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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月初五,登高与和尚结伴进了诸城县城。那天逢集,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边挤满了卖么(诸城当地土语,意即东西)的农民,这边儿卖花生、烟叶、小米、红薯、生姜、黄豆、笤帚、布鞋、粉条、香油……那边儿卖猪肉、狗肉、驴肉、牛肉、鲜鱼、活鸡、蛤蜊、对虾、扇贝、虾米、海带、海蜇、麻糖、萝卜、白菜、糖葫芦……

登高一路走一路统计,几乎都是农产品,只有一份卖土布和一份卖犁铧的,算是工业产品。登高不禁想起当初在日本见过的市场,人家有卖西药的,有卖机织布的,有卖收音机的,有卖汽车的,还有卖各种机械设备的。农业产品人家样样有,海产品更是花样繁多。给登高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人家的书店。几乎每一条大街上,都会有书店。这些书店经过严格分类,文艺类、医药类、科技类、军事军工类、社科类甚至包括企业管理类,可说是应有尽有。

登高敢说,眼前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挨个盘问,十之八九都会是文盲。这些可怜的农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异族的利剑已悬在他们脖子上了,他们还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把烂泥扶上墙,困难要多大有多大。可是,身为革命党人,不能因为困难就裹足不前。早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之初,登高就下定决心,此生的革命事业,不成功便成仁,他不会被身外任何事物所累,包括他的生命。

回国十几天来,登高找到了诸城县的同志。那是一家中药铺,掌柜叫宋学礼,是去年根据孙中山先生同盟会要走进基层的指示,由济南下派的同盟会会员。今天,登高就是来和宋学礼接头的。令人欣慰的是,登高不再是孤军作战,在他身后不足百步的地方,跟着和尚。昨天后晌,和尚在登高的指导下,在新生庄后的山背子下,偷偷地开了两枪。和尚聪明,简单地介绍过射击原理,便两枪两中。有了同志的掩护,登高也有了底气。万一遇到清廷鹰犬,自己便不至于被抓,必要时,还可以命令和尚向自己开枪,死在自己人手中,登高死而无憾。

这次见宋掌柜,登高准备正式提出,他要在新生庄开办一个识字班,要从新生庄附近的农民当中选拔五十名骨干,在短期内教他们认识一千个左右的汉字。识字的同时,还要向他们灌输革命思想,为下一步的武装起义做兵源准备。最近一年,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在沿海地区多次发动武装起义,尽管都失败了,但起义引起的轰动效应,在国人中产生了极大的反响。登高想好了,只要条件成熟,他也要在诸城搞一次起义,即使失败了,即使付出了生命代价,后来者也会把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

和尚不紧不慢地跟着登高,内心洋溢着一种跳回三界的快乐。和尚已不是纯粹的和尚了。但和尚自知,他也不再是一个俗人。在三界内,做着与世有争的大事,却是为大众争福祉。争即是境界,不争却是耻辱。和尚忽然觉得十几年的苦参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佛家讲究与世无争,只做一个方外人,可是,想想从前对世间的不平与苦难竟然视若无睹,这能算是普度众生吗?

当然不能。

眼下,和尚跟着登高,走在诸城县的大街上,也许很快就有几名捕快,把官家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打定主意,就算是被判一个斩立决,他也不会出卖登高,更不会出卖革命。这辈子,他不再是佛家人,而是一个坚决彻底的革命党。

登高已经向和尚发出了信号,和尚知道,接头地点到了。

登高告诉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即便他是一个革命党,危险性也极小。真正的危险就是与其他同志接头之时,此时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几个人再连累另外的人,损失便无以计算。革命不可避免地要有牺牲,但不能有无谓的牺牲。任何一点儿疏忽大意而造成的流血牺牲,对革命事业来说,都是极大的犯罪。和尚记住了登高的那句话,宁肯自己死三回,不让同志伤一次。

短短几天的革命生涯,已经让和尚喜欢上这种生活。刺激,兴奋,使命感强烈。只要需要,和尚可以去杀人,去放火,去和朝廷的鹰犬同归于尽。

看着登高走进宋记药铺,和尚理理自己身上的僧袍,假意累了,在药铺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他手里握着化缘的梆子,只要有情况,他就敲三下梆子,然后高声化缘,向登高报警。

