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风吹西海固》的过程中,我更真切地走进了怀凌的内心世界,震撼于他把西海固的“风”写到了极致。不管是肆虐的狂风,还是撩人衣裙的柔风;不管是沙尘暴,还是东西南北风;诗人好像是拽着风线,掌控着风向,把大西北的风统统收进自己的风箱,把它们揉碎,然后呵一口气,又放回自然,在荡气回肠的嘶鸣中,抚慰西海固的伤痛,旋即,把自己又融入到风中。
我身上的水分日见枯竭/是谁留给我满脸沧桑和痛苦的记忆/我在无人的山口等你/我试图更改一个地老天荒的错误
——《无处不在的风》
过着西北风一样惯常的日子/西北风就像我患着哮喘的老爹/忽然有一阵子风停了,我会心神不宁
——《习惯了听风》
我不知道他要更改什么错误——历史的错误,自然的错误,还是诗人自己的错误?读着这样的诗,真的让人有点心神不宁了。
对于王怀凌,我是敬佩的,也是仰慕的,更是亲密的。凡是他的作品,我都会在忙里偷闲中搜集着拜读。从二十多年的交往和欣赏中,人也罢,诗也罢,分明已日渐成熟。从《大地清唱》到《风吹西海固》,一路走来,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现实与未来之间,怀凌是在用心写诗。他用一个诗人的良知告诉我们,他还“坚守着内心的纯洁和孤独,坚守着西海固的每一寸光阴”!
我不知道诗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但自认为能够让人读懂、让人接受的诗就是好诗。怀凌诗如其人,一看便知,是好兄弟,也是好诗人!
夜已经很深了,就此打住。在虎年的春节,爬在母亲的炕沿上写完这段文字,也算是对怀凌兄有个交待。看着熟睡的母亲,我想到了怀凌笔下的西海固,想到了六盘山下的顿家川……小时候,这家伙很匪气,也许诗人和匪气是相连的,他的匪气成就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想到此,我笑了。
二○一○年农历正月初三深夜于瓦亭
(此文原发表于《宁夏日报》2010年5月5日第12版文艺副刊,
2012年选入《文学西海固》)
一滴美丽的“风中水珠”
——王怀凌诗歌艺术赏析
王怀凌是一个从西海固大地上走出宁夏走向全国的青年诗人,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宁夏固原市六盘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西海固人,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时一事都在触动着他情感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激发着他的创作灵感和欲望,神性的西海固,对他既是一种拯救,又是一种悲悯神圣的烛照。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已先后出版两部诗集,一部叫《大地清唱》,另一部是《风吹西海固》。从两部诗集的名称上我们不难看出,诗人从西海固一路走来,以风为喉,用诗歌清唱出西海固的声音。
怀凌所有的诗作我都读过,有些甚至读过不下三四遍,尤其喜欢《西海固方志》《大旱的四月》《在西海固大地上穿行》和《习惯了听风》等诗作。在他的诗歌中,既有现实的呐喊,也有生命的纯然表现;既有生活的苦难,也有情感的体验。正如2008年年度“十佳诗人”评委会在王怀凌的颁奖辞中所写道的那样:“王怀凌以其对生活深刻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感悟力,对生命和大地的亲历性充分地表达着他的艺术理解,体现出一个当代诗人精神的复杂性和对事物判断的尺度,从而使他的诗一方面是纵深的,另一方面是开阔的。他以‘丰富的痛苦’告诉我们这个世界鲜为人知的悲悯与真相,内省与批评。”他的诗,就像西海固大地上一滴美丽的“风中水珠”,滋润着我们的心灵,涤荡着我们的灵魂,也牵引着我们的希望。
紧贴着生活,是王怀凌诗歌创作的源泉和动力。他的每一首诗,都能从细小的事物出发,把最本真的生活诗意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秋风抚摸着她身后白花花的儿女/每捡拾起一颗鲜嫩的果实/她都会发出一声细小的呢喃/身体的每一次弯曲与直立/就像完成了一次次对大地的感恩仪式
——《挖洋芋的女人》
