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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毡房到出租屋

1.牧人自己住的毡房外观并不好看,但里面却内容丰富。

2.草原上如此美丽的毡房一般都是用来接待游客的。

3.岭南小镇常见的小旅馆。

从西北来到东南,我住进出租屋。最初几日,我只蜷缩在屋内,煮饭、看书、睡觉,一点都不想出门。我像个匆忙中跳伞的战士,慌不择路地在海边登陆。第一次出门,在小区外驻足,左瞧右看,选择了牌匾多的那边。进入超市,货物陈旧落伍(我住在××村),但我还是买了电饭煲、薄棉被、大米、蔬菜和水果。

我住的是一楼,玻璃推拉门内,又加了层钢筋折叠门,外出时,要将折叠门锁上,否则,坏人极容易从阳台上翻进来。阳台是敞开的,不像北方,加固着玻璃或铁栅栏。站在阳台,可一眼望见对面草坪上的大王椰、棕榈树、簕杜鹃,然而,当折叠门拉紧时,整个房间像全封闭的监狱。

房间不大: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我努力,再努力,试图让身体和这间出租屋的结构协调起来,然而,我和它,到底还是脱节的:我无法以主人之姿享用它,而它对我,一直倨傲、僵硬、冰冷。先于我存在于这个空间的物体,以种种古怪方式,让我受到排斥:卧室衣柜涂着棕黑色,是老年人的色彩谱系,我无法猜测出屋主人的年龄;拉开柜门,木板嘎嘎,如打开密室,散发潮湿霉味。

我不愿将任何东西放进抽屉(潜意识里,我一直在做离开的准备)。虽然它们和衣柜一样空荡,可总有一张折叠的报纸、几颗螺丝钉、一个灯泡、一堆曲别针,突然冒出来,提醒着我:这个空间,曾被他人占用(类同二婚)。

有只褐色翅膀的蛾子,从台灯处飞快滑入墙角,须臾,不见踪迹。清晨跑步,与一只老鼠劈面相逢,我们皆愣怔。它太肥硕,是北方同族的三倍,并不灵活,拽着大肚腩,呆立。然而,它不怕我。片刻后,晃晃悠悠,它朝草地奔去,其熟练背影,比我更像此地的主人。

我无法在卧室安睡:一只黑蜘蛛,李子般大小,用均匀的触角轻缀蚊帐。它那么大……我无法想象,当电蚊拍触到它,会发出怎样的焦味?我轻摇蚊帐,希望震颤能告诉它:这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安全。第三天,它不见了。之后,我在蚊帐上发现了一颗小黑点。仔细一看,是一只比指甲盖还小的蜘蛛。和它的母亲一样,它也有着均匀分布的触角,正牢牢缀着纱网,扑簌簌颤抖。

这间出租屋,常令我想起早年离开家乡哈密,到乌鲁木齐时住的那间宿舍:同样小,同样处于茫然不知所措,同样被一片陌生包围。而我曾在乌鲁木齐的家,家里的书籍和衣服,亲戚和朋友,皆变得疏远陌生,像从来不曾存在,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一九九三年八月和二○一○年八月——如此相似!

我将灵魂保留在北方,而提着肉身的残骸来到南方?一九九三年的我,如一簇刚点燃的火苗;而现在,我的面庞蒙上了层淡淡的土灰。事情再清楚不过:我必须要丢下一些看似很要紧的东西,随后,开始以不那么拘谨的身段开始新的生活,恍如蜕壳的龙虾,虽然变得柔软脆弱,但也不免兴奋起来。

我在那张摇摇晃晃的餐桌上开始写作,试图敲打下我的故事、我的感想,却发现脑子里缺词少句,指头凝滞不前,完全不听使唤。闷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每一天,都被折合成租金,提前支付出去。

一想到下个月的账单,突然间,人又高度紧张,脑袋开了窍,敲打键盘的频率快了起来。然而,不消几日,那轻松又兀自而飞,再次枯坐窗前,手指僵硬。

我拨快了在体内运行多年的时刻表,试图消解两小时的时差:我在晚饭时睡觉,正午后去吃晚饭,凌晨酣眠时起床。无数次,我在心里默默计算:北方的十点,等于南方的八点。所有的时间,皆以此类推;所有的时间,都不是安稳地驻扎在自己的营帐里,而被火种点燃,呲呲冒烟,从最宁静的战士,转变成最傲慢的暴徒。