诸城人对化缘的和尚并不好奇,天天见,见惯不怪。有向善之人路过和尚身边,会朝和尚的瓷钵里扔几个铜子儿。换了过去,和尚会满心欢喜。可是,如今听起来,像平常的风声雨声,没有半分稀奇。和尚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药铺里,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凡是贼眉鼠眼之人,凡是像官家之人,他都会严加防范。还是那句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给登高和其他同志带来麻烦。登高同志没有麻烦,和尚倒遇到了头疼事儿。

八月初五这一天,正是诸城县里最大的富商杜方长的母亲断七之日,于是,杜方长想为老母做一场法事。出来请僧家的伙计叫杜三,这家伙恋着杜府里一个小丫环,却又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只得无精打采地向城外的青云寺奔去。刚走到宋记药铺门口,杜三眼睛一亮,药铺门口坐着的,不正是青云寺那个和尚吗?杜三急忙跑上前,一把扯住和尚的袍襟。杜三说,和尚和尚,快,回庙里把你师傅找来,我们老爷要做一场大法事。

和尚不认识杜三,就算认识,也不会管什么法事。和尚说,施主不要叨扰,贫僧有缘务在身,还是另请高明吧。杜三说,哎哎哎,和尚,你可听仔细了,这可是诸城县杜府的法事,你们云济长老经常过府待茶,与我家老爷促膝博弈,交情甚厚,知道吗?和尚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说,贫僧不知。支使不动和尚,杜三很是恼火,杜三掏出一贯铜钱,塞到和尚的袍襟里,说,和尚,求你了,行不?和尚像被塞进去一团炭火,人都要跳起来,急忙掏出铜钱,还给杜三。和尚说,施主,贫僧真有缘务,请勿勉为其难,另寻他人吧。阿弥陀佛。

杜三本是一个泼皮,见和尚不识相,顿时火冒三丈。他揪住和尚狠狠地打了几拳,觉得不解气,又把和尚掀翻在地,重重地踹几脚。和尚一身功夫,为了登高的大事,一直忍着不肯出手。杜三骂道,臭和尚,给脸不要脸,说,去还是不去?去就罢了,不去,看你杜三爷不打死你。和尚翻身坐定,两眼紧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杜三急了,攥着拳头在和尚头上乱凿,和尚一身武功,打败杜三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和尚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和尚想,打好了,就当是官府在拷问我,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这个革命党的头硬!

登科正从赌场出来,输了钱,心情坏得要命。一眼见到有人在殴打和尚,眼睛便瞪圆了。不管怎么说,这和尚于他也有救命之恩,登科深提一口气,迎上去一招摆莲腿,把毫无防备的杜三踢出三丈多远。杜三摔得别提多瓷实,三魂摔碎了两魂半。杜三也曾练过几下三脚猫功夫,他躺在地上运了几口气,抖擞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吼一声,呀,谁敢对他杜三爷动手。杜三显然是摔懵了,对着一个过路的大肚子妇女张牙舞爪地扑去。登科见势不妙,赶紧拉住杜三的辫子,大喊,哎,爷在这儿呢。

杜三那几下子,怎么是登科的对手。打了几个回合,杜三省悟过来,他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登科扶起和尚,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土,问道,小师傅,你怎么到县里来了?吃饭了没有?和尚见是登科,赶紧打拱作揖说,是叶少爷,阿弥陀佛。贫僧刚进城,还没有吃饭。登科说,跟我来吧,我请你吃斋饭。和尚赶紧说,不用不用,小僧还要到一处施主那里化缘,叶少爷,你只管去忙,小僧谢了。登科一想,要请人家吃饭,钱在哪儿呢?今儿个输得干净,一个大子没剩。登科眼睛一转,来了个顺坡下驴,说,那好,小师傅,下次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说完拐进一条胡同,眨眼就没了影子。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和尚只剩下疼痛没头没脑地折磨着他。和尚看了看宋记药铺,那里很安静,今天来求诊的人很少,特别适合接头。和尚整顿衣钵,继续摆着化缘的姿态,时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并不敢懈怠。

正等待着登高接头结束,两人好连夜回新生庄去,岂料,麻烦事儿又来了。

杜三的表叔在县尉衙门当差,还是个小头目,听说杜三挨打,表叔说,在诸城有人敢打我表侄儿?吃了豹子胆了这是?

