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观人者知察不周,疑人不于其伦①,其谬误约有八事:一曰贵耳贱目②,二曰爱同恶异,三曰心志不分,四曰品质失察,五曰向伸背诎③,六曰取貌遗神,七曰弃真录伪,八曰采辩去讷。
“注释”
①疑人不于其伦:对人的认识不符合其实际情况。疑(nǐ),通“拟”,比拟。伦,类。
②贵耳贱目:重视听到的,轻视看到的。
③向伸背诎(qū):拥戴得志的,背离不得志的。伸,伸展,指得志的人,事业有成的人。诎,同“屈”,委屈,指不得志的人。
“译文”
观察人如果了解考察不周,对人的认识与其实际情况不符,这样做所能产生的错误约有八种:一是重视听到的,轻视看到的,二是喜欢与自己志趣相同的人,厌恶与自己志趣不同的人,三是对心思和志向不加区分,四是对人的品类与本质缺乏准确的把握,五是拥戴春风得意的人,背离郁郁不得志的人,六是只注重人的外貌而忽略了内在的精神品质,七是舍弃了真诚的人而录用了虚伪的人,八是重用了能言善辩的人而舍弃了木讷老实的人。
第一节贵耳贱目
“原文”
常人之情,徇人忘己①,观鉴人伦,亦惑毁誉。夫誉多生于人之昵爱,而毁常发于人之嫉②,使不明悉其情,而贸贸然随之抑升,习为喜怒,将见戾拂物情③,多方误矣④。孟子谓齐宣王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观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孟子观人,在战国时本领独绝,告齐王之言,盖能以目正耳者,可谓得之矣。兹复引匡章、陈仲子两章事以证明之。
“注释”
①徇(xún):顺从。
②(mào):嫉妒。
③戾:违反。拂:违背。
④(ɡuā):误:错误。
“译文”
一般人的性情,是顺从别人的主张而忽略自己的见解,如果这样去观察鉴定人才,也会受到周围的人对这个人的诋毁或赞誉的迷惑。赞誉之词大多出于人们的昵爱之情,诋毁之词则常常源于人们的嫉妒之心,如果不明白其中的真实情况,而轻率地盲从别人的意见而贬低一个人或褒奖一个人,并因此影咱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么将违背事物的本来面目,造成许多错误的判断。孟子对齐宣王说:“大王身边的人都说某人贤良,不要听信,各位大夫都说某人贤良,还不能听信,等到国人都说某人贤良,然后再对其进行观察,发现他确实贤良,然后才重用他;身边的人都说某人不可用,不要听信,各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可用,不要听信,如果国人都说某人不可用,然后对他加以观察,发现他确实不可用,然后才可以不用他。”孟子观察人的水平,在战国时代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他告诉齐王的话,就是能够通过眼睛看到的真实情况来纠正耳朵听到的不实之词,可以说是非常正确的。现在再引《孟子》中的匡章、陈仲子两章的内容作为例证。
“原文”
《孟子·离娄·公都子章》: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①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②,以为父母戮③,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④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⑤,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注释”
①支:引申为人体的四肢。后写作“肢”。
②从:同“纵”,放纵。
③戮:羞辱,耻辱。
④不相遇:不相合。
⑤屏(bǐnɡ):驱逐。
“译文”
《孟子·离娄·公都子章》:
公都子说:匡章这人,全国的人都说他不孝顺。可是先生却和他结交,并且待他非常有礼,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孟子说:”一般人所认为的不孝有五种这样的情况,自己身体懒惰,不照顾父母的生活,是第一种不孝;赌博下棋爱好饮酒,不照顾父母的生活,是第二种不孝;贪求钱财,偏袒妻子儿女,不照顾父母的生活,是第三种不孝;为满足欲望而纵情声色,致使父母蒙受羞辱,是第四种不孝;逞勇敢好争斗,因而危害父母,是第五种不孝。章子有这五项中的一项吗?这位章子,只是由于父亲、儿子之间相互责善而弄坏了关系。相互责善,是朋友之间做的事情;父子之间相互责善,是最伤害感情的事情。章子这个人,难道不希望夫妻母子团聚在一起吗?只是因为得罪了父亲,不能够和他亲近,他也只好把妻子儿子赶走,打算终身不受儿子的供养。他感到自己如果不这样做,那罪过就会更大了。这就是章子的为人啊!““原文”
《孟子·滕文公·匡章章》: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①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②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③,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④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⑤,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曰:⑥’恶用是者为哉?⑦‘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注释”
①螬:蛴螬,金龟子的幼虫。
②巨擘(bó):大拇指,比喻杰出的人物。
③辟:对麻的加工。
④盖(ɡě):地名,陈戴的采邑。
⑤辟:同”避“。
⑥频:皱眉缩鼻,表示不高兴。
⑦:鹅叫声。
“译文”
《孟子·滕文公·匡章章》: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一个真正的清廉之士吗?他住在于陵这个地方,三天没有吃饭,耳朵都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井边上掉了一颗李子,已被虫子吃去了一大半,他爬过去,捡起来吃了,吞下三口,好一阵耳朵才听见声音,眼睛才看见东西。“孟子说:”在齐国的读书人中,我一定要称陈仲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但是,陈仲子怎么能称得上清廉呢?要实现陈仲子的德行操守,那要把人都变成蚯蚓才可以做到。蚯蚓不与人争食,只在地面上吃干枯的泥土,在地下喝深处的泉水。仲子也比不得它,他居住的房子,是伯夷所建的呢?还是盗跖所建的呢?他所吃的粮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呢?这些是无法知道的。“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打草鞋,妻子搓麻绳,拿去换粮食的呀。“孟子说:”陈仲子,是齐国的世族大家,他哥哥陈戴,在盖地这个地方有俸禄上万担,他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仁义的财产而不肯吃,认为哥哥的房屋是不仁义的房屋而不肯居住,于是避开哥哥远离母亲,跑到于陵住下。某一天回家,正好有个人送了一只活鹅给他哥哥,陈仲子皱眉蹙眼地说:’要这个呃呃叫的东西干什么?‘有一天,他母亲将这只鹅杀了,煮给陈仲子吃。他哥哥正好从外面回来,说:’这就是那只呃呃叫的东西呀。‘他跑出去’哇‘地吐出了鹅肉。因为是母亲的东西就不吃,是妻子的东西就吃它;是哥哥的房子就不肯住,是于陵的房子就住,这种行为能够表现出他廉洁高尚的品德吗?像陈仲子这样的人,要变成蚯蚓之后才能推行他的廉洁品德。““原文”
《孟子》此二章,今人某君评之曰:”陈仲子通国景仰,而孟子抑之;匡章通国讥议,而孟子与之。不有超群轶伦之识①,乌足以知人论世哉②?此即公都子、匡章贵耳贱目之失,而孟子能正之也③。《记》曰:“毋剿说④,毋雷同。”夫贵耳贱目者,乃至攘人之是非⑤,心且不存,乌足以语观人哉?
“注释”
①轶:超群的。
②乌:怎么,哪。
③(shì)正:同“是正”,订正文字。
④剿(chāo)说:抄袭别人的言论。
⑤攘:挑起。
“译文”
对《孟子》中的这两章,当今某位先生评论说:“陈仲子是全国所敬仰的人物,而孟子却要贬抑他;匡章是全国都讽刺的人物,而孟子却和他交往。没有超群出众的见识,怎么能够知人论世呢?”这就是说公都子、匡章有相信耳朵轻视眼睛的过失,而孟子则能够纠正他们。《礼记》说:“不要抄袭别人的学说,不要完全模仿他人。”相信两耳听到的,不相信两眼看到的,以至于会挑起别人之间的是非,这样的人,连公正的心都没有,还怎么值得与他谈论观察人的道理呢?