我的大脑在努力控制、调配自己适应新时间,而我的身体则在抵抗、惊骇中,延续着老时间。我的生活翻了个底朝天,从此不再拥有那种彻底的安全感。我不知道这种生物钟的调整于别人会怎样,对我,不啻为某种道德标准,乃至精神标准的大调整。

当我不得不靠“广东省居住证”将自己维系在南方时,我从未觉得我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居住证和身份证的最大不同,是居住证上有两个地址:户籍所在地和现居住地址;同时,身份证的有效期限是二十年,而居住证是一年。

我仔细观看两个证件上的自己,发现虽然五官相仿,发型略有差异,但眼神,却完全不同。这张面孔是破碎后,重新拼贴在一起的。

原来的我——那个真正的我——被永远破坏了。

我变得比原来的我胆怯谨慎多了:我要感激我看到的每一片绿叶,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以及每一个微笑的邻居。我收敛起放纵激越的笑声,害怕过分张扬引来的侧目。毕竟,我不是在自己的出生地(这种痛苦,并非仅仅来自吃不饱穿不暖),我无法挺直腰板,言之凿凿,而变得敏感脆弱。

一个暂时的居住者,在各种官方机构中,首先要公开自己的履历——不是出于信任将自己的履历交付出去,而是——公开。这种公开,已经意味着质疑。我拿着那些表格,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去办手续,而那些先后顺序,是早已规定好的。

每一次取表和交表,都让我感受到另一个可怕的词:逃跑。如果打工者来到南方,是为了躲避贫困,那我又将亮出怎样的理由?当我不得不公开我的履历时,似乎,我并非达到缺吃少穿的地步,那我的这种“逃跑”行为,将归类到何处?那位民警,那个诗人,或那个邻居,他们惊诧地盯视我:你……何以从风景区来到工业园?

在填写了无数张带着编号的表格,并盖章后,我还要经历最严苛的考验:在“选择何种避孕措施”中,找到一项,打钩后,再到卫生所做B超:查环查孕!

脱鞋,躺在那张铺着白床单的窄床上,淡蓝色塑料帘子象征性地半掩着,自己褪下衣衫,袒露肚腹,被涂上团黏糊液体后,因陡然到来的冰凉,而浑身紧缩;随后,圆润的传感器开始转动,携带着湖面晃动涟漪的波浪感;转啊转,貌似永远转不完,其实,不过转了一分钟。

同样的检查,在乌鲁木齐,我也曾做过。那时的肚腩里,有个小小的胎儿,我要知道它的心脏是否正常跃动,它是否比上一周,更茁壮完整。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未来的生活,将伴随着这个孩子的诞生,更甜蜜悠然。

“起来吧!”她不是在催促我,而是在叱责我。擦掉黏液,起身穿鞋,整理衣衫,等待最后结果。这个过程不能算是耻辱,也谈不上刁难,但却总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这是些小事情:始终都是些小事情;然而,在这样的小事情中,我感觉尊严的跌落,比股票的曲线更迅疾。我要怎样袒露、坦白、坦率,才能表明我身体健康,来路正派,神志清醒,懂得避孕,不会携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危险?然而,我不能慢待任何一张表格,任何一句问询,任何一个机关工作人员……否则,我便会在迁徙的途中,丢失我自己。

我不愿谈及新疆,也不再说起乌鲁木齐,更不愿当别人说起新疆旅游时,加入到赞美新疆风光如何“大美”的话题。不,我无法更深入地谈论那些话题。谈了,又能怎样?当我坐上火车,穿越河西走廊,眼前逐渐展开的不是焦黄,而是新绿、翠绿、浓绿时,我知道我身后的那片西北偏北的土地,已渐渐凝缩成地图中的公鸡尾巴。它在那里,永远在它该在的地方;它无法移动自己,而我可以。

坐在公交车上,不断听到报站:××村到了……××新村到了……××二村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并不是一片又一片农田,而是一幢又一幢楼房。这些“村”,不过是些商住小区,没有田埂老牛、牧歌炊烟,村人混杂一片,互不相识。

在出租屋居住的日子,我只是占据了一个空间,而整个灵魂,并没有黏附在这里。有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侵扰我:我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恰恰是对定居的渴望,以及由此滋生的痛苦,时刻压迫着我的神经,促使我在面对陌生街景时,怀着半是生人、半是主人的姿态。