和尚还守在药铺门前,见一个身穿公衣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和尚赶紧敲了几下梆子,高声化缘。和尚说,大慈大悲,乐善好施,修德积福,至善至诚,荫及子孙,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和尚与登高约好的暗号,听到这话,登高马上从后门离开。

稍顷,宋掌柜从药铺里出来,把一块写有收黄连的招牌挂出来,这是告诉和尚,登高已经安全撤离。和尚站起来,收拾好衣钵,准备到城外与登高汇合。

有人高喊一声,慢!和尚转过身来,见身穿公衣之人手按着腰刀把儿,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和尚单手致敬说,施主,有何见教?杜捕快说,和尚,你刚才打人了是不是?和尚说,非也,我适才挨打了。杜捕快说,打了人就想这么走了?大清国是有王法的,打坏了人拿钱,打死了人偿命,出家人也不例外。和尚说,既如此,让这位施主赔我一些银钱,我到药铺去抓几服汤药,休息一下也好,我的腰腿正疼得厉害。杜捕快说,你这个和尚不简单,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吧!

和尚一听要去县尉衙门,便有些紧张了。这两年,从上至下都在抓革命党,今儿个虽说没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岔头总不是好事。和尚说,这位大人,贫僧还有缘务,恕难从命。杜捕快嗖地拔出腰刀,抵在和尚心窝,怒喝道,你敢抗法,莫非你是革命党不成?和尚微微一笑,说我一个出家人,诸城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人勿拿僧家开玩笑。杜捕快说,不去县尉衙门也行,不过,你要把你的同伙交出来。说吧,刚才替你出头的那位公子,究竟是谁?

和尚明白了,绕了半天,公人想找的是登科少爷。和尚暗笑,这岂不是痴心妄想?我发誓不背叛登高少爷,就连登高少爷的兄弟亲人,我同样不会背叛。和尚低下头,口诵阿弥陀佛,便缄口不语。杜捕快逼问道,和尚,快说,那个人是谁?和尚知道躲不过,只好说,大人,那人路见不平,贫僧委实不认识。

杜捕快亮出铁索,挂在和尚的脖子上。和尚大声喊道,大人,贫僧冤枉,贫僧挨了打,难道还要吃官司吗?杜捕快踢了和尚一脚,大骂,如此刁僧,分明是个乱党,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和尚扯着喉咙大喊,冤枉,贫僧冤枉。

正纠缠着,一乘小轿路过这里,听到和尚叫喊,轿子忽然停了。少顷,一位官家小姐在一个丫环陪同下,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和尚面前。杜捕快显然认识这位小姐,赶紧上前施礼。杜捕快说,小姐,小的正在办案,惊到你了吧?那小姐淡淡地看了和尚一眼,问道,这位师傅有什么罪过?杜捕快说,刚才他和另一个人,打了我的表侄,我来讲理,不料这和尚耍无赖,和我大吵大闹。和尚抢上前,大声分辩说,小姐,不是如此,而是这般……小姐很和善,笑了一下说,这位师傅,你说这位杜门客打了你,可有证人?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我证明,是杜府这位家人打了和尚,一位路人气不过,出手教训了这位杜府家人。

和尚不抬头,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登高少爷回来救他了。

登高没想到,诸城知县陈世林大人的女儿陈冰如居然会有一颗难得的善心,几句话问过,她就让和尚走了。杜家叔侄虽心有不甘,但碍于陈小姐的威严,敢怒却不敢言。登高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陈冰如变为知己,这对今后的工作会大有益处。

目送着陈冰如走回轿子旁,登高忽然上前说了一句,陈小姐,如果肯赏脸,我想请你到前边的悦来茶馆喝杯茶,不知尊意如何?陈冰如止住脚步,慢慢地回过头,目光在登高那张俊雅的脸上停留片刻,便笑呵呵地说,好啊,我正有些口渴呢。

登高一脸谦恭,一路护着陈冰如的轿子,进了几十步开外的悦来茶馆。半晌时分,茶馆里茶客不多,茶馆掌柜又认识陈冰如,赶紧过来招呼。登高要了一间雅室,待陈冰如落了座,登高便说,掌柜的,不知陈小姐平时都喝什么茶?捡好的,上一壶就是。掌柜忙说,陈小姐只喝西湖龙井,我这备着呢,陈小姐,上吗?陈冰如矜持地说,上吧,再拿些瓜子、花生来,佐茶用。掌柜殷勤地一弯腰,边往外走边叫,好嘞,一壶龙井,瓜子、花生各两盘。