第二节爱恶同异
“原文”
《素书》云:“同志相得,同仁相忧,同恶相党,同爱相求。”
《庄子》曰:“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法训》云:“公人好人之公,私人好人之私。”
观人者如立同异之名,必致爱恶之实。诚爱则钻皮出其毛羽,诚恶则洗垢索其瘢痕,以此鉴衡,惑莫大焉。
《汉书·陈遵传》:“遵少孤,与张竦伯松俱为京兆史。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遵放纵不拘,操行虽异,然相亲友。”
又《张禹传》:“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阳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为人恭俭有法度,而崇恺弟多智,①二人异行。禹心亲爱崇,敬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责师宜置酒设乐,与弟子相娱。禹将崇入后堂饮食。妇女相对,优人管弦铿锵,极乐,昏夜乃罢。而宣之来也,禹见之于便坐,讲论经义,日晏赐食②,不过一肉,酒相对③。宣未尝得至后堂。及两人皆闻知,各自得也。”
“注释”
①恺弟:平易近人,弟,通“悌”。
②晏:晚。
③(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
“译文”
《素书》中说:“志向相同的人互相欣赏对方,仁爱之心相同的人能为对方分忧,有共同的厌恶对象的人互相结党营私,有共同爱好的人互相吸引对方。”《庄子》说:“一般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保持一致,而讨厌别人与自己不同。”《法训》说:“公正的人喜欢别人的公正,有私心的人喜欢别人有私心。”
观人者如果心中先有了谁是同党谁是异己的想法,在实际工作中就一定会导致亲近同党排斥异己。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极力美化,对自己真正厌恶的人则吹毛求疵,如果这样来鉴定衡量人,失误就大了。
《汉书·陈遵传》:“陈遵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后来他与张竦(字伯松)同在京兆为官。张竦博学通达,以廉洁俭朴自律,而陈遵则放纵不拘,两人的节操与为人风格虽然不同,但相处得很友爱。”
又《汉书·张禹传》:“张禹培养出的弟子中地位最显赫的有:淮阳人彭宣,官至大司空;沛郡人戴崇,官至少府九卿。彭宣为人恭敬勤俭,很有法度,而戴崇则平易近人,非常聪明,二人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同。张禹内心喜爱戴崇,对彭宣则敬而远之。戴崇每次去问候张禹,常常责备老师应该置备酒食,奏乐助兴,和弟子同乐。张禹便把戴崇引入后堂吃饭,并让妇女相陪,优人抚弦吹管,曲调铿锵,师生非常快乐,直到深夜才结束。而彭宣来时,张禹在便座上和他相见,并讲解和讨论经书义理,即使天晚了留他吃饭,也不过是一个肉菜,一杯酒。彭宣也从来没有到过后堂。后来两人都听说了这事,也各自心安理得。”
“原文”
古今来如此四人,行虽不和,而两两不相非者,盖亦寡矣。至以同异为爱恶者,则如左方:
《世说新语·品藻类》:①
冀州刺史杨淮二子乔与髦,俱总角为成器。淮与裴、乐广友善,遣见之。性弘方,爱乔之有高韵,谓淮曰:“乔当及卿,髦小减也。”广性清淳,爱髦之有神检,谓淮曰:“乔自及卿,然髦尤精出。”……论者评之,以为乔虽有高韵,而检不匝,乐言为得。
《晋书·郗鉴传》:
道经姑孰,与敦相见。敦谓曰:“乐彦辅短才耳。后生流宕,言违名检②,考之以实,岂胜满武秋邪?”鉴曰:“拟人必于其伦。彦辅道韵平淡,体识冲粹,处倾危之朝,不可得而亲疏。及愍怀太子之废,可谓柔而有正。武秋失节之,何可同日而言!”
合观二事,裴弘方,故爱高韵,乐广清淳,故喜神检。然清淳之性,合于平淡,其所臧否,自胜偏至之材也。郗鉴忠慨,故重乐广之柔而有正。王敦有不臣之心,故忽满奋之失节,皆爱同恶异之证也。
“注释”
①此段文字已见前中篇第一章“混合观人法”和第三章“比较观人法”。
②言违名检:言语邪恶名声不佳。违,邪恶。检,通“俭”,不好。
“译文”
古往今未,像这四个人,虽然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同,但并不互相指责,这样的情况大概太少了。至于根据是同党还是异己来作为喜爱和厌恶标准的例子,则有如下一些:
《世说新语·品藻类》:
冀州刺史杨淮的两个儿子杨乔和杨髦,都是少年成才。杨淮与裴、乐广关系很好,让两个儿子去拜见他们。裴性情旷达正直,喜欢杨乔有高雅的气质,对杨淮说:“杨乔将来当官至公卿,杨髦则稍微差一点儿。”乐广性情清正淳朴,喜欢杨髦有非凡的品格,对杨淮说:“杨乔将来当官至公卿,但杨髦则更为突出。”当时有人评论,杨乔虽然气韵高远,但没有神奇之处,乐广的见解较为恰当。
《晋书·郗鉴传》:
郗鉴路过姑孰,与王敦相见。王敦对郗鉴说:“乐广(字彦辅)不过是个才识浅陋的人罢了。年轻人漂浮不定,言语邪恶名声不好,如果观察一下他的实际作为,难道能比满武秋强吗?”郗鉴说:“评价一个人必须根据他的实际情况。乐广思想和风韵平淡,体察和学识冲和精粹,身处有倾覆危险的朝廷上,不拉帮结伙,厚此薄彼。在对待愍、怀二太子被废这件事上的态度,可以说是柔和而公正。满武秋是一个失去气节的人,怎么能与乐广同日而语呢?”
综观以上两件事,裴性情旷达正直,因此喜爱高雅的气质,乐广清正淳朴,所以喜爱非凡的品格。而清正淳朴的性格,与平淡相符,所以这种人对人物的评价,自然要胜过偏执的人。郗鉴为人忠诚激奋,所以他看重乐广柔和而公正的品性。王敦心怀篡权叛逆之心,所以他不在意满武秋的失节之事,这都是喜爱同类而排斥异己的证明。
第三节心志不分
“原文”
《文子·微明篇》曰:“心欲小,志欲大。”《淮南子·主术训》曰:“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所以心欲小者,虑患未生,备祸未发,戒过慎微,不敢纵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万国,一齐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辐辏而为之毂①。”其说视《文子》详矣。然犹有未畅,至刘劭《人物志》出,于《七缪篇》论此始最精审。
《人物志·七缪篇》:
夫精欲深微,质欲懿重②,志欲弘大,心欲小③。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志大,所以戡物任也④;心小,所以慎咎悔也⑤。故《诗咏》文王“小心翼翼”,“不大声以色,”小心也;“王赫斯怒”,“以对于天下,”志大也。由此论之,心小志大者,圣贤之伦也;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隽也;心大志小者,傲荡之类也;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也⑥。众人之察,或陋其心小,或壮其志大,是误于小大者也。
“注释”
①辐辏:形容如同车辐一样聚集到中心上。辐,车轮的辐条。辏,辐条集中于毂上。毂,车轮中心的圆木。
②懿重:美好厚重。
③(qiàn)小:微小。
④戡(kān):通“堪”,胜任。
⑤咎悔:过错,悔恨。
⑥拘懦:拘谨软弱。
“译文”
《文子·微明篇》说:“心思要细小,志向要远大。”《淮南子·主术训》说:“一般人认为,心思要细小而志向要远大……心思所以要细小,就是要在祸患尚未发生时就能预见到并加以防备,警惕犯错误并谨慎地对待处于萌芽状态的危险,不敢放纵自己的欲望。志向所以要远大,是指能够包容所有的国家和地区,统一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恩惠遍及百姓,把他们团结得像同一宗族的人,把没犯错误或犯过错误的人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这一说法比《文子》要详细多了。但仍然没有彻底表达清楚,至刘劭的《人物志》问世,其中的《七缪篇》论述这一问题才算是最为精细严谨。
《人物志·七缪篇》:
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要精深微妙,品质要美好厚道,志向要弘大宽广,胸怀要纤细谨慎。只有精神世界微妙精深,才能领悟到神妙的境界;品行高尚端庄了,才会气宇轩昂;志存高远,才能担当重任;心思纤细,才能谨慎小心,以免遗恨终生。因此,《诗经》中歌颂周文王”小心翼翼“、”从不高声厉色“,这是文王心思细微的表现;”文王勃然大怒“、”安定天下四方“,这是文王志向远大的表现。由此而论,心思细腻而志向远大的人,属于圣贤一类的人;心胸宽广而志气豪迈的人,是才智出众的豪杰一类的人;粗心大意而又胸无大志的人,是傲慢放荡之徒;心胸狭窄而又毫无志气的人,是拘谨软弱的人。一般人在观察人时,或者是鄙视某个人的心思细微,或者是称赞某个人的志向远大,这就是没有对”大“与”小“的不同情况加以区分而产生的错误。
