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农历正月十五。
风俗:挂花灯,放烟火,猜灯谜,舞狮舞龙,吃元宵,迎紫姑,走百病等。
源起:源于汉武帝“太一神”的祭祀活动。正月十五称为“元宵”始于晚唐。宋时,方才普遍使用“元宵”一说。元宵节又被称为上元节、灯节。
银花合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是夜,明媚如昼。街市上花灯成片,夜空里火花点点。天上人间,光海一片。
远处,铁桥未锁,城门大敞,他老远就能清清楚楚看见护城河上那一座姿态嚣艳的桥。因是元宵佳节,所以被妆点一新。星光落在上面,也是分外欢然。“星桥铁锁开”写的即元宵夜里的这座桥。彼时,它看过去,光影幢幢,十分耀眼。好似银河里的星辰汇聚而成。很是惊艳。
城中的街道上更是人群如潮。间或有游人骑马观灯,一路惹起尘烟漫布。天空亦有明月相照,好似不离不弃地专为追随凡尘里的芸芸众生而来。真是风清、月白、人喜的良辰一夜。
且街上时有歌声四起。那是花枝招展、容艳姿丽的歌姬们唱起的《梅花落》一调。一路走,一路唱,一路桃李香飘。夜美,人美,歌声美。就连京城的守护军都取消了禁夜之令,达旦讨欢。
于是,他叹,“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说那计时用的玉漏再不要催迫时间流走,荣准他肆意沉浸在这一夜,让他活在浮花浪蕊的风情里,彻底体味一次人生的风流与欢妙。
苏味道写元宵夜景,别有一番风情韵致。这首《正月十五夜》颇得后人心意,那一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更是被后世再三引用也未见半分倦意。
苏轼便有“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之句,写尽了仕宦人家的繁奢靡华。蒋捷也有“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的句子。周邦彦写元宵节,亦未曾疏忽它。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
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好一句“花市光相射”。正因为元宵节张灯结彩,夜明如昼,所以元宵节又被称为“灯节”。至于元宵张灯始于何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较普遍的说法是始于汉朝。但在南北朝时已蔚然成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的《列灯赋》中即有“何解冻之嘉月,值蓂荚之盛开,草含春而色动,雪飞彩以偕来,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的记载。
到隋唐时期,张灯、观灯的风俗更甚从前。隋炀帝即有《正月十五通衢建灯夜升南楼》一诗:“法轮天下转,梵语天上来。灯楼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凝流水,春风含夜梅。幡动黄金池,钟发琉璃台。”将当时元宵的妖娆夜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人生似长,却也短。匆匆几十载,也不过是远途一程。
寸金难买寸光阴。这正月十五夜,着实令人欣悦不已。
良宵一刻,又岂只值千金。
人如画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宋]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
这一年,他在密州。
他开篇即写“灯火钱塘三五夜”。许是有些想念钱塘。钱塘即杭州。他想,若是此时身在杭州,定能见上元夜里的琳琅好景。街上必然是人影幢幢,情热心欢。有彩灯,有皓月,有美人。一切都是欢腾愉悦似无休止的。
天上则铺满如霜月色。月光之下,这焦灼的尘世也似被镀上了金光。落在人身上,更是轻易就能氲出一层光芒。仿佛这人是从那古色古香的旧画里走出来的,且带着几分仙意。真真是美得令他铭心。如此光景,正是闲步逡巡的好时刻。
大户人家更是笙歌缭绕,麝香阵阵。许多人会踱步出门,去市井之地纵马观灯。即便如此,那道上却无半点扬尘。只是,这诸般风华都是念想。“更无一点尘随马”一句便是化用了苏味道的那一句“暗尘随马去”。将热闹的人景写得别有意境。
只是,一个醒神,他终意识到自己已身在密州。也因此,无论是元宵夜里的那人、那景,还是心中那情,都有了变故。愈发疏离和生分。