茶上来了,果然是上好的龙井,一杯在握,香气扑鼻。陈冰如客气地给登高倒上茶,然后含笑问,公子贵姓大名,哪里人氏?能见教吗?登高放下茶碗,彬彬有礼地回答,在下叶登高,是诸城本县人,刚从日本留学回来。

陈冰如有数了。原来这位公子就是石桥叶家的大少爷。在诸城县,去日本留学的只有叶少爷这一位。前几年听说这事儿时,陈冰如就许下一愿,她要认识一下这位留洋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上了,真是值得庆贺。陈冰如又给登高添上热茶,说话的口气也悄悄温柔起来。陈冰如说,叶公子,你到县里来,是走亲还是访友?住下了吗?登高当然不敢据实回答,只能敷衍道,噢,回陈小姐话,在下是来看病。刚才让宋记药铺的掌柜号了脉,抓了几服汤药,准备回乡下去服。

陈冰如眼睛里有了一丝关切,不假思索就问了一句,叶公子得了什么病?要紧吗?登高忽然觉得陈小姐很亲近,看她着急的样子,仿佛她是自己的亲人。登高忙说,没事,不碍的,只是略感风寒,大夫说,几服药服完,即能痊愈。陈冰如说,叶公子,家父有恙,都是城西的程郎中悬壶,要不要我请他来,再给公子看一下?登高怕弄巧成拙,忙推脱说,不要,不麻烦小姐,我主要是刚从日本回来,心情郁闷,出来走走,也就好了。谢小姐关照。陈冰如捏着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碗,再次动问道,叶公子,学成归来,不知要到哪里高就?想必是前程万里呀。

登高有了倾谈的欲望,他看了陈冰如身边的丫环,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冰如冰雪聪明,马上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丫环说,噢,红梅,你回去,把我书桌上那本《资治通鉴》拿来,我正好有问题请教叶公子。

丫环领命而去。

听到丫环关雅室板门的声音,陈冰如笑一笑说,公子,这回可以说了吗?

登高并没有急着说话,他慢慢地呷着茶水,脑海里快速整理了一下谈话的思路。他知道,陈冰如不是和尚,没有那么好的客观条件,要想让她同情革命,恐怕有一些难度,弄不好,这丫头声张起来,还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可是,这个风险又很值得冒,陈冰如的特殊身份,如果参加革命,那就功德无量了。最起码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这就意味着,同盟会会员要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一些先前不敢想的事,现在就可以做了。

登高尽量平缓地开口说道,陈小姐,我从日本回来,想做三件事:一,办夜校,教农民识字;二,办一张报纸,向农民讲解科技知识和生活道理;三,我要在全县甚至全省筹办农民剧团,让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现代剧,以求移风易俗。这些,可能和朝廷目前的愚民政策相悖,我还有些担心会有麻烦呢。

陈冰如听懂了。她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位叶公子。无疑,这是一件好事。农民识了字,就会自动地遵纪守法,就会更好地奉行三纲五常,朝廷将会省多少心哪。她多次看到父亲防民变,防水旱,防蝗虫,防匪患!多事之秋,防不胜防啊。报纸陈冰如见过,京城有,天津卫有,上海更是五花八门。如果诸城有报纸,那朝廷的政令、律例,都可以掰碎了揉细了一条一条地灌输下去。让农民演戏就更是好主意了,不说歌舞升平吧,就是让农民有个牵挂有个奔头,他们就会安心度日,不会聚众闹事了。看来,叶公子是个有心人,要帮帮他才是。帮了他,也就是变着法儿地帮父亲,陈冰如希望诸城政通人和,日后父亲能升个知府、巡抚,她还要到京城去看看皇家的气派呢。

陈冰如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叶公子,这些事都要钱,钱从哪来呢?你们叶家是否有这么大的财力?就算有,令尊大人会不会同意?