“原文”
刘氏之论最精卓,即以众人之察知壮志大而不知服心小。盖心小者,临事而惧,有似于怯,易为人所忽也。观《汉书·五行志注》称牛心大而不思,则知人之心大者,亦必不能精思,不能精思,其何以虑败而取成乎?朱子尝引前辈说云:”后生才性过人者,不足畏,惟读书寻思推究者为可畏耳。“又云:”读书只怕寻思,盖义理精深,惟寻思用意为可以得之。卤莽厌烦者,决无有成之理。“夫读书仅为办事之准备,犹必心细寻思而后有获,况办天下一切大事者,而可卤莽灭裂以望成乎①?至辨心志小大而有圣贤、豪杰、傲荡、拘懦四伦之分,亦请用历史人物证之如次焉。
“注释”
①灭裂:草率,精略。
“译文”
刘劭的论述中最为精采的,是从一般人的观察角度,指出一般人只知道称赞志向远大的人而不知道佩服心思细微的人。大概心思细微的人,遇事小心谨慎,好像很胆怯一样,容易被人忽略。对照《汉书·五行志注》,其中说牛心虽大但不能思考,由此可知人心太大,也一定不能精思,不能精思,还怎么能忧虑失败而争取成功呢?朱熹曾经引用前辈的话说:”年轻人中只是才性过人的,还不足畏惧,只有读书后深入思考、仔细研究的人才真正可畏。“又说:”读书只怕深入思考,因为书中义理精微深刻,只有深入思考、专心致志才可以领会。鲁莽浮躁的人,决没有成功的道理。“读书是准备从事一些具体的工作,尚且一定要细心琢磨然后才有收获,更何况要成就天下一切大事的人,怎么能凭着鲁莽和草率而指望成功呢?至于用心志的大小来分辨圣贤、豪杰、傲荡、拘懦四类人,也请允许用历史上的人物来证明如下。
“原文”
一、心小志大谓之圣贤例。若周武王是也。《汲冢周书·小开武解》:”四位:一曰’定‘,二曰’正‘,三曰’静‘,四曰’敬‘。“《大匡解》:”呜呼,在昔文考战战①,惟时祗祗②,汝其夙夜济济,无竞惟人!“《武王践阼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史记》:”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凡此皆小心之属也。《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孟子》:”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凡此皆志大之属也。
“注释”
①考:死去的父亲。战战:战战惊惊、小心谨慎的样子。
②祗祗(zhī):尊敬可敬的人。
“译文”
一、心思细微而志向远大可称为圣贤的例子。如周武王就是这样的人。《汲冢周书·小开武解》:”武王有四种好的品质,一是镇定,二是刚正,三是平静,四是恭敬。“《大匡解》说:”啊!从前先父文王总是小心谨慎,时时尊敬可敬的人,你要早起晚睡,不懈努力,不要落在别人后面!“《武王践阼记》:”恭敬之心超过了懈怠之心的人吉利,懈怠之心超过了恭敬之心的人不吉利。“。《史记》记载:”武王到了周地后,即使在夜里也不睡觉。“这些都是心思细微的事例。《尚书·泰誓》说:”上天爱护百姓,设立了君主来管理百姓,设立了老师来教化百姓,我应该能够辅佐上帝,保护安定天下。讨伐有罪的,赦免无罪的,我怎么敢违背上天的意志呢?“《孟子》说:”周武王也是一怒之下而安定了天下的百姓。“这些都是志向远大的事例。
“原文”
二、心大志大谓之豪杰例。若晋司空刘琨是也。《晋书》:
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又为五言赠其别驾卢谌,托意非常,摅畅幽愤①,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乃谓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凡此皆见琨之志大。然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又琨率众赴幽州刺史鲜卑段匹,亦知夷狄难以义伏,乃冀输写至诚,侥幸万一。凡此则足见琨心之不小,不足虑患而有成也。
“注释”
①摅(shū):抒发。
“译文”
二、心胸宽广而志气豪迈可称为豪杰的例子。如晋朝司空刘琨就是这样的人。《晋书》记载:刘琨少年时就胸怀远大志向,有纵横天下的才略。他和范阳人祖逖是好朋友,听说祖逖被重用,给亲朋旧友写信说:”我枕戈待旦,立志扫平叛逆的胡虏,常常担心祖逖会先我一步。“又写了一首五言诗赠给他的别驾卢谌,诗中寄寓了非凡的志向,抒发了幽愤的心情,遥想汉代的张良、陈平,感叹鸿门宴和白登之役的旧事,用以激励卢谌。卢谌一向没有雄才大略,用了很平常的词句相酬和,与刘琨的心思大相径庭,于是刘琨又重新写了一首诗赠卢谌,卢谌这才对刘琨说:”您前一首诗中有一种帝王般的远大志向,这不是做臣子的所应该说的。“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刘琨的远大志向。然而刘琨善于怀柔和安抚而不善于控制和驾御,往往一日之内,归附他的有几千人,离开他的也有几千人。再如,刘琨率众投奔幽州刺史鲜卑人段匹,他也知道夷狄难以凭忠义收伏,于是却以真诚相待,侥幸取得成功。从这些事中可以看出刘琨心思粗略不够周密,不能充分地预防祸患便想取得成功。
“原文”
三、心大志小谓之傲荡例。若晋嵇康是也。《晋书》:
康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其于兼善之志固无与也,此其志小之证。及其与山涛绝交,书中至非汤、武薄周、孔。又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言于文帝之前,遂刑于东市。凡此皆心大不思患者也。
“译文”
三、粗心大意而又胸无大志可称为傲慢放荡的例子。如晋朝的嵇康就是这样的人。《晋书》记载:嵇康性情恬静,与世无争,怀才不露,常常做一些修身养性、服食丹药一类的事,弹琴咏诗,自得其乐。山涛要去选拔官员,推荐嵇康代替自己的职务,嵇康愤然写信与山涛绝交。嵇康对于惠及天下的事固然没有兴趣,这是他胸无大志的证明。至于他与山涛绝交,信中极力非议商汤、武王,鄙薄周公、孔子。再如,嵇康曾与向秀一起在大树下打铁,以自食其力。颍川人钟会,是一位贵公子,为人精干,很有辩才,他专门前去拜见嵇康。嵇康并不和钟会行礼,手里也没停止打铁。过了一会儿,钟会要离开,嵇康对他说:”你听到了什么而来?见到了什么而去?“钟会说:”我听到了所听的而来,见到了所见的而去。“钟会因为这件事而怀恨在心,便在晋文帝面前说了嵇康的坏话,结果嵇康在东市被杀。这都是粗心大意而不考虑祸患的缘故。
“原文”
四、心小志小谓之拘懦例。若曹蜍、李志是也。《世说新语》: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啖尽①。“曹蜍、李志,虽生犹死,其人无心志可知,谓之心小志小,尚或为过。然姑为存之以概懦夫云尔。
“注释”
①:同”貉“。啖:吃。
“译文”
四、心胸狭窄而又毫无志气可称为拘谨软弱的例子。像曹蜍、李志就是这样的人。《世说新语》记载:庾道季说:”廉颇、蔺相如虽然是千年前死去的古人,但他们令人敬畏的形象仍然栩栩如生;曹蜍、李志虽然现在还活着,却死气沉沉有如九泉之下的人。如果都像曹蜍、李志这样,那么人类靠结绳就可以治理了,那样的话,恐怕我们早就被狐狸等野兽吃光了。“曹蜍、李志,虽然活着,却如死了一般,由此可知这种人没有宽广的胸怀和远大的志向,说他们心胸狭窄毫无志气,或许还是抬举他们了。但姑且把他们归入懦夫一类吧。
第四节品质失察
“原文”
《人物志·七缪篇》云:”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愚请益之以二目,曰:”有早智而终无成者,有晚年纰缪而遂隳令名者①。“与孔才之论,合成六目,以定品质,观人者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纰缪:错误。隳(huī):毁坏。令名:美名。
“译文”
《人物志·七缪篇》说:”人的材质各不相同,成才的时间也有早晚之分。有少小聪慧早年便有所成就的人,有发育迟缓而大器晚成的人,有年少时就缺少智慧,最终也一事无成的人,有年少时就才能出众,最终出类拔萃的人。“我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两条;”有早慧而最终一事无成的,有晚节不保而毁掉一生美名的。“这两条与刘劭所列的四条合为六条,以此来判定人的品质,观人者不可不细加观察啊!