山城太寂寞,连同他自己也觉光阴倏忽,不经意间便已苍老。难得听见箫鼓之声,却原来,发现那声音不过只是百姓祭春祈年的仪式,非是意兴所至,情之所发。着实令他感伤。
待灯火渐稀,霜露渐至,郊外亦是彤云四垂的时分,他才忽觉否极泰来是果真有道理的。诸般天象都昭示了这阴霾天后将有一场浩然大雪。到那时,一切都将有纯洁如初的模样,一切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苏轼这首《蝶恋花·密州上元》的词写于宋神宗熙宁八年正月十五。熙宁七年即公元1074年的九月,苏轼由杭州通判被朝廷调至密州,十一月到任。
苏轼在杭州住过三年,对于杭州元宵的繁盛夜景自是印象深刻。所以,到密州出任不过两月时间,纵他心地再宽阔,也是会有变化的。杭州是一座似锦之城,比清贫淡简的密州要荣华得多。环境差异大了,人心自然也是会有波动的。任何人,这样一辗转都会生出感慨来。苏轼也不例外。
苏轼在这首《蝶恋花》里表达的感情隐忍却又绵长。纵他一身的豪气,元宵佳节孤自走在密州清冷的市街,也到底还是心生寂凉。人生际遇的事情没有谁可以预料得毫厘不差,甚至会谬以千里。这些都是人生常象。
苏轼不是不懂,只是到底是凡人,因了这原本应该闹热却生生寂寞萧索得让人不得不唏嘘的景,也就兴发感慨,脱口漏了心底的怯。
在何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云鬟雪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宋]李清照《永遇乐》
有多感伤,便有多怅惘。
纵她曾风华绝代,也敌不过老无所依。
元宵之夕。她见那落日辉煌,流出犹若熔了金的光。暮色微降,天边云团渐合,连成一片,好似碧玉。可是纵这天再深阔,纵这暮色再婀娜,她也只是只身一人居无定所,不知在何处。
绿柳阴阴,浓烟靡靡,又有人笛奏的《梅花落》声声阵阵,直直便入了她耳。此情此景,她不觉盎然,却仍觉这春意稀薄,不过几许。真真是忧由心发的女子。
这元宵佳节,虽是气暖和融的吉日良辰,却也明晓谁也不知何时会有风雨来到。天之波诡云谲犹若运命之无测。她了悟这一切道理在心。于是,当酒朋诗侣乘宝马香车来与她相顾,她也只是悻悻然作罢,谢绝了他们。她委实已失了兴致,在那不轨的时年里。
想她当年温居汴京时,只是多暇的小女子,却实在是看中这元宵节日。“簇带”是打扮的意思,“济楚”是整齐的意思。“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一句说的即是女子总用那玉翠制的冠,那灼金光的雪柳来打扮自己。出落得整整齐齐,清清丽丽。一个恍神便是倩影妖娆,美得灼人目,美得惊人心。
只是时光到底是有些残忍,今不如昔,她知如今的自己亦是鬟鬓苍白,憔悴阑珊。于是这热闹的元宵夜她也就不想再出门,宁愿躲在帘后,听人笑语。是这样铿锵不愿与光阴妥协的女子。
李清照这首词写得着实哀婉。有一种时光老去、美人迟暮的凄惶。彼时,李清照流寓临安。夫已逝,家已破,国已亡。她业已从当年只手诗书的无忧女子变成饱经忧患、洞越世事沧桑的霜鬓妇人。
于是,这本应欢喜达旦的元宵在她眼里,景也不是那景,情也不是那情。今昔果真已是两异。
尚记得,幼年元宵灯火通明夜,窗外是烟火绚烂,璀璨着半边的天。屋里是闹热的欢声笑语。不时见到母亲在厨房来回走动的身影,待时间一到,便见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碗碗喷香的汤圆。有热气一直往上冒,将母亲的脸氤氲在后。是那么温暖,是那么心安。
却如今,已是只身一人流离北方城市。是旅人,是过客。但也真真能得知生之寒苦,生之清凛,并体悟深刻。知生活苦,方能珍其味甘。
也是今昔两异。也是孤孑,也是渐衰。但世道安平,尚有幸能静默等待这一年的元宵欢悦而来。
东风静
星河明澹,春来深浅。红莲正、满城开遍。
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皓月随人近远。
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东风静、珠帘不卷。
玉辇待归,云外闻弦管。认得宫花影转。
——[宋]李持正《明月逐人来》
元宵也是灯节。这灯密密铺开,满城开遍红莲,蔚为耀眼。真真是,夜深景盛。灯月交映的一夜,四下里皆是情意浓烈。仿佛换了人间。彼一时,天上不敌人间,却是星河暗淡,相形见绌,忽然之间入不了眼。
何以为红莲?说的即那莲花灯。何以制红莲?《岁时杂记》曰:“上元灯槊之制,以竹一本,其上破之为二十条,或十六条;每二条以麻合系其销,而弯屈其中,以纸糊之,则成莲花一叶;每二叶相压,则成莲花盛开之状。灯其中,旁插蒲捧荷剪刀草于花之下。”
又说那市井闹热。京城的街道人山人海,处处皆乐。放眼过去,是满满当当的笑颜。似天地皆是趣意。也因如此,于是埃尘也跟着流连四起,犹若滚滚烟雾。也是动人。