登高对陈冰如更加刮目相看。不愧是官家闺秀,头脑不俗嘛。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体贴入微,让人感动哩。登高越是看重这位陈小姐,越是谨慎小心。他故意引而不发,又去慢腾腾地喝茶。

陈冰如只好再次说话。叶公子,陈冰如给登高添上热茶,慢慢地说,办班识字,办报纸,办剧团,都不是有伤风化的坏事,而是好事。你尽可放心,我会耐心向家父解释的。家父也还开明,不会迂腐,说不定他还举双手赞成呢。现在的关键问题还是钱,我粗粗想了一下,这可不是小数目,要好大一笔呢。在诸城,就算是在日本,没钱可能也办不了事儿吧?

登高被陈冰如这样一问,真的陷入思考之中。陈小姐说得对,没钱办不了事儿。钱从哪里来,显然是成事的瓶颈。

陈冰如又说,我虽生在官家,可家父不过是个七品县令,且又清廉,确无存银,如果有,我倒愿意资助一二,帮你成事。我是一介女流,也知道大丈夫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我不赞成你为了民众,弄得自个儿倾家荡产。

听了这番话,登高很感动。望着陈冰如那张俊俏的脸庞,他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柔情。有那么一阵子,登高似乎有些彷徨了,他真想马上放弃革命主张,动用一切财力,想办法争得陈小姐的芳心,促成一桩美好的婚姻。与陈冰如生活在一起,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无疑会十分美满。

但犹疑仅仅是一刹那,登高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革命者的位置。历史是一辆重车,大多数人都是乘车者。只有少部分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拼力拉车。历史就这样轰轰前行。登高注定是个拉车者,乘车再舒适,那也是别人的事。眼下,登高正拉着的这辆车,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车上盘踞着无数头饥饿凶残的老虎,它们都在贪婪地盯着拉车的人,随时都能吞噬拉车人的生命。登高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知道,革命从来都是从暴力开始的,革命者能使用暴力,被革命者同样能使用暴力。正常情况下,被革命者使用暴力的残忍程度会高出革命者许多倍。今天和这位如花似玉的陈小姐同案饮茶,也许片刻之后,自己就要死在陈小姐面前。

不知是热茶还是豪情起作用,登高的脸泛起了红色,两眼也闪耀着灼人的光芒。他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面对的,毕竟是县太爷的千金小姐,即使要渗透,也不能操之过急。

登高喝一口茶说,陈小姐,想不到回到国内,也有聪慧机敏的女性可以品茗长谈,真不失为一大幸事。陈冰如眨了下眼睛,马上说,叶公子,是不是在日本有很多红颜知己呀?

登高暗叫,此女厉害呀。这话跟得够紧,一句话,就把对手逼上悬崖,进退不得了。登高自有说辞,而且是预先设计好的。登高说,陈小姐,日本不像中国,她们不提倡足不出户,而是鼓励女孩儿走出家门,同男人一样,学习、工作、参与国事。日本的军队中,女性已占很大一个比例,这些女兵从事统计、救护、各种服务工作,因为女性的生理特点,工作效果比男性要好很多。如今的日本妇女,已是日本社会上一支必不可少的建设力量。陈冰如饶有兴趣地望着登高,半天才哦了一声,说,中国女人有一天也能出来工作,那就好了。

登高见缝插针地说,我办报的一个重大任务,就是要宣传男女平等,一定要让中国妇女像日本妇女一样,有文化,有干劲,有作为。陈冰如举起两只手,庄重地说,我同意,我举双手赞成。

阳光斜射进来,把陈冰如的两只手照得嫩白如玉。登高看得有些失态,连陈冰如也让他看得面红耳赤。陈冰如略带嗔色地说,叶公子,你在日本也这样看人吗?登高笑了笑说,在日本,如果觉得哪个女孩儿的手好看,尽可以看看。陈冰如幽幽地说,咱是在中国呢。入乡随俗,改不了的。登高说,陈小姐,这些不平等的风俗害死人哪,明明知道不平等,为什么不改改呢?中国再不改变观念,那就要亡国灭种了。陈冰如的脸色有些惨白,她盯着登高说,有那么严重吗?登高说,也许比这还严重。