“原文”
一、有早智而速成者。若韩伯是。《晋书·韩伯传》:
伯年数岁,至大寒,母方为作,令伯捉熨斗,而谓之曰:”且著襦①,寻当作复②。“伯曰:”不复须。“母问其故,对曰:”火在斗中而柄尚热,今既著襦,下亦当暖。“母甚异之。及长,清和有思理,留心文艺。舅殷浩称之曰:”康伯能自标置③,居然是出群之器。“颍川庾名重一时,少所推服,常称伯及王坦之曰:”思理伦和,我敬韩康伯;志力强正,吾愧王文度。自此以还,吾皆百之矣。
“注释”
①襦:短衣,短袄。
②(kūn):裤子。
③自标置:标榜自负。
“译文”
一、少小聪慧早年便有所成就的人。如韩伯就是。《晋书·韩伯传》:
韩伯才几岁时,有一年冬天,天气非常寒冷,他母亲正在为他做棉袄,让韩伯拿着熨斗,并对他说:“你先穿棉袄,随后妈就给你做裤子。”韩伯说:“不用再做裤子了。”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火在熨斗里面,熨斗柄都很热,现在既然能穿上棉袄,那么下身也会暖和的。”母亲对他的话大为惊奇。韩伯长大后,性情清淡冲和,思维有条理,并且在文学艺术上非常用心。他的舅舅殷浩称赞他说:“康伯(韩伯字)能够标榜自负,显然是个超凡出众的人。”颍川人庾在当时非常著名,他年轻时就常常推重和佩服韩伯和王坦之二人,他说:“思想有条理而又温和方面,我佩服韩康伯;意志坚强而又正直方面,我不如王文度(坦之字)。除此二人外,其他人我都胜过他们一百倍。”
“原文”
二、有晚智而晚成者。若魏舒是。《晋书·魏舒传》:
长八尺二寸,姿望秀伟,饮酒石余,而迟钝质朴,不为乡亲所重。从叔父吏部郎衡,有名当世,亦不之知,使守水碓,每叹曰:“舒堪数百户长,我愿毕矣!”舒亦不以介意。年四十余,郡上计掾察孝廉。宗党以舒无学业,劝令不就,可以为高耳。舒曰:“若试而不中,其负在我,安可虚窃不就之高以为己荣乎!”于是自课。百日心一经,因而对策升第。除渑池长,迁浚仪令,入为尚书郎。时欲沙汰郎官①,非其才者罢之。舒曰:“吾即其人也。被而出②。同僚素无清论者,咸有愧色,谈者称之。累迁后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而已。后遇朋人不足,以舒满数。毓初不知其善射。舒容范闲雅,发无不中,举坐愕然,莫有敌者。毓叹而谢曰:”吾之不足以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岂一事哉!“转相国参军,封剧阳子。府朝碎务,未尝见是非。至于废兴大事,众人莫能断者,舒徐为筹之,多出众议之表。文帝深器重之,每朝会坐罢,目送之曰:”魏舒堂堂,人之领袖也!““注释”
①沙汰:淘汰。
②(pǔ)被:用包袱包裹被子。
“译文”
二、发育迟缓而大器晚成的人。如魏舒就是。《晋书·魏舒传》:
魏舒身高八尺二寸,姿态秀美,身材伟岸,能饮酒一石多,但为人迟钝质朴,不被乡亲所看重。他的堂叔吏部郎魏衡,在当时很有名气,也不了解他,让他去看守水碓,并常常叹道:”魏舒能做个数百户长,我就心满意足了。“魏舒对此也毫不介意。在他四十多岁的某一年,郡中的计掾官选拔孝廉。魏舒的族人和亲友认为他没有学业,劝他不要去应试,还可以显得自己清高。魏舒说:”如果考不中,责任在我,怎么能以不去应试的清高虚名作为自己的荣耀呢!“于是就自学起来,用一百天的时间钻研一种经书,并因此而被录取,任命为渑池长,又升迁为浚仪县令,后又入朝为尚书郎。当时要淘汰一批郎官,不具备这一能力的都要罢免。魏舒说:”我就是应该被罢免的人。“说完卷起铺盖就走。这使同僚中一向没有清雅言论的人,都面带愧色,人们谈论起这件事都对魏舒大加称赞。后魏舒不断升迁到后将军钟毓的长史,钟毓常常让他在射箭的游戏中帮忙,也只是计一计数而已。后来有一次,参加游戏的人手不够,就让他来凑够数。钟毓开始并不知道他也善于射箭。魏舒射箭时神态从容、闲雅,百发百中,满座人都感到惊讶,没有哪个人能超过他。钟毓感叹地向他道歉说:”我没能够充分发挥您的才能,就像这次射箭一样啊!其实,又岂止是这一件事啊?“不久转任相国参军,被封为剧阳子。他在官府和朝廷中供职,即使是一些小事,也不曾出过差错。至于废立皇帝或太子这样的大事,一般人不能决断,魏舒慢慢为之筹划,其主张大多超出众人之上。晋文帝非常器重他,每次上朝结束后,都目送着魏舒走出去,说:”魏舒相貌堂堂,真是众人的领袖啊!““原文”
三、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众俗人是矣。少既无智,老亦无成,史乘无其名,无从征引,所谓与草木同腐者也。
“译文”
三、年少就缺少智慧最终也一事无成的人。如众多的普通人就是这样。小时候就不聪明,到年老时,也一事无成,历史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我们也无法引证,这就是所谓的与草木一同腐烂的人。
“原文”
四、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若裴楷、王戎是。《世说新语》①:王浚冲、裴叔则二人总角诣钟士季。须臾去后,客问钟曰:”向二童何如?“钟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后二十年,此二贤当为吏部尚书,冀尔时天下无滞才。““注释”
①以下一段已见上篇第五章《中国历史上的观察家》,文字略有异。
“译文”
四、少年就才能出众最终出类拔萃的人。如裴楷、王戎就是。《世说新语》:
王戎、裴楷二人年少时前去拜会钟会。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客人问钟会:”刚才那两个少年怎么样?“钟会说:”裴楷高洁通达,王戎简明切要。二十年后,这两位贤人会担任吏部尚书,希望到那时不要有被遗漏的人才。““原文”
五、有早智而终无成者。若方仲永之属是。《临川文集》①: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丐于邑人,不使学。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今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注释”
①临川:即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下文即《伤仲永》。
“译文”
五、少年聪慧而最终一事无成的人。如方仲永之类就是。《临川文集》:
金溪人方仲永,世代耕田种地。仲永五岁时,还没有见过书籍文具,一天他忽然哭着要这些东西。他父亲感到很奇怪,便到附近人家借来给他,他当即写了四句诗,并写上自己的名字。其诗以赡养父母、团结族人为内容,在全乡的秀才中传看。从此以后,无论指定什么东西让他做诗,立刻就能写成,而且从文字到内容都有值得一读的地方。同乡人都把他看成奇人,也渐渐把他父亲作为宾客对待,或者出钱请仲永做诗,他父亲贪图钱财,每天都拉着仲永四处拜访同乡写诗挣钱,不让他学习。我听说这事已很长时间了。宋仁宗明道年间,我随父母回家,在舅舅家见到了他,当时他已经十二三岁了。让他做诗,结果写的诗已不如以前传闻的那么好了。又过了七年,我从扬州回家,又到舅舅家,问起仲永的事,得到的回答是:“已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
“原文”
六、有晚年纰缪而遂隳令名者。若周是。《晋书》:
少有重名……司徒掾同郡贲嵩有清操,见叹曰:“汝颍固多奇士。自顷雅道陵迟①,今复见周伯仁,将振起旧风,清我邦族矣。”广陵若思,东南之美,举秀才入洛,素闻名,往候之,终坐而出,不敢显其才辩。……初,以雅望获海内盛名,后颇以酒失,为仆射,略无醒日,时人号为“三日仆射”。庾亮曰:“周侯末年,所谓凤德之衰也。”……初,敦之举兵也,刘隗劝帝尽除诸王,司空导率群从诣阙请罪,值将入,导呼谓曰:“伯仁,以百口累卿!”直入不顾。既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喜饮酒,致醉而出。导犹在门,又呼。不与言。顾左右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导,言甚切至。导不知救己而甚衔之。
