说得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旁边一人立刻恭维道,“桃花开得如此富丽生姿,也自得陛下之荣宠,若无这安定富足,又哪有如此繁盛景象,”苻坚也不接口,只轻笑,扭头却去看车厢里,郑心竹面带微笑,朝他轻轻点头,慕容冲却是冷着脸一脸鄙夷。
“心竹可愿意做个关于桃花的词来?”苻坚看了一眼爬到车厢外面的郑心竹,郑心竹却想着英雄红颜俱往矣,千年以后荒草冢,听见苻坚问她,随口就道:“只道此时花玉容,人面桃花两相映,莫道红颜英雄老,唯有桃花笑春风,”随意了改了自己熟记的一首诗,念出来以后,才觉得不对劲,抬眼看苻坚,他却并不着恼,“莫道红颜英雄老!是呀,春光易逝,韶华最是难留,我辈自当珍惜这大好时光,有生之年才能完成统一大业――”苻坚说得激动,抬眼远望,眉眼间尽是豪情万丈。
郑心竹看着他激扬的模样,却硬生生压下心头涌上的凄凉,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本来就不该产生任何的感情,包括怜悯,因为――她不能改变什么,不能带走什么――最终只是一个过客,最终他们都是千年风中一粒沙。
慕容冲仿佛累了,除了郑心竹,他几乎什么都不看,不听。他微微地闭了眼睛,靠在车窗上。如漆丝滑的发飘出车窗,宛若摊开一匹上等的黑色丝锦,如锦柔软,却比锦更亮泽。苻坚慢慢的让马慢下来,感觉到那发丝在手心里滑过,风吹过,发丝却如水流去,徒留吹不走的空虚在心头。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他微眯的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春天第一缕嫩色,脆弱柔软,那白嫩的面颊淡淡的柔光便胜过这世间所有的颜色。心头微颤,只觉得什么东西在心头蔓延蔓延―――慕容冲觉得阴影挡住窗外的阳光,微微睁开眼睛,却看到苻坚骑马在外,看见他睁眼看他,苻坚朝他微微轻笑,慕容冲却眯起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苻坚轻轻念道,最近郑心竹正在看他的诗经集子,知道是小雅出车里的句子,意思说“春天的日子漫长,春天的草木茁壮。黄莺儿到处歌唱,采蘩的满载满装。”旁边立刻有人来喝,“陛下所言极是,出车正好应了我们现在的情景,”苻坚却轻轻摇头,“我只说这春天清明旷远,让人忍不住想直抒胸臆,表达那份因为爱慕春天而生出感叹,若说阳关泽被,莫过于‘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了’若能将恩宠安宁遍及所有苍生,那――才是为帝为君的本分呀!”
“朕常常生恐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业,大计从头来,青春不复在,转眼却是十几载春秋过去,我们的功业却才只是垒砌了一层基石――”他驱马前行,远远地将郑心竹他们的马车甩在后面,宽大的青衣在风中激荡饱满,猎猎生风,如同天边一片青云。
行了两个多月月,远远地便能望见长安,长安笼在遥远的湛蓝的天际,远远的高耸入云的杨树桦树,近处那密密的杨柳,迎风摇曳,荡漾生姿。
路上的积雪早就消融了,路面便松软下来,渗了雪水的路面踩上去软绵绵的散,近乡心更切的秦兵加快了步伐,故燕鲜卑慕容却是凄凄惶惶,来到全然陌生的都城,在征服者的眼皮底下苟且存活,压在心上的不止是国破山河,而是一生如履薄冰的生活,在卑微里让自己更加卑微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