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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登科出现在旺兴村头时,已接近正晌午时。望着旺兴村农民学校的白色牌子,登科停住脚,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工夫不长,登科便有了主意。

这时正是过晌,日头斜靠在槐树梢头,散布着懒洋洋的热度。登科站在树后,仔细观察着进出夜校的农民。看清登高不在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

旺兴村的农民刘二正在清扫院落,见一个陌生人进来,便上前盘问说,这位老兄,你找谁呀?登科不耐烦地一瞪眼,骂道,关你屁事,滚一边儿去。刘二也是一个倔脾气,一听话茬儿不对,马上拦住登科的去路。登科威胁说,滚开,小心吃亏。刘二自小练过几手功夫,并不搭话,一招掏心手,直扑登科前胸。登科侧身避过刘二的袭击,还了一记顶门杠子,刘二猝不及防,被击中心口,顿时眼冒金星,捂着胸口颓然而倒。登科骂道,就这样的功夫,也想挡住老子。

岭后村的赵锁柱是刘二的拜把子兄弟,见哥们吃亏,扔下手中的烧火棍也扑上来。登科见赵锁柱比刘二更高大,便下了狠手,一记朝天蹬,被踢中了下巴,赵锁柱口鼻流血,当场昏厥。远道赶来的农民学生见有人行凶,都抄起家伙围上来。登科冷笑一声,采用远避近攻的战术,没多大工夫,就打倒了十几个人。登科下手很重,轻则肉伤,重则骨残。

打闹声惊动了和尚,他从正房堂屋里跳出来,横在登科和学生之间。和尚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登科见到和尚,才停止打斗,阴沉着脸说,和尚,我大哥呢?让他出来说话。和尚说,二少爷,大少爷不在。登科狐疑地问,不在?他去哪儿了?我告诉你和尚,你少替叶登高打马虎眼,我今天找不到他,就拆了你们的老窝。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叶少爷真的不在。登科阴笑着说,当真不在?和尚说,当真不在。登科低吼一声,用脚拈起一根粗木棒,再转身一踢,木棒打着旋儿扫向对面的一扇窗户,木制窗棂顿时粉碎。登科转身再抡起一把锄头,随手一甩,那锄头啸叫着飞向堂屋的房门,只听咣啷一声,那扇木门立即裂成碎片。登科又一次转身,助跑几步,踹向院墙,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清瘦的登科竟然把一堵厚厚的干打垒泥墙踹倒。登科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一个燕子钻云,竟然轻松地上了房,一阵闪转腾挪,三间正房的瓦顶,都被登科掀了下来。院子里一片狼藉,瓦砾的缝隙间,躺着十几个负伤的农民学生。他们的惨叫声,随着腾空而起的尘土,传遍了旺兴村。

登科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翻下来,转到门前,摘下那块农民学校的木牌,单膝一顶,便折为两段。登科大叫,叶登高,你给我出来!

和尚的手忍无可忍地攥成了拳头,他再次挡住登科,目光如炬地说,二少爷,你住手!登科轻蔑地望着和尚,讥笑道,凭你?和尚,看在你曾经救我的份上,我饶你不死,不过,情面不是天天都有,从现在起,你给我滚开,再让我看到你,可没这么客气了。和尚说,二少爷,你太过分了,你这么做,不怕大少爷伤心吗?登科冷笑道,他伤心?他把我父亲气得半死,你问问我伤不伤心?和尚上前一步,正义凛然地说,二少爷,就算你和大少爷有私隙,那也不能破坏革命。你知道吗?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登科听到革命,脸色更加难看。他上前一步,手指和尚的鼻子说,和尚,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我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我只知道,你们把我爹气坏了。和尚怒道,二少爷,你讲不讲理?登科双脚夹起一块砖头,往空中一掷,再一脚踢向和尚身后的一个农民。农民躲闪不及,面部中着,立时鲜血直流,栽倒在地。和尚上前一步,怒喝一声:叶登科,不要撒野!告诉你,忍耐是有限的。

叶登科对着和尚摆出一个门户,轻蔑地说,和尚,没准儿你也练过?来,别忍了,动手吧。和尚把僧袍掖好,单手前伸,做出一个铁罗汉状。和尚说,出家人,后发制人,你先出手吧。登科怪叫一声,使出少林拳的看家本领,直取和尚面门。因为隔得远,登科离和尚尚有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嗔。登科气恼地停住脚步,回头大叫,你来干吗?