敦既得志,遂及于难。
“注释”
①顷:近来。雅道:正道。陵迟:衰落。
“译文”
六、有晚节不保而毁掉一生美名的人。如周就是。《晋书》:
周年少时就有很大名声……司徒掾、同乡人贲嵩有清高的操行,见到周后感叹说:“汝颍自古以来就有很多奇特之士。近来社会上正道日趋衰落了,不过今天看到周伯仁(周字),他将能重振往日雄风,使我的家乡父老重新获得荣耀。”广陵人戴若思,是东南地区的俊才,被推举为秀才后来到洛阳,他一向久闻周的大名,便去拜访他,结果从进去直到出来,一直不敢显示自己辩论的才能。……当初,周以美好的名声而享誉国内,后来却因为酗酒而遭人非议,担任仆射时,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当时的人们称他为“三日仆射”。庾亮说:“周侯晚年的表现,就是人们所说的凤德衰落了。”……当初,王敦发兵谋反时,刘隗曾劝告皇帝把王氏家族的人都杀掉,司空王导听说后率领全族人到皇宫请罪,当时正值周将要入朝,王导向周喊道:“伯仁,我们王家上百口人的性命就托付给您了。”周昂首直入,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见到皇帝后,周向皇帝陈述了王导的忠诚,极力为他求情,结果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赦免了王导。周喜欢饮酒,当时在宫中喝得大醉才出来。这时王导还在门口等候,他又向周呼喊。周不和他说话,而是回头对左右的人说:“我今年准备杀死叛逆的各个贼奴,获得一个斗大的金印系在我的肘上。”周出宫后,又给皇帝上了一个表为王导开脱,言语非常恳切。但王导并不知道周救了自己,反而因他不理睬自己而怀恨在心。
后来王敦掌握了大权,就把周杀了。
第五节向伸背诎
“原文”
势位富厚者,人之伸也;贫贱沈滞者①,人之诎也。人之贤者,不存于势位富厚,亦不徙于贫贱沈滞。观人者重外轻内,于前者则亲之誉之,于后者则疏之毁之,此其纰漏,亦已大矣。史乘中观人而向伸背诎者,比比皆是,略见二事于左方,以示世情之涂辙云尔。
“注释”
①沈滞:指尚未显达。
“译文”
高贵富裕的人,是众人中得志的人;贫贱而屈居下位的人,是众人中失意的人。但贤能的人,既不依附高贵富裕的人,也不因贫贱失意而改变自己。观人者如果重视外在的权势和钱财,而轻视内在的才能,对有钱有势者亲近和赞誉,对无权无钱者疏远和诋毁,这样做所可能造成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史书中记载的有关亲近得志者远离失意者的例子,比比皆是,下面略举两个例子,以说明为人处世的方法。
“原文”
《潜夫论·交际篇》:
是故韩安国能遗田五百金,而不能赈一穷;翟方进称淳于长,而不能荐一士。夫安国、方进,前世之忠良也,而犹若此,则又况乎末涂之下相哉①!
“注释”
①下相:犹言“下等”,指普通人。
“译文”
《潜夫论·交际篇》:
所以韩安国能够送给田五百两金子,即不能救济一个穷人;翟方进能够推荐称赞淳于长,却不能推荐一个读书人。韩安国、翟方进,都是前进的忠良之人,尚且如此向伸背诎,更何况普通人呢?
“原文”
《史记·张丞相列传》:
赵尧年少,为符玺御史①。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年虽少,然奇才也,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周昌笑曰:“赵尧年少,刀笔吏耳②,何能至是乎!”居顷之③,赵尧侍高祖。高祖独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赵尧进请问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隙邪?备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自全乎?”高祖曰:“然。吾私忧之,不知所出。”尧曰:“陛下独宜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乃可。”高祖曰:“然。吾念之,欲如是,而群臣谁可者?”尧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且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独昌可。”高祖曰:“善。”于是乃召周昌,谓曰:“吾欲固烦公,公强为我相赵王。”周昌泣曰:“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奈何中道而弃之于诸侯乎?”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④,然吾私忧赵王,念非公无可者。公不得已强行!”于是徙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孰视赵尧⑤,曰:“无以易尧⑥。”遂拜赵尧为御史大夫。
“注释”
①符玺御史:专门负责掌管皇帝符玺印章的官员。
②刀笔吏:负责抄抄写写的小吏。
③居顷之:过了不多久。
④左迁:降职。
⑤孰视:注目细看。孰,同“熟”。
⑥无以易尧:此句意即没有人能比赵尧更合适。易,替换。
“译文”
《史记·张丞相列传》:
赵尧年纪轻轻,就担任了符玺御史一职。赵国人方与公对御史大夫周昌说:“您的御史赵尧,虽然年轻,却是一位奇才,您对他一定要另眼相待,他将来要取代您的位置。”周昌笑着说:“赵尧还年轻,只不过是个刀笔小吏罢了,哪里会取代我呢?”过了不久,赵尧前去侍奉高祖刘邦。高祖独自闷闷不乐,慷慨悲歌,满朝文武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如此悲伤。赵尧上前请问道:“陛下闷闷不乐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赵王年轻,而戚夫人和吕后二人不和吗?是担心陛下万岁之后,赵王不能保全自己吗?”高祖说:“对。我私下里非常担心这一点,不知道该怎么办?”赵尧说:“陛下应该为赵王派去一个地位高贵而又坚强有力的相国,这个人还必须是吕后、太子和群臣平时都敬畏的人才行。”高祖说:“对。我在想,要是这样,群臣中有谁担此重任呢?”赵尧说:“御史大夫周昌这个人,坚强耿直,况且从吕后、太子到满朝文武,人人都对他非常敬畏。只有他才能够担此重任。”高祖说:“好。”于是高祖召见周昌,对他说:“我想一定要麻烦您,您无论如何要为我去辅佐赵王。”周昌哭着说:“我从一开始就追随陛下,陛下为什么单单中途要把我扔给诸侯呢?”高祖说:“我非常清楚这对您来说是降职,但我私下又实在为赵王担心,考虑再三,除了您,没有更合适的。迫不得已,您就为我勉强去一趟吧。”于是御史周昌被调任为赵王的相国。周昌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高祖拿着御史大夫的官印,把玩着说:“谁可以做御史大夫呢?”然后仔细看了看赵尧说:“没有比赵尧更合适的了。”于是就任命赵尧为御史大夫。
第六节取貌遗神
“原文”
貌实而神虚,貌止而神流,实者止者易知,虚者流者难晓也。故观人者,皮相之士至多,睹清扬则以为多才,视蹇朴则以为无德①。宁知形有余者之不足贵,神无疵者之不可訾哉②?荀子曰:“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③,后世言恶,则必稽焉。”《庄子·德充符篇》:“卫有恶人焉④曰哀骀它⑤。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⑥,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⑦,且而雌雄合乎前⑧,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合二说观之,姣不必贤,恶不必不肖明矣!