我不知道我能在南方住多久,我如何才能摆脱这间出租屋;并同时,我的生活不再只是临时性的,而能做长远规划。

某日文学聚会后,送一位男诗人回家。车从市中心的会场开出来后,已是深夜,街道边幢幢高楼挺立,像只只放大的狼影,黑魆魆,又闪着光。突然,迎面看到五幢连体楼宇,像个扇面被打开,黝黑身躯上,镂空着四方洞穴,每个洞穴里,都蹲伏着一只亮晶晶的小兽。某个瞬间,我感觉那片楼宇突然向后躺倒,那些灯光晶体,并不是竖立着,而是平平地摊放在水平面。

另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正在建立,而这种关系的扭结,比起人类在游牧或农耕时代,更为复杂。与人在树林、在田地、在牧场时仰望天空完全不同,人在工业时代的楼房间抬头,并非敬畏造物主的威严,而更臣服于人自身的霸道。篱笆不见了,围栏不见了,马齿苋草不见了,梨树和小鸡不见了,只有楼房,一幢幢钉牢在地里,又插入天空的楼房。

诗人住的房子,在那片摩天大厦的夹缝中。同样是出租屋,我住的是小区里的房子(楼房的模样统一,有大门、保安、各类植物);而他住的是农民房(本地人自建,高低错落,见缝插针,管理混乱,难得看到一棵树)。在车上,他调侃道:“我们那里,楼挨着楼,间距不到一米。”他又说:“这边楼房的水龙头开得猛些,对面人的脸,会粘上液体。”

街道逐渐弯曲、逼仄。有个小吃店,懒洋洋地开着门,玻璃柜台内的铁盘中,放着切好的猪肝、鱼片、粉肠、肉丸(吃粉时,可往里添加)。小店里木桌木椅,墙上挂着风扇,但内里,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闷热。再向前,小路斜插进一群低矮楼房中,彻底不见了踪迹。

他住在最后一幢:六层高,无大门,只敞开个门洞。进入后,左边是保安室,有人轮班,照管整楼的安全,右手是楼梯,大理石地面,倒也干净宽敞,但稍显昏暗。拾阶而上,楼道内左右展开两排屋,铁皮门紧闭,门外散乱着各类鞋子。他掏出钥匙,窸窸窣窣,打开门: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像野兽归洞。

这,就是传说中的农民房:长条形小客厅,靠墙放着古旧的三座木沙发,正对着同色同质、嵌玻璃的小茶几,侧面是台饮水机,角落处是个黑色拉杆箱;顺墙向里走,小卧室内有张双人床,床头柜,镜面蒙尘的梳妆台,一米宽小衣柜;再向前,是阳台,没有玻璃窗或铁栅栏,就那么裸着——是个洞,能直愣愣看到对面(也敞着同样的洞)。阳台对面,是两间并列的小屋:一个是厨房(简易锅灶,仅够一人操作);一个是卫生间(淋浴器喷头挂在墙的半腰,下面是塑料桶,粗管道上架起块玻璃板,放着洗发液、沐浴露、卷筒纸)。

这样的居所,其实,并不简陋,该有的都有了;但是,它匮乏整洁与温情,亦缺少必要的点缀和细节的装饰。人是这里临时的客居者,而灰尘,才是真正的主人,充斥着整个空间,无处不在。一切都恍恍惚惚:吊挂而下的窗帘,是块随意的花布,漫不经心;关闭的衣柜,居然从底部伸出条长裤的腿;地上摊放着的包,拉链半开,像随时要装上东西,即刻离开。

这种近距离观察别人的居所,是骇人的:当目光掠过种种摆设时,这个人的生活仿佛一具被解剖的尸体,连最秘密的角落也露在外面,尽外人上上下下饱看。

这屋里的人和物,都处于不安状态。

漂泊、流浪、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从一间工厂到另一个,不知前方有什么,只提着胸腔里的一口气,朝前走,朝前走……我偷眼看他:脸上的皱纹活像一张诉状。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在杂志社干个小编辑,被有编制的正式工呼来喝去,杂活累活全都丢给他,发薪水时,不及人家的零头。顶让他生气的是,他因写诗而备受折磨。

在他看来,当别人称呼他为“诗人”时,简直就是在使用侮辱性的词汇。

诗人……不合时宜,可怜巴巴,穷困潦倒……在这个逐利的年代,他的行为,多么陈旧、古老或过时!似乎诗人是他一切灾难的缘由,就像身上皮带的尖插头一样,把他扣得牢牢的,气也喘不上一口。似乎,置身于如此穷苦景象,只能屈就,如果让头颅高仰,就显得不伦不类。