一滴水孕育了一棵苗,地就活了/一片土地滋养了我的良心/给我一场雨/土地就可以救活整个春天
——《撂荒的土地》
那么空旷的一天/让人感到时间的凶险/他们说着笑着是一天/不吃不喝也是一天/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他们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墙根是他们最后的依靠
——《他们》
我钦佩那样“弯曲与直立”的“感恩仪式”,也渴望那一滴“滋养良心的水”,更想象着一群在墙根下晒太阳、掀牛阄、说闲话的老人,好像墙根真的成了他们最后的依靠……在他的诗歌中,从内容到题材,几乎涵盖了西海固生活和生存的方方面面,在《无雪的冬天和我的老家》《月光飞翔在故乡的屋顶》《顿家川》《酸曲儿》《城乡结合部的痛》《在深秋》等诗歌中,诗人真实地记录了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亲身感受到的最现实的生活,以及淳朴的西海固风情。这种诚实的写作,就如怀凌其人一样,忠于着自己的心灵,用诗歌抚摸着西海固的每一寸土地,构建出西海固人民用不屈创造的生命奇迹。
正如怀凌自己所说的那样:“我的诗歌之所以贴着地面,是因为我的生活贴着地面。”贴近生活,是诗人诗歌创作不竭的动力和源泉。毋庸置疑,只有贴近生活的诗歌,才能走得更高,也才能走得更远。
质朴的语言,是王怀凌诗歌音符最完美的体现。诗人虽然写诗二十多年,但每年只写十七八首,力求使每一首诗都有新的东西,决不用语言和文字来堆砌,也不玩文字技巧,足见他对待诗歌创作的认真和慎重。这一点,我最早是从20世纪90年代末期,怀凌的《西海固方志》中感知到的。初读《西海固方志》,就给我以极大的心灵震撼:“不,不要说起村庄/村庄的冬天寒冷又漫长/父亲用沉默说话/他说今年的庄稼和往年的庄稼/……大年三十回到乡下/吃一顿叫良心的团圆饭/我再也不嫌弃娘丑/我学会了一门美学/它的名字叫疼痛……”还有他近期创作的《眺望》:“尽管我看不到,但丝毫不影响秋天的来临/不影响闯入黎明的牛铃声和撕裂黑夜的鸡鸣/开城梁以南,有我的老家,十指连心的疼痛/那里已经有了早到的霜降……”诗人用凝练的语言揭示出“始终行走在宿命的枯荣里,有着身不由己的悲哀”。从这些质感的语言中,我们不难看出,怀凌的诗,既有自己的经历作背景,也有西海固风土人情作后盾,因而显得更加厚重和本真。从他的诗句中,丝毫看不出精心斧凿的痕迹,也看不出他在运用语言上的任何冥想苦思,感觉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就像一个个跳跃的、灵动的音符,有节奏、有韵律、有美感。
在一次诗人访谈中,怀凌自己如是说:“2009年初秋创作的《我这样写下秋天》一诗,里面有两句:‘母亲跟着季节走,腰肌劳损和骨质疏松跟着母亲走。’这里面一句怪话也没有,当时写的时候都没想到自己能写出这么美的两句,贴到博客以后,很多诗人都说这几句是咋想出来的,其实这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将母亲扫树叶的细节再现出来。因为我写实了,写到母亲的实质里去了。”
“在一首诗中,生命——意象——语言处于等同构建状态。生命依托于意象,意象形成于语言,而语言抵达生命的本真(苗雨时语)。”质朴的语言,是王怀凌诗歌音符最完美的体现,诗人怀揣着对文字的敬畏,用口语化的语言,在几乎不动声色中,叙述物象,剖析事理,抒发情感,给我们留下一首首带着土腥味的诗歌音符,在质朴的语言中,让我们感受到了“疼痛”的幸福。
深邃的意境,是王怀凌诗歌审美的内在特质。“我在西海固的大地上穿行/为一滴水的复活同灾难赛跑……我知道,西海固原本就是一滴隐蔽在/风中的水珠……”这句诗本身就是诗人借助“一滴水”的意象所创造的一种“痛”的意境。诗歌创作过程是一个观察、感受、酝酿、表达的过程,是对生活的再现过程。诗人对外界的事物心有所感,便将之寄托给一个所选定的具象,使之融入作者自己的某种感情色彩,并创造出一个特定的艺术天地,使读者在阅读诗歌时能根据这个艺术天地在内心进行二次创作,在还原诗人所见所感的基础上渗透自己的感情色彩。怀凌深谙诗歌创作中意象和意境的关系,从生活的本真出发,他把西海固大地上最常见的红柳、柠条、老树、风雨、村庄、河流、干旱、沙尘,以及人们的生产、生活活动等,以具体的意象出现在诗歌中,做到“神与物游”(刘勰语),以隐喻含蓄的手法,开拓诗歌创作的审美空间,创作出一首首令人深思、荡气回肠的现实主义的经典诗作。让我们在感知诗人内心情感的同时,也领略到西海固无处不在的风、失之交臂的雨、干瘦的河流和扬着灰尘的土路,以及与灾难抗争的不屈的灵魂……