站在身后的是一身红装的井改子。

井改子板着脸,慢慢地走近登科。登科目光躲闪,神态尴尬地讪笑着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路上不太平呀。井改子不客气地说,怕我不安全,别劳动我出来呀。井改子看看院里院外,皱着眉头说,看看,好端端的,拆了不可惜?不等登科有所表示,井改子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和尚手上,歉意地说,和尚,拿去吧,给兄弟们扎咕一下伤,再把房子修好,五百个龙洋,应该够了。和尚接银票在手,面无表情地说,阿弥陀佛。

井改子大步走向旺兴村外,上了马车。登科瞪着井改子,气得直叫:五百个龙洋,你倒大方,甩手就给和尚了。五百呀,够我赌几天呀。井改子猛地站住,没好气地说,除了赌,你还会啥?

登科恨恨地望了一眼旺兴,也爬上车。

这一路上,登科一直没再开口。五百个龙洋,登科想起来就心疼。这个该死的井改子,平时老子赌几把,看把她小气的,夜里都睡不着觉,不停地唉声叹气,能把人烦死。可到了旺兴,她却来大方劲儿了,一出手,五百!拿老子的赌本去医治那些穷鬼,去替卢大头修房子,这不是傻是什么?登科想找茬儿吵一架,却苦于找不到。钱是井改子的,她怎么用,是她的事。可是,登科越想越窝火,那可是五百龙洋啊,五百!

走到去诸城和新生庄的岔路口,井改子毫不犹豫地让车夫拐向县城。登科说,不是说要回新生吗?井改子说,得了吧,我们哪儿也别去了,省得你惹是生非。登科急了,急哧白脸地说,改子改子,我们还是回家看看爹吧。井改子严肃地说,登科,你这是看爹的架势吗?我看你是想气死你爹。登科嗫嚅着说,那好,我再也不惹事了,听你的,行不行?井改子苦笑着摇摇头说,这可是你说的,听我的。我可有言在先,再闹事,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管你了。登科说,行行行,我保证再也不闹事了,走吧走吧,你看天快晌了,我都饿了。井改子说,饿死也好,谁让你跑到人家那里耍驴了?

半个时辰许,马车走到新生庄口。远远地看到那棵老槐树,在正午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苍郁。无数只秋蝉置身其间,吱啦吱啦地叫着,叫得登科格外郁闷。看到老槐树,登科紧张地想,带一个婊子进叶家大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井改子已经到了新生,不让进门又于理不合。怎么办?如果现在弄出个变故,把井改子骗出新生,那也不现实,井改子何等聪明,骗过山神骗过土地,却骗不了井改子。登科的脸上不由得沁出一层油汗。

井改子已经感觉到了登科的迟疑,但她一直默不作声。婊子怎样?婊子该进门也得进门。谁让你们叶家人招我呢?招了,就得认账。如果谁敢说婊子不是人,那我井改子就要骂他八辈祖宗!这么想着,井改子脸上开始有了笑意。这是她开口说话的前兆。井改子说,登科,一会儿进了门,我管你爹叫什么呀?登科沉吟着说,这个嘛,依我看,你还是……井改子接口道,我还是什么都不叫吗?登科字斟句酌地说,改子,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对不?你看,你这个人,我是认了,可我爹我娘认不认,那要由我来圆和圆和,爹娘是老派,他们对你可能有二话,这你要想开些,你得把你的好处亮出来,让他们明白,干你们这行的,也有好人,也是可以进大户人家家门的,对不?井改子冷笑道,听你这话,我也有可能进不了你家,也有可能被你爹你娘挡在门外,哈!登科适时地建议说,改子,要不,今天你不进去?井改子脸一板,翻着白眼说,凭什么?我告诉你,今个儿,我还非进去不可。登科不满地嘟囔说,没事找事,图什么呀?