“注释”
①蹇朴:指外貌丑陋。
②訾:诋毁,非议。
③戮:羞辱,耻辱。
④恶:丑。
⑤哀骀它:虚构的人名。
⑥望:“月望”之望,饱满的意思。
⑦不出乎四域:不超出人世。
⑧雌雄:指妇人丈夫。“译文”
相貌是实实在在而精神是虚幻无形的,相貌是相对静止而精神是流动变化的,实在的和静止的事物容易把握,虚幻的和流动的东西难以了解。因此,观人者中大多是只注重外表的人,他们看见外貌清秀出众的人,就认为才能超群,看到外貌丑陋的人,就以为没有德行。哪里知道外形俊美有余并不值得珍贵,精神完美无瑕才是无可非议的。荀子说:“古代的桀、纣,身材高大,外形俊美,在相貌上是天下最漂亮的;他们矫健有力,能够抵挡上百人。但最后却身死国亡,成为天下的奇耻大辱,后世之人只要谈到恶人,就一定要以他们做例证。”《庄子·德充符篇》记载:“卫国有一个面貌丑陋的人,叫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想念他不舍得离开。女人见了他,向父母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的人,不止有十几个。没有听说他倡导过什么,只是常常附和别人。他没有君主的地位去拯救他人于死地,也没有聚集大量的财物使别人吃饱肚子,而且又面貌丑陋使天下人都感到惊讶,总是附和别人而没有自己的见解,其才智也没有超出人世之外,然而无论男女都愿意接近他,这说明他一定有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综合这两个例子来看,俊美的人不一定贤能,丑陋的人不一定不肖,这一点是很明显的。
“原文”
兹更释形陋二事,一为见知,一为不见知者,如后。
《世说新语》: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命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史记·蔡泽传》: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①,不遇②。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③。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熟视而笑曰:“先生曷鼻④,巨肩⑤,颜⑥,蹙⑦,膝挛⑧。吾闻圣人不相⑨,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②曰:“吾持粱刺齿肥⑩,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注释”
①干:求取。
②遇:遇合,得到信任。
③秉:通“柄”,权柄。
④曷(xiē)鼻:鼻形如蝎虫,即仰鼻。
⑤巨肩:肩膀高耸。
⑥(tuí)颜:额头突出。,一种兽,似小熊。
⑦蹙(è):塌鼻梁。
⑧膝挛:两膝蜷曲。
⑨不相:不能以貌相来判断。
⑩持粱:端着米饭。刺齿肥:吃着肥肉。
紫绶:紫色丝带。要:同“腰”。
揖让:作揖和谦上。古代宾主相见的礼仪。这里指受尊重。
“译文”
这里再举两个外貌丑陋的人的故事,一个是为人们所了解的,一个是不为人所知的,如后面所言述。
《世说新语》:
魏武帝曹操准备接见匈奴使者,他认为自己外貌丑陋,不足以威镇远方的国家,便让崔季圭代替自己,他本人则亲自提刀站在床边。接见之后,武帝派侦探去问匈奴使者:“魏王这个人怎么样?”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的风采不同寻常,不过床边握刀的人,才是英雄啊!”武帝听说后,派人前去追杀了这个使者。
《史记·蔡泽传》:
蔡泽,是燕国人。他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大大小小许多诸侯谋求官职,但一直没有得到任用。于是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之内将掌握国家的大权’,有这回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蔡泽说:“像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端详了一番后笑着说:“先生鼻子朝天,两肩高耸,额头凸起,鼻梁塌陷,双腿罗圈。我听说圣人不在于貌相如何,大概说的就是先生您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您的见解。”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年。”蔡泽笑着道谢而去,对他的驾车人说:“我端着米饭吃着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揣黄金大印,腰系紫色绶带,在君主面前揖让谋划备受尊重,享受着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足够了。”
第七节弃真录伪
“原文”
蛇床似蘼芜①,②乱白玉,古今来巧伪之徒而为一时闻人者,不胜毛举。观鉴人伦者,惟慎辨察之而已。士行有百,伪亦有百,思厥酋魁③,实分两涂。一曰奸欺之伪,蛊世疑众,图利乘便,乱政篡国,无所不至,如少正卯、王巨君之徒是也;二曰儆刻之伪④,自苦其身,徼名于众⑤,志趣诡僻,莫充其类,如陈仲子、袁族目之徒是也。过此则鄙夫小子,飞蠕动,琐碎相蒙,无关大局者也。
“注释”
①蛇床:植物名,又名蛇粟、蛇米。可入药。蘼芜:香草名。蛇床与蘼芜极为相似。
②(wǔ fū):似玉的美石。
③厥:代词,它,那个。酋、魁:均指首领,这里指最主要的。
④儆刻:谨慎小心,苛求自身。儆,戒备。
⑤徼(yāo):求取。
“译文”
蛇床草看起来很像蘼芜,石足以与白玉乱真,古往今来奸诈虚伪之徒而成为一时名人的,举不胜举,观察和鉴定人才的人,只有谨慎地辨别和观察而已。男人的品行有上百种,其伪装方式也有百种,想一下那些奸诈伪装方式中最主要的,实际上只有两种:第一是奸诈欺骗的伪装,蛊惑社会欺骗众人,贪图私利追逐便宜,毁乱政纪篡夺国家大权,无恶不做,如少正卯、王莽(王莽字巨君)之类就是这种人;第二是苛求自己的伪装,故意劳苦自己,以在众人中博取名声,这种人的志向和兴趣诡异怪僻,以显得与同类人不同,陈仲子、袁族目之类就是这样的人。除此之外的欺诈之行,都是庸俗小人的雕虫小技,就像蚊子飞虫一样,只是在一些小事上互相欺骗,无关大局。
“原文”
真伪之迹,古人论之最详者,莫如《中论》之《考伪》、《抱朴》之《行品》,揭之如左,以为人伦之省发焉。
《中论·考伪篇》:
昔杨朱、墨翟、申不害、韩非、田骈、公孙龙汩乱乎先王之道①,张乎战国之世②,然非人伦之大患也。何者?术异乎圣人者易辨,而从之者不多也。今为名者之异乎圣人也微,视之难见,世莫之非也;听之难闻,世莫之举也。何则?勤远以自旌,托之乎疾固③;广求以合众,托之乎仁爱;枉直以取举,托之乎随时;屈道以弭谤④,托之乎畏爱;多识流俗之故,粗诵《诗》、《书》之文,托之乎博文;饰非而言好,无伦而辞察,托之乎通理;居必人才,游必帝都,托之乎观风;然而好变易姓名,求之难获,托之乎能静;卑屈其体,辑柔其颜⑤,托之乎温恭;然而时有距绝⑥,击断严厉,托之乎独立;奖育童蒙,训之以己术,托之乎勤诲;金玉自待,以神其言,托之乎说道。其大抵也。苟可以收名,而不必获实,则不去也;可以获实,而不必收名,则不居也。汲汲乎常惧当时之不我尊也,皇皇尔又惧来世之不我尚也。心疾乎内,形劳于外,然其智调足以将之,便巧足以庄之⑦,称托比类足以充之,文辞声气足以饰之。是以欲而如让,躁而如静,幽而如明,跛而如正⑧。考则所由来,则非尧舜之律也;核其所自出,又非仲尼之门也。其回而不度⑨,穷涸而无源,不可经方致远,甄物成化,斯乃巧人之雄也,而伪夫之杰也。然中才之徒,咸拜手而赞之,扬声以和之,被死而后论其遗烈,被害而犹恨己不逮,悲夫!人之陷溺,盖如此乎!