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如玻璃互相刮擦,令耳膜疼痛。这屋子的墙壁像张半透明的黄纸,哭声一把推开,毫无障碍地砸过来,将一种难言的辛酸扩散开。这个充满啼哭的空间,貌似一个住所,却无法遮掩漂泊味。我心里一紧:如果我把孩子生在这里,他一样会长大,但是,他会视凌乱为正常,会将某种古怪的坚硬吞进体内,他一定和在自己家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

出租屋里的生活,并非仅指物质上的匮乏,而是,当人们处于精神上的动荡状态时,对周遭的各类物体,都会显现出一种因绝望而衍生的随意性——镜子,就让它落满灰尘吧;窗帘,就让它含混地飘荡吧;卫生间,就让它沾满污渍吧;提包上的拉链,就让它休克在中间吧……太多了,这些漫不经心的细节,像被绝望攻克下的城堡,一个又一个,赤裸在那里,形成荒凉的坟场,慢慢地侵蚀、伤害、改变着这屋里的人,让他们的尊严被击落,迫他们匍匐下来,蚯蚓般苟活。

故而诗人要开始抵抗。他献身于自己的工作,默默地、锲而不舍地、远离一切喧嚣地耕耘,把自己的岁月变成作品,坚信一个新的时代,就在前方。

一天夜晚,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想起了吉也尔。在托里草原萨孜湖的那个下午,我朝一辆摩托车走去。车旁是个男孩:黑鸭舌帽、黑T恤、长袖白衬衣、黑裤、白运动鞋。黑和白在他身上形成起伏跌宕的落差美。我向他打招呼(在牧区,一般年轻人都会说汉语),听到回复后,我们用汉语交谈起来。我获悉,他叫吉也尔,十八岁,刚高中毕业。在他即将成为家中主劳力时,父亲送给他一个坐骑:价值五千元的雅马哈。

吉也尔说,他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听冬不拉。在拥有摩托车的第一天,他在托里县城花了一百元,装了个音响(像以前的骑手迷恋雕花马鞍),用来听摇滚。那音响就绑在摩托车左侧。他为我打开:强劲的鼓点砰然奏响,令周围空气翻滚发烫,音符涟漪般扩散开,音响表面像一颗裸露在外的心脏,一上一下,突突弹跳。

吉也尔早已习惯这种猛暴节奏,甚至还觉不过瘾,俯身从草丛中捉来蚂蚱,将它丢在音响上:那个小东西,四肢惶然,躯体随音响的鼓凸而蹦跳。打击乐随之变得残忍:像是对这只小蚂蚱进行的一场行刑。

我陷入自责:男孩因看到我,向我炫耀,将音响打开,将蚂蚱丢进音乐漩涡。他在展示他的游戏:他用以在草原上打发漫长时光的游戏;可那打击乐像钢爪,摄住我的脉搏,令我喉头发紧,太阳穴生疼。我赶忙摆摆手,让他将音乐关闭,再看那只蚂蚱,正连连抽搐。男孩看我脸色大变,便捏起它,丢进草丛,像完成一种仪式。

吉也尔掀开门帘,邀我进入。门实在太小,我只能躬身进入。毡房里正在进行晚餐:爷爷铁廖汗、奶奶热奥仙、叔叔努尔木拉、穿开裆裤的小孩是姐姐热扎提的儿子。奶奶正在倒奶茶,看到我,笑着指指靠门的地方,而爷爷和叔叔,则挪了挪身子,靠得更紧些,腾出块地方。我脱鞋后走过去,盘腿而坐。

这顶毡房与我平日所见的不同——这户人家是我在路上随意“捡”来的。这里没有旅游区待客毡房的整洁和华丽,这是哈萨克牧人最真实、最日常的状态。

毡房不是从草地上架起撑杆,而是先围起个大石堆,再在石缝里插入十几根短小撑杆,裹在外面的毡子捉襟见肘,风从破洞和石缝里吹来,令屋里屋外温度相同。在我的身下,是块窄小旧毡,从缝隙间冒出的青草,因被人体长久摩擦而倒伏在地。我将后背倚靠在石墙上,有几只蝉在耳边叫得呲啦呲啦。