谁也说服不了谁,登科只好硬着头皮下车,一步一步往叶家大院挪动。

何黑子牵着一头牛出来,一眼看到登科,便叫起来,哎呀,二少爷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再抬头,看到后边的井改子,何黑子的嘴便像塞进一摊牛屎,变得黏糊不清。可上次去县城,何黑子吃过井改子的饭,现在到了自家门口,不说话便是不仗义。何黑子只好硬着头皮,对井改子打起了哈哈。何黑子说,哟,井姑娘来了?稀客呀,你怎么有空走到新生来了?何黑子说完这句话,暗骂自个儿蠢,这还用问吗?明明是跟着二少爷来的。可是,他又搞不清楚,二少爷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会把这个窑姐儿带回来了?老爷刚被大少爷气得半死,再加上这么个脏主儿,这条老命恐怕得交代了。

登科带着井改子,战战兢兢地进了正房,拐进二道门,进了堂屋。登科一见到躺在炕上的叶福清,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鲁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是登科,阴阳怪气地说,哟,二少爷回来了?走错门了吧?登科带着哭腔说,娘,你就别寒碜我了,儿子回来晚了。登科爬到叶福清身边,马上流下泪来,他抱住叶福清,涕泪涟涟地叫,爹,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鲁氏发现了情况,一把拉住登科说,等等,你等等,这位是谁呀?鲁氏所谓的这位,便是立在登科身后的井改子。井改子一身紫缎旗袍,头发盘成麻花,脸上挂着婊子独有的媚态。鲁氏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大小也见过世面,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鲁氏的话也提醒了叶福清,他扭过头,也看到了井改子。其实,登科在诸城挂了一个婊子,叶家早就知道了。但谁也没想到,这个色胆包天的叶登科,居然敢把婊子带进家门。叶福清心里一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鲁氏顾不上再去嘲讽儿子,急忙扶住老头子,又是捶胸,又是抚背,好一阵折腾,叶福清才喘匀了这口气。叶福清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井改子。说,是井姑娘吧?

鲁氏心里的火儿,已经烧到了嘴边,听老头子这样问,阴损的嘲讽便控制不住了。鲁氏说,行,叶家够可以,婊子都进了堂屋了,何黑子,来宝,你们进来。

何黑子和来宝应声而入。

井改子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她没工夫考虑后果,竟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坚定地说,二老容禀。鲁氏说,你有什么好禀的?井改子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鲁氏说,我所以敢登叶家的大门,就是为了叶家的声望不倒,为了叶家的家业不败……鲁氏大叫,什么声望不倒,什么家业不败,你无非是看中了叶家的财势,想进叶家大门,你休想,何黑子,把她给我轰出去!登科脸上挂不住了,上前挡住何黑子。何黑子望望鲁氏,面露难色。鲁氏说,好啊,登科,你小子没王法了是吧?何黑子,来宝,你们把二少爷给我绑起来,老娘今天要动家法,这种忤逆的东西,不打就成祸害了。

何黑子和来宝亮出绳子,奔登科而来。登科挨了父母一通教训,心里非常不快,但他不敢以小犯上,只好强忍着没敢发作。见到何黑子和来宝,登科总算找到了出气筒,趁其不备,登科突然出手,把何黑子摔出一丈开外。来宝未及反应,也被登科踢了一脚,何黑子扑上去抱住登科一条腿,登科闪身抄起一只花瓶,对着何黑子的后脑就要砸下去。井改子尖叫一声,猛地扑到登科面前,高声叫道,登科,你要打,先打我。登科暴跳着大吼,你滚开。井改子迎着登科,一步一步地上前,毫不退让地说,登科,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也许我死了,你们家就太平了。你再也不用烦我了,我也不用天天牵挂着你了,大家一了百了,不是挺好吗?登科咆哮着说,你滚开,你给我滚开,再不滚开,老子真开了你。井改子说,来吧,这辈子侍候不了你,死在你手上,也是我的造化。登科,你下手麻利些,别让我受罪,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登科却有些犹豫,毕竟恩爱过,他实在下不了手。井改子的眼里涌起了泪花,她尖叫道,来呀,不把我开了,你叶登科就不是爷们!