和尚在外面敲响了梆子,这是在催登高起身回家。登高站起来,推说有事,喊小二过来结账。

出了茶馆,陈冰如轿也不坐,步行送登高出城。送出三里路,才在长亭止步。陈冰如理理云鬓,看着通往城外的大道说,叶公子,今日别过,你不会把我这位茶友忘了吧?登高不无感慨地说,悦来茶馆的茶香,恐怕一直萦绕于怀,不敢相忘,陈小姐,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了。

登高下了亭子,大步朝北走去。和尚已走在前方,身影隐约可见。登高走出几里路才敢悄悄回头,他真切地看到,陈冰如还站在亭子中,一身微粉的斗篷,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明丽。

这几天,鲁氏一直在叶福清面前嘀咕,说,咱这个姑娘不像话,竟然恋着一个和尚。唠叨烦了,叶福清也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自然不能先找女儿,于是,叶福清就差何黑子,把桂花叫到正房的堂屋。鲁氏麻着脸,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桂花何等聪明,一进屋就看出来了,她知道,这一切准保与小姐的发疯举动有关。

果然,老爷一开口,便问到了和尚。老爷说,桂花,小姐与那个和尚来往多久了?

老爷这话问得够毒,小姐与和尚好了多长时间,她如果知道,就是一大罪过。明明不成体统,她却隐瞒不报,就是对老爷太太不忠。老爷不止一次说过,叶家门里的人,一定要尽力维护叶家的名声。

事情到了这一步,桂花知道轻重。自保是不可能了,若想活命,只能想办法让小姐赶紧知道。只有小姐那个二杆子脾气,才能降住老爷的八面威风。可是,来宝哥不在,面前只有比哈巴狗更忠诚的何黑子。何黑子一向不买桂花的账,看着桂花倒霉,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替她去叫小姐?桂花暗暗叫苦。

见桂花沉吟,老爷叶福清又说,桂花,今儿个你休想抵赖,不把事情说清楚,肯定要家法伺候。别看你在叶家呆了十七年,家法面前,你可毫无特殊之处。这话不用老爷说,桂花自个儿也懂。家法仅次于国法,能叫她死,也能叫她生。

桂花说,老爷,奴婢不知道,奴婢天天干活儿,什么也不知道呀。老爷突然笑了,桂花没想到,一向刻板严肃的老爷笑起来,竟然十分可怕。

老爷走到跟前,踢了她一脚。桂花清楚,只要她没有供词,老爷一时还不会真动家法。拖,只有拖到小姐或者大少爷来,事情就会有转机。老爷打她、踢她、骂她,她一概不予回答。老爷打累了,就退回到桌前坐下。鲁氏扑上来,揪着桂花的头发,用力地甩来甩去。鲁氏一边揪还一边骂,小窑姐儿,你嘴还挺硬啊,这么打你都不说,那就打死你。

叶福清夫妇正打得来劲儿,知秋忽然来了。看到父母正在拷打桂花,眼睛就瞪起来了。知秋说,呀,我说喊了半天桂花也不来,敢情,在这里挨打呢。知秋走到桂花面前,蹲下来,坏笑着说,该死的丫头,我不是说了吗?别替我瞒着,瞒这个干什么?打你,打死你也不多。

知秋站起来,冷冷地对桂花和何黑子说,你们出去,我有话对老爷太太说。

何黑子和桂花退了出去。

知秋慢慢地转过身子,望着父母说,爹,娘,你们和一个下人较什么劲哪?女儿喜欢和尚,又不是桂花教唆的,这都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女儿这辈子,除了和尚,谁也不嫁。鲁氏说,知秋,就算是把你送到姑子庵去,我们也不会同意你嫁给和尚,你死了这份心吧。知秋哈哈一笑说,娘,我是你想我嫁我就嫁,你想我不嫁我就不嫁的人吗?娘你放心,我不会进姑子庵,我喜欢做和尚的女人。想棒打鸳鸯,那你就看错人了,我今儿个把话撂在这里,我可以不要娘,但我不能不要和尚。鲁氏顿时尖叫起来,我的娘哎,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倔种?我上辈子做什么孽了?鲁氏对着八仙桌角撞下去,顿时昏厥不醒。