“注释”
①汩乱:扰乱,弄乱。
②(zhou)张:欺骗。
③固:鄙陋。
④弭:消除,停止。
⑤辑柔:和安柔顺。
⑥距:通“拒”。
⑦庄:通“装”,装饰打扮。
⑧跛:偏袒。
⑨回:邪僻。
“译文”
对真诚与虚伪的表现,古人论述最详尽的,莫如《中论》中的《考伪》一篇和《抱朴子》中的《行品》一篇,现摘录如下,以便对如何识人有所启发。
《中论·考伪篇》:
从前杨朱、墨翟、申不害、韩非、田骈、公孙龙等人扰乱先王之道,行骗于战国时代,但他们对识人用人还构不成太大的危害。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学说不同于圣人之道,很容易分辨,追随他们的人并不多。现在那些追求名声的人,其学说与圣人之道的区别很小,看也看不出来,所以世人也没有谁去指责它;听也听不出来,所以世人也没有谁去检举它。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他们操劳于远方的事情以自我标榜,却以憎恨鄙陋为托词;广泛追求以取悦众人,却以讲究仁爱为托词;颠倒黑白以获得人们的推举,却以顺应时势为托词;改变自己的主张以消除世人的指责,却以接受别人的关心和爱护为托词;注重了解世俗的东西,粗粗懂一点《诗经》、《尚书》的知识,却以博学为托词;掩饰缺点而一味说好,不去观察只知推敲词句,却以通晓道理为托词;在家中交往的必须是有才之人,外出游览的一定是京城帝都,却以考察民风为托词;喜欢改换姓名,让入难以找到,却以甘于宁静淡泊为托词;卑躬屈膝,和颜悦色,却以温顺谦恭为托词;有时也拒绝别人,或严厉反击,却以独立特行为托词;鼓励教育学童,向他们传授自己的学说,却以诲人不倦为托词;以为自己是金口玉言,故意把自己神化,却以宣讲大道为托词。这是他们的一些大致做法。假如可以博取虚名但不能得到实惠,他们就不会离开;如果可以得到实惠但不能博取虚名,他们就不会待下去。他们心情急切,常常害怕当时的人们不尊重自己,又惊慌不安,时时担心在自己死后得不到后人的崇敬。内心焦急万分,形体劳顿异常,但其智力和修养足以控制自己,其便捷和乖巧足以掩饰自己,其推托比附的能力足以伪装自己,其文辞语气足以美化自己。所以他们明明想得到却显得好像很谦让,明明急躁不安却显得很宁静,明明内心阴暗却显得光明正大,明明偏狭私心却显得很公正。但考察其思想根基,又不符合尧、舜时代的特点,探究其学说的来源,也不是出自孔子的学派。他们性情奸邪而难以揣测,思想贫泛而没有根源,不能够治理国家安定远方,也不能弘扬正气教化百姓,这都是奸诈之人、虚伪之徒中的雄杰啊!但才智平庸的人,对他们都拱手称赞,高声附和,被他们杀死还认为是一种壮烈,被他们伤害还遗憾自己不如他们,可悲啊!人们执迷不悟,大概能到这种地步吗!
“原文”
《抱朴子·行品篇》: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真伪或相似。士有颜貌修丽,风表闲雅,望之溢目,接之适意,威仪如龙虎,盘旋成规矩;然心蔽神否,才无所堪,心中所有,尽附皮肤,口不能吐片奇,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衔命则命辱①,动静无宜,出处莫可②。盖难分之一也。”
“士有貌望朴悴,容观矬陋③,声气雌弱,进止质涩;然而含英怀宝,经明行高,干过元凯④,文蔚春林,官则庶绩用康⑤,武则克全独胜。盖难分之二也。”
“士有谋猷渊邃⑥,术略入神,智周成败⑦,思洞幽玄,才兼能事,神器无宜⑧;而口不传心,笔不尽意,造次之接⑨,不异凡庸。盖难分之三也。”
“士有机变清锐,巧言绮粲,引譬喻⑩,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于识古,短于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盖难分之四也。”
“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
“士有控弦命中,空拳入石,倒乘立骑,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手剿心怯,虚试无对,而实用无验。望尘奔北,闻敌失魄。盖难分之六也。”
“士有梗概简缓,言希貌朴,细行阙漏,不为小勇,拘检,犯而不校,握爪垂翅,名为弱愿;然而胆劲心方,不畏强御,义正所在,视死犹归,支解寸断,不易所守。盖难分之七也。”
“士有孝友温淑,恂恂平雅,履信思顺,非礼不蹈,安困洁志,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不达事要,见机不作,所为无成,居己梁倡,受任不举。盖难分之八也。”
“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朋党排谴,谈者同败,士友不附,品藻所遗;而立朝正色,如无不为,忠于奉上,明以摄下。盖难分之九也。”
“士有含弘旷济,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冲退,救危全信,寄命不疑,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仁而不断,善不能赏,恶不忍罚,忠贞有余,而干用不足,操柯犹豫,废法效非,枉直混错,终于负败。盖难分之十也。”
“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况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结友,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
“注释”
①衔命:肩负君命。
②出处:外出和在家。
③矬:侏儒。
④元凯:指古代十六个有才干的人。《左传》文公十六年记载:“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聩、、大临、降、庭坚、仲容、叔达,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忠肃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谓之八元。”元,善。凯,同“恺”,和乐。
⑤绩:功。用:以。康:安。
⑥猷(yóu):道术,方法。渊邃:博大精深。
⑦智周:指圣人知周万物,即无物不知。智,同“知”。
⑧神器:非凡的才能。
⑨造次:匆忙。
⑩(lǎn):同“揽”。
足恭:十足的恭顺。
虔:恭敬。恪:谨慎,恭敬。
控弦:拉弓,开弓。
空拳入石:指以拳击石,能陷入石中。
五兵:五种兵器,即戈、矛、戟、弓、剑。
手剿:指手能写出兵书。剿,劳。
(jújí):行动小心谨慎的样子。,同“局”,曲身,弯腰。,小步行路。
犯而不校:别人触犯自己也不计较。
恂恂:温和恭敬的样子。
履:履行,实践。
梁倡:处境狼狈,进退失所的样子。
啸傲:超逸不凡。偃蹇:骄傲。
检括:遵守法度。
劳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冲退:谦虚忍让。
“译文”
《抱朴子,行品篇》:
抱朴子说:“人的能力不容易被别人所了解,有时真伪非常相似难以分辨。有的人外貌俊美,风度闲适儒雅,看上去赏心悦目,接触后也很合自己心意,这种人仪表威武如龙虎一般,与人交往也很有规矩;但心神蔽塞不通,其才能也一无用处,心里有什么,通过外表一览无余,嘴里说不出一句精辟的言论,笔下写不出半句精采的辞句,入朝为官不能管理百姓,外出为将不能领兵打仗,做事,事情被荒废,受命,肯定完不成,无论是动是静,没有能做得恰到好处的,无论是出外还是在内,没有能胜任工作的。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一种情况。
”有的人看上去老实瘦弱,又矮又丑,声音柔弱像女人一样,举动笨拙,但这种人很有才华,做事明白,水平高超,能超过古代十六个有才干的人,他们写文章则文采萤然,做官则政绩显著百姓安定,领兵则能保全实力,战胜敌人。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二种情况。
“有的人的谋划博大精深,方略出神入化,知周万物确保不败,思想洞幽析微,处事能力全面,具有非凡的才能;他们有思想,却嘴上不说,笔下不写,匆忙接触间,让人感觉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三种情况。
”有的人能随机应变,反应敏捷,巧于言辞,旁征博引,说起话来汪洋恣肆滔滔不绝;但他们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能身体力行,对古代的事情认识得很清楚,却不能处理好今天的事情,处理政事则政事混乱,管理百姓则民怨沸腾。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四种情况。