何黑子和来宝再一次逼上来,欲作拼死之斗。一直沉默的叶福清突然强硬地一挥手,大叫道,慢!黑子,来宝,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二少爷说。

何黑子和来宝唯唯而退。

叶福清招手让登科靠近炕边,待登科俯下身来,叶福清扭过头,久久地凝视着登科那张瘦削的长脸,泪水慢慢地流下来,一直流进耳朵眼里。叶福清的嘴张了几张,想说话,可是话都哽在喉咙下,他粗粗地喘息几声,登科听到的,只是压抑的哭声。登科劝慰说,爹,想说什么?我听着呢。叶福清费着很大的气力才说,你大哥……他不孝啊!登科听到大哥二字,心里便冒出一股火。登科恨恨地说,爹,我今个儿把大哥那套败家的把戏都砸了。叶福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盯着登科说,老二呀,我早算过了,你大哥是庙上出来的和尚,是来败咱叶家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养的,我不能对他下狠手。登科跟了一句,说,爹,你的意思是让我……叶福清眼一瞪,骂道,畜生,不许这么说话,那是你哥,你们可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手足相残,记住了吗?登科说,是。

当着井改子和鲁氏的面,叶福清嘱咐登科,一定要振兴家业,把老大登高糟蹋掉的家财,再一五一十地买回来。登科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叶福清忽然说到了井改子,这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很意外。叶福清说,井姑娘,你过来。井改子乖巧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叶福清。鲁氏不知老头子会说什么,但她预感大事不妙。她急忙扯了老头子一下,正要开口,叶福清却说,老太婆,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完。鲁氏不敢违抗丈夫的命令,只好闭上嘴,怒视着井改子。叶福清说,井姑娘,你从现在起,就得搬出迎春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叶家的人,叶家名声在外,脸面还是要的。你愿意,可以搬到叶家来,你不愿意,可以在诸城县里买一个宅子,总之一句话,不管你在哪儿,都要帮着登科走正路,争取重振叶家的家道,把你大哥败掉的家业赚回来。井姑娘,你能答应我吗?井改子磕了一个头,郑重地说,放心吧,我井改子虽是一介女流,但我说话算数,一定帮登科成就一番事业。叶福清含着老泪说,井姑娘,拜托了。

登科上前,把叶福清扶到炕上。叶福清喘息未定,看着鲁氏说,去,杀鸡,宰鸭子,再把肥猪杀了,我要替登科庆贺一下……

登科和井改子欢天喜地地奔出门去,井改子的笑声,使鲁氏更为怒火。她揪住叶福清,腮帮子颤抖着问,老东西,你搞什么鬼?叶福清说,这位井姑娘,虽然是卖笑出身,可是,她有情有义,可以拿捏住登科,又铁了心的对咱登科好,我看了,井姑娘是有本事,她完全可以帮咱守住家业。你想想,登高要是遇到井姑娘,会不会有所顾忌?你应该知道,做婊子的人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急了眼,可以当场脱掉裤子,那时,登高想败家,也只能干瞪眼。到咱这一步,已经没得选择了,要是没人扭转乾坤,这个家就得让登高给败掉。到了吃不上饭的那一天,恐怕连个婊子也找不到了。老太婆,我看透了,井姑娘愿意跟着登科,那就随她去吧。以后,咱给登科再娶一房门当户对的,不就行了?鲁氏眨眨眼睛,细细想了半天,才说,那现在怎么办?叶福清说,赶紧招待人哪。

这餐晌饭吃得较晚,日头偏西了才正式开席。叶福清也撑着病体,坐在堂屋正中,身边的鲁氏虽然脸色阴沉,但也没说怪话。开席后,还在叶福清的注视下,给井改子搛了两回菜,一回搛的是鸡腿,一回搛的是一条鸭脖子。这餐饭,井改子吃得很香。长这么大,她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有味儿,十分有味儿。她觉得奇怪,都是一样的鸡、鱼、肉,怎么在叶家吃起来,就别有风味呢?

