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乌云间,太阳飞驰如鹰。
夜色合拢时,月亮倒挂屋檐。
你嗅着潮湿的空气,注视着微微颤抖的树叶。
你被吻了。
没料想,一个新的季节已经来临。没料想,阳光融化了秋夜薄如纸张的清凉。没料想,你披在肩头的白纱和系在项上的两条锦带,在微风中飘浮得如此悠长。
你听到山谷里的巨响,觉到了茹河蠕动的洪流。一些鸟儿唧唧喳喳,横空飞过,孩子在身旁玩耍,爱情的小猫睁大了眼睛。
你日日五番功课,默念着赞辞。你知道许多人和穆圣并肩进了乐园。你寻思真主的大爱,心无半点塌陷。
你又被吻了,吻你的孩子咯咯一笑。
我爬上鹦鸽嘴,站在鹰嘴堡上眺望,确实有一只鹰在我的头顶盘旋。
鹰很孤独,孤立山头的鹰嘴堡也很孤独。
鹦鸽嘴是一座三面临空背连西山的独立山峰,鹰嘴堡孤立在鹦鸽嘴上古里古怪。
仿佛我一不留神就会失足坠入深渊,我吆喝了一声,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回旋。雾气即将散尽,川道上无人行走,我的身心融入这座古堡的寂寞。越往下看,山坡越陡峭,农舍越幽远,良田越平展。越往回想,悬崖下被农户丢弃的窑洞就越深,越像骷髅,自己越像山岚里喘息的幽灵。
海家老姨娘说:“山上‘古’得很,除了山坡上的老窑和山顶上的老堡子,啥也没有。”“古”是这位回族老人的形容词,不仅有古的本意,还有幽静、阴森的意味。说这个词的时候,她拒绝了膝边小孙女的亲吻,眼睛里充满了惊悚和愕然。
我没怕“古”,亲吻老人怀里的小孙女时,闻到了滞留在她脸上的一股子奶气。我意气奋发地爬上山,气喘吁吁地登上了这座古堡,只想看看这座古堡,想对接一下书本里看到的战争场面。
1949年7月31日拂晓,解放军六十四军在曾思玉军长的率领下,从甘肃镇原出发,西进宁夏彭阳,前锋部队一路追击国军,直追到任山河这座山下。谁知国军守军使用了“诱敌深入”的战术,使解放军先锋部队进入了埋伏圈,国军从任山河、罗家山和鹦鸽嘴上三面猛烈开火,像钳子一样,卡住了要道,给解放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就在此时,天空彤云密布,炸雷突响,国军的阵地上先是倾盆大雨,续而冰雹如拳,打得国军无处躲藏。解放军冒雨奋战,攻克国军的前沿阵地,于傍晚时分撤出了战斗。也许是天助解放军。我想,这山谷里的冷风已渗入了国军的骨髓,穿透了他们的心腹,鼓舞了解放军。
613
第二天,解放军不惜再次流血牺牲,全线进攻,血战半日,于下午5时彻底摧毁了国军精心构筑的纵深15公里、宽5公里的防御工事,全线击退了国军的守军,缴获了大量的武器,解放军为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也阵亡了341人。
想到这些,山就有了灵魂,眺望远处,也不再神情麻木。再向东北方看去,山坡上耸立着一座深红色的纪念碑,纪念碑周围拱卫着许多解放军将士的坟茔。眨眼间,仿佛这些将士个个手持钢枪,还在那里呐喊,还在坚守阵地。
这是历史的隧道吗?静静遥望,那里已经建成了一座花园,一朵白云在上空游移。我下山的时候,白云随我而来,留下古堡在鹦鸽嘴上独自沉思。
我没能发现除这座古堡本身之外的任何关于它的蛛丝马迹。尽管建在堡内的移动铁塔不断地接收和传输着天地间的各种讯息,但我还是以为它们是一对你伴我、我伴你的两个孤独老头。一个嗡嗡,一个嗡也不嗡一声。
我回到山坡下回族老姨娘家的时候,她儿子海文福回来了。
他刚刚去新家打基(杵土坯)了,他想尽快地离开这座临崖居住的老院子。尽管现在住的四孔老窑还能对付几年,但村里人全都搬进了川里的砖房,自己要再不搬,会惹来闲话。再说,去年地震,他手里捏着一把汗,心里揪着一根筋。
可是,逗孙女玩的老姨娘全然没有离开老宅的想法。住在这山脚下的高台上,能一眼望遍村里村外的景致,能清晰地听到清真寺里的梆子声、诵经声。我再要逗她怀中的小孙女玩时,小家伙把头埋进了奶奶的怀里。估计刚才我的胡茬扎了她,她欲哭未哭的表情随着我伸出去的双手而变化。她还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儿用自己充满奶气的小嘴亲着奶奶饱经沧桑的脸。
我走的时候,老姨娘和海文福要我秋天再来,他们说那时洋芋和玉米棒就能吃了。把它们混在一起煮熟,玉米有洋芋的香味,洋芋有玉米的甜味,特别好吃。
秋天,我竟忘了这家人。
海文福打来电话,他没自报家门,只告诉我:“洋芋和玉米都能吃了,抽时间早点来。”挂断电话后我想了许久才想起这家人。
冬天,几个朋友在饭桌上谈及鹦鸽嘴时,我忽然记起了那个电话,记起了那个怀抱孙女的老姨娘。
夜猫子
鹰飞来的地方
鹰的声音,是一间柴房
枯树的枝丫,看不见的虚弱
摇晃宇宙的铁窗
而鹰,穿透风
磨薄——夜
我解开《四书五经》的
纽扣,袒露自己的胸膛
我踩得栅栏嘎嘎作响
只有嫦娥来陪我,发呆、写作
前进中的古堡
为什么,惧怕闪电
为什么,我要踩响轰雷
莫非浩瀚的天宇,茫茫的草地上
还有其他动物在奔跑
莫非,我过早地追上了古人
多年了,莫非我还粗心大意
小草被我践踏以后
上帝也留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