叶福清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来人,把这个不孝的丫头给我关起来。

何黑子等人七手八脚地把知秋关进了后院,知秋叫骂了一阵,见无人理她,只好噤了声儿,坐在床角流泪。好不容易撑到掌灯时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听脚步声是个男人,知秋扑到窗前,压低声音问,是大哥吗?窗外人迟疑一下,同样低声说,闺女,是我。知秋没好气地说,爹还想耍什么威风?窗被扳开,扔进一团东西。知秋上前拾起来,见是一团麻绳。知秋说,这是干什么?想让我悬梁自尽吗?爹说,死,你现在就死,免得弄出丑事,玷污了叶家的先人。知秋心一哆嗦,血一下子冷了。爹把话说到这份上,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知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冲着窗外喊道,和尚,今生无缘,来世再见吧。知秋搬来一只灯笼凳子,踏上去把绳子搭好,系上绳扣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知秋对窗外说,爹,告诉娘,女儿先走了,不能在二老膝下尽孝,你们多担待。

知秋把脚下的灯笼凳子蹬翻,身体便在空中摇晃起来。

恍恍惚惚,在一条黑色的大路上走了很久。知秋想找个地方坐坐,可是,除了黑暗和寒冷,这里什么也没有,知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有些惊慌失措了。

蓦地,知秋看到了那座桥,远远地高架于一片云雾之上,桥中有一道金线,将桥面分为东西两边。两名无面目兵士看到知秋,狞笑着扑上来,拉住知秋的手就往桥西拖,知秋怕了,拼命往后一挣,不料一脚踏空,失足落到桥下,桥下居然不是水,而是一池毒蛇,知秋尖叫一声,忽然醒了!

原来是一个噩梦。

桂花的声音马上传入耳底,小姐,你醒了吗?和尚,快,把小姐扶起来。

和尚!知秋赶紧睁大眼睛,脑袋转了几转,终于看到了和尚。和尚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脸上的忧虑还浓浓地挂着,看着就让人心疼。知秋痴望着和尚,喑哑地说,和尚,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要离开你。

和尚一直沉默不语,连那句阿弥陀佛也不见了。桂花说,要不,请大少爷来拿个主意?知秋同意了。

少顷,登高来了。和尚见到登高,脸略红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愧于登高。

登高说,知秋,和尚的身份,有些特殊,我其实并不赞成你们的事,依我说……知秋打断登高,急切地说,大哥,我是女流,迟早要嫁人,对吧?登高说,对。知秋说,我就是喜欢和尚,能嫁给和尚,是我最大的梦想。如果你这位留洋生都不能理解,那知秋就是大限到了,还烦劳大哥为小妹准备后事。登高怔了怔,一时不敢随意表态。知秋却催道,大哥,你说话呀。登高不看知秋,却把目光定在和尚身上。登高思忖片刻,慢慢地说,和尚,你怎么看?和尚本来想双手合十,想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和尚说,大少爷,我自结识了你,已重回三界内,既然令妹不嫌,我自当报恩,唯令妹马首是瞻。登高话里有话地说,只怕耽于儿女情长,会误大事。和尚说,命该如此,即当面对。放心,国事与家事,和尚自会妥善料理,绝不混淆。命不过三寸气耳,当舍则舍,谅不迟疑。

登高凝视良久,转身走了。知秋盯着登高的背影,提高声音叫道,大哥,你给个准话儿呀。桂花说,小姐,没话儿就是默许了,放心吧,老爷太太那边,大少爷自会掰扯清楚。说到这里,桂花忽然眉开眼笑,她冲知秋福了一福,戏谑道,小姐,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翻手覆手之间,就成了新人了,要不要我服侍小姐沐浴更衣呀?须知,吉时已到,该入洞房了。知秋坐起来,并不理会桂花的戏谑,而是望着和尚,认真地说,和尚,知秋这辈子可押在你身上了,我有言在先,在一起,即使只是一天,也要知冷知热,不能一暴十寒,你可应得?和尚深施一礼,习惯性地应道,阿弥陀佛!知秋被和尚逗笑了,嗔怪说,别念佛了,进了我的闺房,你就和佛决裂了。

和尚却在心里说,知秋小姐,你是有所不知,自从我见了大少爷,我已经与佛决裂了。佛不能救国,只顾参佛悟道,恐怕只会误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和尚不才,却也有颗报国之心。所以,佛祖也好,云济师傅也罢,他们不会真的怪我。既然回归红尘,那就入乡随俗,爱我所爱,恨我所恨,某日缘分尽了,再行取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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