细想想,这一切都和心情有关。今天,她被叶家承认了。换句话说,她是被世俗承认了。婊子从良不难,婊子到大户人家从良,一不做后,二不填房,三不做小,而是嫁给一个黄花郎儿,这就难了。岂止难,还是难上加难。这是所有的婊子都要眼睛出血的好事,她摊上了。

登科潜伏在旺兴村外,窥视着村里的动静。这是一个绝好的晴天,风若有若无,日光均匀地洒下来,晒得地面热乎乎的。村中的石板路被人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片草叶儿。登科心想,革命还有些意思呢,这村子里有一种外地没有的气氛。登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气氛,但感觉上,就是与众不同。

旁边的人家晾着衣服,登科闪进去,见左右无人,便摘下一套,在无人处换上。登科又把头发弄乱,脸上抹上一些尘土,这样,谁也认不出他来。他混在一些农民学生中间,一起走进了农民学校。

大面上,整座房子已经修好,屋顶换了新瓦,门窗也重新安上。受伤的农民学生都带伤忙碌着,没什么怨言。登科一直低着头,寻找着和尚的身影。和尚一直跟着一群村人在忙,光光的头上,闪动着汗气。后来,有人在灶房叫开饭,村人们放下家什,进了灶房。很快,三五成群的村人端着碗,蹲在村子里吃饭。登科见状,闪身进了偏房。那是和尚就寝的地方,登科算计过了,和尚不可能把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身上。短短半天,他也不可能把银票拿出去兑现。登科快速细心地翻动着和尚的物品,没费什么劲儿,就从一件直裰中找到了那张银票。登科攥着银票,一个虎跃,就从后窗跑了。

登科刚刚跑出村口,便猛地刹住脚步。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蒙面人,正冷冷地盯着他。那人并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地逼上来,看那身形,应该是个练家子。登科把那张银票塞进腰间,摆出一个门户,与那人对峙。

那人跳起来,使了个燕子穿云,向登科袭来。登科一看就知道,这人身手不凡。登科使出拨云手,架开对方攻势,两人便扭打在一起。都是高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未分上下。登科见势,突然放出一把飞镖,那人闪身躲避之际,登科一连几个大翻,跳进路边的庄稼地,快速逃走了。

那人也不追赶,摘下头套,露出了本来面目。登科乘隙回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和自己过招的人,正是卢大头。

一路走,登科一路想,卢大头怎么也成革命党了?革命党人,都应该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吸纳土匪参加革命。这要是让民众知道了,还不把革命党和土匪算成一类?作为一个欲和皇上争天下的党派,断断不能与匪类为伍。这是原则。登科平日虽说少读书报,但起码的道理他懂。以他目前的脾气,他不愿意与卢大头之流为伍。他搞不清登高为什么会和卢大头搅在一起,就算拉人凑数,也拉不到土匪头上。再说,登科根本瞧不上革命,更瞧不上卢大头这种专干坏事的土匪。大哥的革命他也算见识过了,说穿了,就是败家。哪有为了别人的买卖自己赔本的道理?偏偏大哥就这么干了,这不是败家是什么呢?

想到大哥的傻,登科不免偷笑起来。井改子装大方,甩手就赔给人家五百个龙洋,她做梦也想不到,这笔白花花的银子,现在又到了他的手上。就连那个该死的和尚也不会想到,明明装在直裰中的银票,现在却装在他叶登科的口袋中。这种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的戏法,变起来太有趣了。既变出了白花花的银子,又能变出美滋滋的好心情,值得一试。

心情好,登科脚下便利落,没用一餐饭的工夫,已经折回了新生庄。他没有走叶家大门,而是从后院的角门旁翻墙而过。恰好桂花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衣服,听到动静便回过头来。登科敏捷地躲在树后,等桂花依旧埋头去洗衣服时,他乘机溜进二道门,跑到前院去了。

登科走进他住的正院偏房时,井改子已经逛完了叶家大院,正在偏房里喝茶。听到脚步,井改子便抬起头来。说,你大晌午的跑哪儿去了?也不在屋里陪陪我,我算看明白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井改子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喝下一口茶。登科说,叫什么叫?我多久没回新生了?那么多老少爷们,我不要看看他们吗?井改子狐疑地看着登科,不知不觉地说起了酸话,是看老少爷们吗?别不是去看哪个小寡妇了吧?我还不了解你?一天不跑跑骚,你能舒服?登科瞪了井改子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说,你给老子闭嘴,这里不是迎春院,再敢胡咧咧,看我不揭你的皮。井改子一撇嘴,再也不吭声了。登科有些按捺不住兴奋地说,去去去,给老子也弄一杯茶来,老子口渴了。