我时常从这条大地的肋骨上走过
轻轻地唤着你的乳名,就像唤着我的姐妹或女儿
我的骄傲就建立在你的骄傲之上
我的卑微就建立在你的卑微之上
我的血液里就流淌着你的河流
——《开在秦长城的狼毒花》
诗人的艺术构成在于传统和现代之间,表现为诗意空间的内在融合和虚实相生。在他的诗中,多个意象的组合,表现出他极具敏感的艺术禀赋,他总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和捕捉富有诗意的点滴事物、瞬间情景,然后融入心灵,加以情感的浇铸和熔化,利用意象创造意境,打破了生活原型的束缚和局限,更好地表达出情感与理性相融合的生命体验。请看,在《昼伏夜出的羊们》一诗中诗人写道:“这是一群被封山禁牧政策约束的羊/从它们凄凉而焦躁的叫声中/我能听出对草场的呼唤/和过往岁月的追忆/这些昼伏夜出的羊们/白天只能在充满膻腥味的圈舍里等待日落/生在西海固,做一只羊也是罪孽的/因为是偷牧/这些温顺的动物,与青草和野花共舞的主角/也有了贼的称谓。”在这首诗中,他把封山禁牧、羊、昼伏夜出、偷牧、贼等多个意象有机地组合在一起,隐喻出西海固坚硬的生活,表达出诗人的另一副侠骨柔肠。而在《被拆迁追赶的人们》一诗中,诗人无法说出的另一种无奈,隐喻得更加令人疼痛和向往——“无论如何/你们要挤上拆迁这列火车/前方有你们似曾相识的风景/很纯粹。你们是人民/日子会慢慢教会你们/用风洗面,用月光洗心……”
好一个“你们是人民”!看似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感内涵。难道是人民,就要学会忍耐?就要被拆迁追赶?这就是怀凌的睿智之处,聪明如怀凌,所有这些,构成了他诗歌意象的丰富性和的诗歌创作的多样性。打个比方:如果诗意对于人生是一种精神的维生素,诗人要想把某种维生素提供给读者,他不必提供维生素的纯制剂,而可以用含有维生素的苹果、香蕉、橘子之类的水果代替,因为后者色香味形俱佳,口感好,可能使阅读过程成为一个充满愉悦的体验过程。
纵观王怀凌诗歌创作的过程,无论从内容到题材,从语言到形式,从外延到内涵,都有许多独特的成功之处,在这里就不一一详述了。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创作中,他在不断超越自己的同时,用口语化的写作让现代诗歌返璞归真(殊不知,诗最早是以纯粹的口头传播模式存在的,怀凌的口语化创作,正好又回归到了传统)。在他的诗歌中,既有西海固民歌的苍凉和婉约,又有西海固文学的悲悯与雄浑,他的诗不单单直面西海固,而是面向着人类的苦难和幸福,正如女诗人海烟所说的那样:写诗虽然不能给他带来物质上的财富,但足可以拯救我们的灵魂!
我读书,比较喜欢倒着读,先读后记,再看书的内容,最后读序。因为后记多是作者内心最真切的感知表达,序里多是赞美和夸大之词,读了,反倒有碍自己对内容的理解。在怀凌的诗集《大地清唱》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这一群人,生于乡村,栖息于城市,怀揣乡土的情结在城乡之间游弋,所有的资本,无非是一些与宿命中的家园有关的思想逻辑和哲学,无非是对生命的本源和本命的过程刻骨铭心的体验。我们是飘在城市上空的一只只还没有剪断与母体家园脐带的风筝,拥有大地,拥有天空,拥有风,拥有雨,拥有向往,也拥有失落……”这段话确实让我深思了很久,也回味了好长时间。“我们这一群人”,也许是大众的,也许是诗人的,但我更认为是西海固文学的一个群体,以王怀凌、单永珍、杨建虎等为代表的西海固诗人,在“拥有大地,拥有天空,拥有风,拥有雨,拥有向往,也拥有失落”的西海固大地上,用刻骨铭心的体验,书写着生命的本源和本命的过程。
当然,诗人王怀凌的成长,也离不开这个群体,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群人”,有了西海固深厚的文化底蕴,才使王怀凌的诗歌能够穿越当今走向未来。他的诗,就是西海固大地上一滴美丽的“风中水珠”,承载着西海固的疼痛和希望,紧贴着地面,在风中透明地飞翔,闪耀着珍珠般的诗歌圣光,照耀着西海固的每一寸光阴。
2011年3月14日
(此文原发表于2011年《原州》第1期,
2012年《葫芦河》第2期)
诗人单永珍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