其实也是心境好,所以,见什么便就都有了一份亲近的趣意。举目见月,也似那月,是在逐人步迹,随人远近。
古时君王多喜热闹。是夜,皇帝也是坐御楼上看灯,不忍错过这份欢情。静坐凤楼帘后,观那鳌山灯盏,已是大悦。所谓“鳌山”,也是元宵灯景的一种,即将万千彩灯堆叠成山,状若巨鳌。
这民间世景于此良夜,落在皇帝眼中,大约也是能被看出几分贵气的。一句“东风静,珠帘不卷”脱口,便见一种深广大气,却不与欢腾而逆。
待夜深,皇帝摆驾回宫时,更能闻听鼎沸乐声,如若从天而降,如若云外而来。一眼望去,群臣相随,声势浩荡。百官那顶上花翎竟也错落有致,连成一片,犹似花海。颇为壮丽。
李持正这首《明月逐人来》写的即这样一些景,一些情,一些意。描绘时节风物的词不好写,南宋的张炎曾慨叹:“昔人咏节序,不唯不多,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李持正不单是写得意蕴生动,更是首创了《明月逐人来》这一词调。不可忽略。
观灯一事自古即元宵节的一项重要内容。李持正又是如此情怀温柔,将元宵盛景,化繁为简,从细微之处见盛大。写星河,写莲灯,写禁街,写尘埃,写明月。也只是一些常见的事物,却写得氤氲烟生,颇有韵味。
之后又写皇帝御驾亲临,与百姓同乐。窃以为最动人即那一句皇帝回宫百官架随的“宫花影转”四字。颇有气场,似是真真可见当年的百官相随的阵势。写得实为不易。
他也提及了皇帝“御楼观灯”一事,正是在此处要说的。旧时元宵灯会甚为铺张。唐朝历代皇帝都有元宵御楼观灯之习,且阵势颇为隆重。民间的显宦、富豪也是纷纷摆出架势,施以重金来搭筑灯楼,争抢风头。如是,元宵街市也因此变得华丽壮观,灯明如昼。极为闹嚣与欢盛。
唐小说家张鷟在其所撰社会札记《朝野佥载》载:
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于是便知,无论今昔,若至元宵,也都是一夜良辰,百乐百欢。
正是,花灯烟火照通宵,喜乐夭夭。
坐青灯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思故国,高台月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宋]刘辰翁《柳梢青·春感》
同是元宵夜。
刘辰翁的却是苍凉节。
宋末。天地玄黄,举目沧桑。都城临安已是沦陷后的满目痍疮。他心中情意难却,忍痛独自来到临安,期许一帧尘尽光生的画面。却只见,遍是身披毛毡的蒙古骑兵,面色凶悍,势若吞残。
如是这般,就连放出的节日烟花也伴人洒泪,变得苍凉。“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这才知,身入这愁城,时已是正月春半。
忽然听到街市里传来笛声,再细听竟已不是汉家乐音。已尽失幽柔与深邃,只剩异族的蛮夷之调,令人心惊。原本是大宋的节日,却只见一群粗野元人在街市上敲鼓做戏。
于是,他只觉,那曲也不是曲,调也不是调。似与他隔着无法泅过的深河。而曾经的笙歌荣华,已是过去。遥不可及,回不去的过去。
刘辰翁晚年曾隐居故乡庐陵山中,清凛度日。独自对青灯,在那微微光中,恍然忆起昨日——那一年故国明月下,阑珊元宵节。还有其他。如那年,辇下风光也曾如锦繁华。如那年,山中岁月也曾温常寂静。如那年,海上抗元,也曾昂扬激越。不是如今。
这阙词写得深沉,也苍郁。仿佛知道那一处,坐定的孤清老者见落日,忆往事,竟到底忍不住泪眼婆娑。也不是没有过葱劲时光,却无奈元人铁蹄南下,国便不国,家不成家。
他最终也唯能只身南下,避在山里看时光辗转成沙。内心的沉与痛也非是那词曲可以表达。是这样一个有气节的铮铮男子。
刘辰翁青年时仕途不济。理宗景定三年,即公元1262年,因廷试对策触怒权贵未能考取。后来元军南下,他便弃文从武,跟随民族英雄文天祥起兵勤王,参加了抗元斗争。无奈南宋大势已去,民族抗争接连战败。在南宋灭亡之后,刘辰翁不与元人为伍,便隐居故乡庐陵山中。
他曾作过三首与元宵节有关的词。一是这首《柳梢青·春感》,二是那一首与李清照相关的《永遇乐》。词曰: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他在这阙词的词序里写道:“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所言及的李清照《永遇乐》词正是前文所述的那一阙。
李清照生活在两宋之交,也是临国难,发悲情,作下那阙词。与彼时刘辰翁的境遇颇为相似,于是他读到李清照那一首《永遇乐》便心生痛意,诉之于词。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
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