井改子换上一副贤惠的笑容,给登科倒了茶,还布了一道点心。看着登科吃喝,井改子高兴地搂住他,满嘴缠绵,手也在登科身上乱摸。井改子说,登科,我真是没想到,你们家二老能看得起我,看这意思,这是许我进你们叶家大门了。登科,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点儿,别让我吃下眼食,行吗?登科捏了一把井改子的脸蛋儿,坏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下眼食?我一向让你用下边的眼儿吃食,是不是呀?井改子的胸脯便忍不住往登科身上蹭,边蹭边说,你好坏,你这个坏蛋。登科伸手搂住井改子的屁股,头便往井改子怀中拱去。

登科把井改子抱到炕沿上,用力地撞击。井改子先还忍着,尽量不出声响,后来登科越战越勇,井改子便放开喉咙,叫得惊心动魄了。登科一边用力一边去捂井改子的嘴,喘着粗气骂道,你他娘的不能小声点儿,这是新生,不是迎春院,别他娘的把院子里的公狗也叫进来。井改子哼哼唧唧地说,我就想……狗咬狗……登科恶狠狠地撞击着井改子说,你这时候还敢骂我?看我不弄死你。井改子声嘶力竭地说,别吹牛了,看一会儿谁他娘的落花流水?

有五百个龙洋垫底,登科发挥得格外好,动作敏捷,撞击有力,足足有两顿饭的工夫,才牙疼一般地吸着冷气,软了下来。身体不做主,精神倒好,还是按着井改子,不让她起身穿衣服。登科一寸一寸地抚摸着井改子的皮肤,前所未有的细心,让井改子颇为诧异。井改子佯嗔道,你吃错了药啦?今天怎么格外骚兴啊?登科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抚弄着井改子,让她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缠绵了半个下晌,登科才穿戴整齐,走出了偏房屋门。走过一道侧门,便是正房的院子。爹正坐在日阳下,呆呆地晒着。登科仔细一看,心便哆嗦了一下。爹老了,爹的脸上出现了那么多皱纹,看上去,已然风烛残年。登科上前扶住爹的胳膊,轻声问,爹,你好些了吗?叶福清看了看登科,没回答这个问题。叶福清看着眼前的院落,口齿不清地说,保住叶家……登科,靠你了……登科说,爹,放心吧,我会让叶家越来越兴旺的。叶福清点点头,眼角闪动着泪光。登科说,爹,你想怎么处置大哥?叶福清慢慢地转过头,久久地盯着登科。说,登科,咱叶家,不能搞兄弟反目,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和你大哥……翻脸……这是你爹的遗训。登科红了眼睛,点头说,爹,别这样说,儿子记下了。叶福清盯着登科说,你发誓,不和你大哥翻脸。登科说,我发誓,永远不和大哥翻脸。叶福清轻轻地叹息一声,合上眼睛。登科见秋风渐凉,便把父亲扶进屋里躺下。叶福清眼睛无力地睁了睁,便沉沉睡去。

登科在叶家院里转了几圈,忽然发现一个窈窕的女人悄然无声地经过。登科叫来何黑子,一指那女人,问道,那是谁?何黑子说,她是后屯郑老六的老婆,姓李,小名叫小丑子。怎么着二少爷,看上她了?登科说,快去问问,多少钱能睡了她?何黑子赶紧溜了出去。

这何黑子一去就是两个时辰,鬼影儿也不见一个。登科等得有些急,便站在叶家大院门前,向后屯张望。村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轻风不时地掠过那棵老槐树,发出一阵阵烦人的噪声。登科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个女人的脸,那是多么可人的一张小脸,圆圆的,白白的,一看就知道,这女人刚过门儿没多久,还没被男人抽干了精髓,还像一条小母牛一样,全身都注满了冲劲儿。登科想象着翻身上马的快乐,想象着狂风暴雨之后那种疲软的舒适,心里像长了草,全身的血流得更快了。