“有的人外表非常谦恭,言行谨慎有礼,但内心疏慢,心怀不敬,接受了任务不能尽心,做起事来不能尽力。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五种情况。
”有的人射箭百发百中,拳能入石,能倒着立着骑马,会使用各种兵器;。但他们行动轻佻思想浮浅,纸上谈兵心中没有才学,临阵应战毫无经验,望见敌人的踪影就竞相奔逃,听到敌人的声音就魂飞魄散。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六种情况。
“有的人大概看上去性情迟缓,说话少相貌丑,不拘小节,不呈一时之勇,谨慎小心,别人侵犯自己也不计较,俯首贴耳缩手缩脚,显得软弱可欺;但他们却胆大心直,不畏强权,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即使受刑身死,也不改变自己的操守。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七种情况。
”有的人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性格温顺贤淑,恭敬谨慎平和儒雅,信守诺言,思想通畅,不合乎礼义的事决不去做,安于贫困洁身自好,情操高尚如冰清玉洁;但疏懒迟钝非常迂阔,不识时务,抓不住机会,做什么事情都一事无成,独处则进退失所,受命则一无所成。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八种情况。
“有的人言行高傲待人简慢,为人严厉卓而不群,超几脱俗内心孤傲,欺侮同类蔑视习俗,不守法度,不拘小节,率性而为,目中无人,以至于朋辈同党都纷纷排斥谴责他,谈到他的人都一起攻击,没有人与他结交,连爱好品评人的人都要抛弃他;但这种人却能在朝廷上正直不阿,凡是知道的都尽力去做,对皇帝忠心耿耿,懂得管理下属的道理。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九种情况。
”有的人气度恢宏,乐于助人,为人谦虚,从善如流,能够容忍别人的错误,温和恭敬,廉洁自律,勤劳谦虚,救危济困,为人守信,把百姓交给他可以放心,把幼主托付给他可以有保证;但他却单纯善良不知权变,过于仁慈而不能当机立断,对好人不能奖赏,对坏人不忍惩罚,忠贞之心有余,才干能力不足,手握大权却犹豫不决,法度废弛邪恶滋生,是非混淆,最终导致失败。这大概是难以区分的第十种情况。
“有些事物往往似是而非,像这样又不是这样。看起来已经把握住了它的实质,却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对此,圣贤之人都感到很头痛,更何况平常之人呢?所以选才取士,结交朋友,不能不精心挑选,不能不仔细考察啊!”
第八节采辩去讷
“原文”
老子曰:“大辩若讷①”。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是知讷者未必有失,而辩者亦未尝有得也。辩者所以在理,天下之至理,不辩自明,繁辞博语,又何取焉?君子言之必可行也,使勤于言辩,则不能不怠于行事,物情不两大,此亦宜然矣。赵文子其言讷讷然如不出诸其口,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周勃、张相如号为长者,而言事曾不能出口。故知采辩去讷者,其观人之理,必有未尽者也。旧籍载采辩去讷之谬者则如后方。
“注释”
①讷:语言迟钝,不善于讲话。
“译文”
老子说:“最善辩论的人反而不善于讲话。”孔子说:“君子言语迟钝而做事敏捷。”由此可知,不善讲话的人不一定就有什么损失,巧言善辩的人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辩论的目的是要讲清道理,而天下最大的道理,是不需要辩论就明白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探讨和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呢?君子应该说到做到,如果他把主要精力放在辩论上,那么就不能不影响做事,人们不可能在实践和理论两方面都做得最好,这也是正常的。赵文子说话时吭吭哧哧,就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但他所举荐的晋国管库之人,却有七十多个;周勃、张相如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他们在谈论事情时却说不出话来。由此可知选择能言善辩之人而放弃不善言辞之人,这种观人用人的理论,肯定有其不完善的地方。古书中所记载的采辩去讷造成谬误的例子如下。
“原文”
《续世说·奸佞类》:
郑注本姓鱼,人目之为水族,以药术游长安权豪之家。李镇襄阳,得其药力,移镇徐州,以注参决军政。注诡辩阴狡,善探人意,然专作威福,军府患之。监军王守澄怒以军情白,曰:“彼实奇才也!将军试与之语,苟不如旨,去之未为晚也。”令谒守澄。守澄初有难色,及与语,机辩纵横,尽中其意,遂恨相见之晚。守澄入知枢密,注大用事。御史李款奏弹注内通敕使①,外连朝士,请付法司。旬日之间,章数十上,守澄匿于右军。中尉韦元素等皆恶注,左军将李宏楚说元素曰:“郑注奸猾无双,卵壳不除,使成羽翼,必为国患。今因御史所劾,匿军中,宏请以中尉意召注,伪有口疾,使治之,因而擒之。”元素以为然,召之。注至,蠖屈鼠伏②,佞词泉涌,元素不觉执手款曲,谛听之忘倦,厚遗金帛而遣之。
“注释”
①敕使:皇帝的使者。此指宦官。
②蠖(huò):尺蠖,蛾类幼虫,行动时身体先屈后伸。
“译文”
《续世说·奸佞类》:
郑注本来姓鱼,人们把他看成水中的动物,他以行医用药出入长安的权贵富豪之家。李镇守襄阳时,曾得到过他的治疗,后来转移到徐州镇守,便让郑注参与决断军机大事。郑注擅长诡辩,阴险狡诈,善于窥视别人的心思,但他又作威作福,军府中的人都很憎恶他。监军王守澄非常气愤地把军中人们对郑注的看法告诉李,李说:“他实在是个奇才啊!将军可以试着与他谈一谈,如果不满意,再赶他走也不迟。”李让郑注去拜访王守澄。开始王守澄面带怒容,等到两人一谈,发现郑注机敏善辩,纵横捭阖,说的话都很合乎自己的心意,于是顿生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王守澄入朝做了枢密使,郑注受到重用。御史李款上折弹劾郑注内交宦官,外通大臣,请求把他交给司法部门查办。并且十天之内,上了几十个奏章,王守澄知道后,把郑注藏在了右军中。中尉韦元素等人都很讨厌郑注,左军将佐李宏楚对韦元素说:“郑注奸诈狡猾,天下无双,如不趁他尚在卵壳时予以除掉,一旦羽翼丰满,肯定成为国家的祸患。现在因为受到御史弹劾,他藏在军中,请允许我以您的名义去找他,假装您患了口疾,请他来治疗,趁机把他抓住。”韦元素认为可以,就让李宏楚找他。郑注来了以后,先是点头哈腰,接着花言巧语如泉水一样涌出,韦元素不知不觉便握住了他的手,说起了心里话,听他谈话忘记了疲倦,最后赠送他许多金银布帛并送走了他。
“原文”
《汉书·儒林传·申公传》:
于是天子使使束制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①。至,见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辞,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即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②。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注释”
①轺(yáo):轻便、快速的马车。传(zhuàn):驿车,传达命令的马车。
②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等大典,均在此举行。
“译文”
《汉书·儒林传·申公传》:
于是皇帝让使者在车上装满了布帛宝玉,赶着四匹马驾的车子去接申公,他的两个弟子赵绾、王臧坐着轻便的驿车跟随。接来后,参见皇帝,皇帝向他询问治理国家的事情。申公此时已是八十多岁,显得很老了,回答说:“治理国家不在于说得多,只在于做得怎么样。”当时皇帝正喜欢优美的文章和辞赋,听了申公的回答,没有说话。但既然已经把他召来,只好任命他为太中大夫,让他住在鲁邸,商议宣明教化之事。太皇太后窦太后喜欢老子的学说。不喜欢儒家学说,便抓住赵绾、王臧的过错来责备皇帝,皇帝因此废掉了宣明政教之事,并撤了赵绾、王臧的官职,后来他们都自杀了。申公也因病免官回家,几年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