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
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
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
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
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
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后来,他便又作下上面这阙三叠长调《宝鼎现·春月》,以元宵为引,托春景,言悲情。皆是抒发故国之思的佳作。他生不逢时,于是,春半良宵也只余萧索寒意。
人间苦,天见怜,梦里落泪。
好一句,“天上人间梦里”。
细如尘
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
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
美人慵剪上元灯,弹泪倚瑶瑟。
却卜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
——[宋]朱敦儒《好事近》
春雨淅沥。轻细如尘。楼外有金黄柳丝,渐渐被细雨打湿。绣花窗帘也被春风拂起,斜斜掠向一旁。她是屋里人,见窗外萧索春景,只觉寒意微浓,渗透窗纱轻幔来袭。
这就是朱敦儒笔下的闺中女子。心里哀愁,似有挂念。因此,更懒于起身,更疲于剪灯。欲鼓瑟以舒怨怀也不得。只见她身倚瑶瑟,一个恍神,终于落下泪来。难耐心中不安,到底是忍不住转身。擎起一炷香拜求厕神紫姑,算卦问卜,是否已有来自远方他的消息。
好深的情,却只字未言明。朱敦儒这首词写得好是隐忍。层层铺叙,末句点名词意,却又戛然收住,意境浑成,甚为精妙。
词中提及女子“慵剪上元灯”,所谓剪灯,即是剪纸做灯。周密撰《武林旧事》中卷二“灯品”记:“灯品至多,苏、福为冠,新安晚出,精妙绝伦……又有深闺巧娃,剪纸而成,尤为精妙……”
宋朝大诗人陆游的诗作《十二月一日》中亦有“女剪上元灯”之句,这便说明宋朝时,剪纸做灯,乃闺人巧技,且通常女子会提前剪纸做灯以备上元灯节玩赏。
又有“却卜紫姑香火”一句,引用了紫姑一典。紫姑,又称“子姑”,传说民间有女子,名唤紫姑,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妾,贞静淑慧,得丈夫宠爱,于是遭妻所嫉,受尽欺凌,后因不堪辱虐于正月十五激愤而死。
关于子姑的传说,还有另一种说法。实也大同小异,却甚为细致。在此说法之中,子姑也有名有姓,且确有其人。苏轼曾在其志怪小说《子姑神记》里这样记道:
元丰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师来黄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进士潘丙谓予曰:“异哉,公之始受命,黄人未知也。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与人言如响,且善赋诗,曰,苏公将至,而吾不及见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是日去。”其明年正月,丙又曰:“神复降于郭氏。”予往观之,则衣草木为妇人,而寘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为伶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见杀于厕。妾虽死不敢诉也,而天使见之,为直其冤,且使有所职于人间。盖世所谓子姑神者,其类甚众,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为赋诗,且舞以娱公。”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杂以嘲笑。问神仙鬼佛变化之理,其答皆出于人意外。坐客抚掌,作《道调梁州》,神起舞中节,曲终再拜以请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予观何氏之生,见掠于酷吏,而遇害于悍妻,其怨深矣。而终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礼者。客至逆知其平生,而终不言人之阴私与休咎,可谓智矣。又知好文字而耻无闻于世,皆可贤者。粗为录之,答其意焉。
此文说,唐代寿阳有名刺史,其侍妾名唤何媚,得李景爱宠,为李景妻曹氏所嫉。正月十五日夜,曹氏杀何媚于厕中。后来,天帝知其冤,怜其悲,于是命何媚为厕神。何媚即子姑。