终于盼来了何黑子,无奈何黑子跑得口干舌燥,根本不能说话。登科只好把何黑子弄到偏院里,给他喝了一碗水。何黑子说,二少爷,我问了,人家一听你的原话,当场就骂了你一通。登科一听,马上瞪起眼睛说,她骂我什么?她敢骂我?何黑子说,是啊,她真的骂你了,她说叶家二少爷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大吗?你回去告诉他,姑奶奶不爱他的骚钱。登科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娘们,敢对老子不恭,好,不拿下你,老子就不是叶二少爷。何黑子也气呼呼地说,对,郑老六正好不在,你现在就去。登科问了李丑子家的方位,就带着何黑子奔向后屯。

李丑子正在屋里扫地,见到破门而入的登科,心中便是一凛,待看到登科那双淫荡的眼睛,啊呀地叫了一声,扔下笤帚就往里屋走。登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起了她。登科说,今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从了我吧。李丑子拼命挣扎,无奈力气弱小,怎么也挣不脱登科铁钳般有力的双臂,她便涨红着脸警告说,再不放手,我喊了。登科理都不理,把李丑子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把她剥了个精光。登科扑上去,分开李丑子的两腿,一只手精准地抠住了李丑子的私处。不料,李丑子趁登科近身之机,突然飞起一脚,正中登科的小腹。登科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豆大的汗珠儿马上沁出脑门。

郑老六家院外,所幸一直没人来往,何黑子放下心来,躲到杨树后,美滋滋地抽起旱烟袋。湛蓝色的烟雾徐徐升起,让何黑子的那张瘦脸显得更加丑陋。何黑子偶尔抬起头,望望郑老六的屋子,那里没有动静,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何黑子奸笑着想,到底是二少爷,进去就成事儿了,给劲儿,真他娘的给劲儿。何黑子想,要是老子有一天也能像二少爷这样,想睡哪个女人都能睡到,那老子他娘的就是皇上了。

正乱想着,登科已经大步出来了。何黑子迎上去,斜着眼睛说,二少爷,上手了吗?登科冷笑一声,骂道,老子上不了手,还是你家的二少爷吗?登科转身拐进篱笆后,哗啦啦地撒起尿来。何黑子想起前几天自个儿替二少爷跑腿时被李丑子痛骂的情形,忽觉气愤万分。他想都没想,就冲进李丑子家门,他要当面嘲笑一下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不是不稀罕钱吗?不是二少爷算什么东西吗?怎么二少爷两个龙洋扔过去,裤带就松了呢?

何黑子刚进屋门,脚就生了根一般定住了——他看到李丑子悬在房梁上,舌头伸出嘴边,地面上有一摊热尿,还冒着热气。李丑子的眼睛圆睁着,正恨恨地盯着何黑子,那种生死不渝的眼神,让何黑子后脊梁冒冷风,不寒而栗。何黑子本能地后退几步,旋风似的往外跑。他放开破锣嗓子,没命地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忽然,何黑子不叫了,他的喉咙被人死死地攥住——登科没费劲儿,掐着喉咙就把何黑子提了起来。登科说,再叫,马上掐死你。登科扔下何黑子,头也不回地往诸城县城方向走。何黑子一溜小跑,跟上去。天气有些凉,淡淡的云朵从北往南飘移,偶尔有几只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从头上飞过。远处的地里有散放的牛羊,正在缓缓地向大路走来。登科悠闲地吹起了口哨,是何黑子很熟悉的吕剧《小寡妇上坟》。登科越是轻松,何黑子越是紧张,他担心登科一发狠,他那条小命儿就要玩完。

登科不理何黑子,一个人快步走着。登科现在关心的是,怎样能在诸城县里站起来,成为一方土地。他不能眼看着大哥把叶家的家业败光,也不能看着大哥拖着和尚,一起为了别人去送命。一定要在短期内弄到一笔大钱,只有掌握了财权,腰杆才硬实。爹不行了,叶家的财权肯定不会旁落,可是,城里的几间铺子,现在都掌握在大哥手上。大哥好对付,难对付的是陈冰如。这位县太爷的千金小姐,不但后台硬,脑袋也好使。她不动声色就把大哥名下的资产拿在手上。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陈冰如赶出叶家的生意之外。这是大事,不但要做,还要做得天衣无缝。既拿回生意,还要不得罪这位千金小姐,还要让她认自己这个小叔子,以后,还指望她帮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呢。

想到下晌要和陈冰如谈判,登科的脚步便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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