奶奶转身提起茶壶,将红黄砖茶倒入白瓷碗,又用汤匙舀起两勺奶皮子。茶碗由叔叔传递而来:黑红液体上,晃悠着两团白色悬浮物。我喝得很投入,咂咂有声。奶奶朝我微笑。我想喝得慢一些,让时间变得长一些,可那奶皮子的醇香,实在诱人。奶奶一直守在壶旁,一碗碗倒茶,双手青筋暴露。她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头巾是花的,牙齿缺了几颗,脸上的皮肤糙如核桃皮,但眼神却如婴孩般充满好奇。突然,我想起去世很久的外婆。

对我来说,眼前的这一切都显得太过沉重——这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始料不及的怪异的温暖;一切困惑于人类的矛盾,在这里,似乎都得到了寓言式的化解。

我从包里拿出把牛奶糖,递给那小孩;他实在太小,心又太急,总是剥不开糖纸。叔叔来帮忙,粗大指节像炭条,小心翼翼地搓着,像侍弄一只早产的羔羊。终于,奶糖裸出。而孩子并不是一口吞下,先用舌尖将糯米皮舔净,再将糖竖起,从顶部一点点细嚼下去。而叔叔,不客气地给自己也剥开一个,甩出弧线,丢进大嘴,颊上瞬间鼓起个大包。

挪动身子时我一仰头,突然愣怔:一条彩带穿过头顶,令昏暗空间发生异变。

那条穿梭在十几根木棍间的长条彩带,两边镶着黑边,内里是宝蓝、姜黄、靛紫、葱绿条纹,前后环绕,将棍子牢牢捆缚,如勒紧襁褓中的婴孩。原来美,是这样降临人间的——我的心头一热。

再次环顾四周,我用目光抚摸这个空间的所有器物:木架上挂着的水瓢、马鞭、帽子、相框、电话、冬不拉;地上堆着的锅碗桶盆;米、面、奶疙瘩;木桌上堆着的针头线脑、筷子勺子;小孩玩耍的羊骨头……所有的物件都袒露着,仅仅因为需要,而无法负担更多的奢侈。

牧人一年要转场几次?吉也尔回答:大大小小十几次。从夏牧场转到冬牧场,再返回春牧场:接羔、剪羊毛,等冰雪解冻后,用骆驼载上毡房,骑上马,赶着牛羊,再转场到夏牧场,度过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秋天启程,到冬牧场,开始又一次大循环。

我忍不住问:如此频繁地搬家,会不会把家里的什么东西拉下?吉也尔笑着摇头:连根针,都不会拉下。在南方,房子几乎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时间。“买房了吗……几居室……首付几折……月供多少……”可对牧人来说,草比房子更重要——若住在一间不能移动的房子里,生活的链条将被焊死,无法流动,那可是件恐怖的事。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草会被牲畜吃掉,草场会退化,因而牧人要不断搬迁,追逐新绿的青草,并由此发明了特殊的居所:毡房。毡房的材料不是水泥、木头、砖块,而是毡子。搭建一座毡房需要十八条大毡;即便是小毡房,也需要十条大毡。每条大毡重三十公斤,约需五百公斤羊毛。做毡不分季节,只要赶在天气晴好时即可。一家做毡,四邻帮忙。邻居们听到消息后,骑着马,踩着自行车,或者步行,汇聚到这户人家。女人们先在草地上架起两口大锅,用来烧开水,然而大家开始分工:谁抽毛、谁卷帘、谁牵驮……毡房外围着彩色帘子,让毡房变得像宫殿般华美。我问吉也尔:草帘是用什么做的?他随手一指芨芨草:就是那东西。

工业时代的迁徙,和游牧时代的转场大相径庭。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意味着从一个工作转换为另一个工作,每一个工作都不稳定,都可以随时丧失;而牧民转场,无论一年中搬家的次数多么频繁,因路线固定,家庭成员固定,使用的家具和器物固定,家的内涵并没有被消解,家庭成员反而愈发相濡以沫。

从毡房到出租屋,我们丧失掉的不仅仅是天性里的狂野基因,更因匮乏和树木、青草、天空、骆驼的亲密接触,而变得冷酷而僵硬。当出租屋变成牢笼,试图埋葬掉自由和文明时,人也许应恢复其野蛮人的本性,砸碎这牢笼,重新建立起另一种理想居所。

既然我们能找到树洞、岩洞和毡子,那么,另一种神奇的物质,一定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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