古时正月十五有“迎紫姑”之习俗。《荆楚岁时记》所说,“其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自古有“元宵之夜请紫姑,保佑吉祥赐安福”之说,讲的即每逢正月十五夜,女子便用畚箕为架,以扶乩形式迎接紫姑降临,拜请紫姑保佑蚕桑丰收,人畜两安。
旧时女子卑贱低微,常不能自保,于是逢年过节,便总寄望于无有之神无有之仙,祈福庇佑。紫姑就是其中之一神。
如是。朱敦儒笔下的女子亦是只身无力,孤自一人。彼时,夫君远赴,征战沙场,她日夜难安。唯能趁此良夜卜问紫姑,也是别无他法。她急迫欲知,那远方牵念的人是否安好如昨。
奈何她,也是情深。
尽余欢
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
出海鲛珠犹带水,满堂罗袖欲生寒。
烛花不碍空中影,晕气疑从月里看。
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
——[明]唐顺之《元夕咏冰灯》
夜光如昼。
他身着锦衣,夜行于市。
原本也只是顿足街头,赏那元宵灯树的千般娇艳万般美好。却忽然,有一束光落入他的眼,似是阑月清辉。有一种温柔的逼迫,让他无法不侧目凝望。于是,他方才见那冰灯辉煌,列于街市之上,发着冷冽的光。
走近再看,竟见那冰灯的灯身之上有水滴集聚,似要消融,却又轻缓有致。好似鲛人的珠泪,有一种光泽在。看的时间久了,周围的观赏人群便一一都觉得凉,那寒气虽不急迫攻心,却也着实令人生畏。
冰中有灯,是为冰灯。灯内花烛清光闪烁,那光晕由内而外蔓出,自生一种幽柔与妩媚。似是从月里窃来,与这良辰好景极是相衬。怔怔望着便令人出神。“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欲与东风说,欲让时间缓。好待他明日再来讲这冰灯的风情,阅它一个酣畅淋漓。
冰灯初现时间不详,但咏赞冰灯的诗作甚多。明人唐顺之的这一首大约亦是最早的。
古代冰灯制作讲究技巧。原料自然是冰,亦可用雪。因冰融化速度较快,所以古人为了保持冰灯形态,延长其观赏寿命,会在冰内加入矾。或者干脆,用矾水淋雪成冰。使其所做冰灯“至二三月间方解”。
清人方观承在其《冰灯》诗序中写道“缚细蔑为灯形,以水淋之凝结”,说明了古时冰灯的大致做法。通过方观承的两句话也可以知道,因是水淋,若要成冰灯,则需要很低的气温,因此冰灯通常流行于北方,南方只有在气温极低时才会偶尔出现。
另外,冰灯形状亦是姿容千百,呈奇献巧。《吉林纪事记》记载当地的冰灯是“镂八仙、观音等像于薄片,裁以作灯,夜燃烛放光,几如刻楮之乱真,其巧诚为不可思议”。
在清人朱绪曾所纂辑的《国朝金陵诗征》中写新疆著名的巴里坤冰灯时亦这样记道:“广长十余丈,其内山原、楼阁、玉屏、石壁、几案、人物悉搏冰为之,照以烛。”着实惊艳。
在《国朝金陵诗征》当中还收录了道光初年因受大案牵连被革职流放新疆巴里坤的官员金德荣的一首题为《巴里坤冰灯歌》的长诗。他写道:
雪山高与天山接,上有万古不化雪。
朔风一夜结作冰,裁雪妙手抟为灯。
以矾入冰冰不化,以烛照冰光四射。
五里以内尽通明,半月能教天不夜。
……
此是塞外一奇景,凭虚幻出玲珑境。
珠宫贝阙窈而深,不似蜃楼空现影。
羌余迁谪万无状,兴酣欲与寒威抗。
满浮大白和月吞,不信冰山堪倚傍。
月支留滞历三春,三见冰花镂刻新。
世间创格乃有此,不枉只身行万里。
日光流转映照之下,冰灯连绵,夜明似昼。金德荣曾如此形容彼时初见冰灯之时内心的惊动与欣悦:“平生足迹几半天下,从未见此奇制。”可见冰灯形容之奇丽巧绝。
另,唐顺之在诗中写到“鲛珠”二字,援引了“鲛人泣珠”一典,在此处略作交代。
鲛人,是一种鱼尾人身的灵异物种。类似于西方神话中所说的人鱼。相传他们生产的鲛绡,入水不湿。并且,传说他们哭泣时,眼泪会滴落成珠。
典籍中关于鲛人的最早记载,大约见于西晋张华所撰《博物志》。文曰:“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说的是鲛人为报答主人,泣泪成珠。鲛人泣珠的故事就是来源于此。
东晋干宝在《搜神记》卷十二中亦有相关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南朝时期的《述异记》中也提到说:“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如此,再读唐顺之那一句“出海鲛珠犹带水”,内心似果真有灯影漫漫,泛出轻窈明光。用来形容冰灯极缓的消融,形成一些水滴,似是鲛人的出海珍珠。
他轻轻一笔落墨,似是果真有鲛珠浮跃纸上,亦似可见那旧年冰灯的晶莹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