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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番外之皇叔 奸臣

第一次见到香寒的时候,她五岁,已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大家风度。

她穿着一身细纱的鹅黄衫裤,干干净净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神色庄重地指点着蹲在脚边的几个仆婢。

“老爷应当坐在正位。”她皱眉道,“右边是二夫人,左边才是大夫人,你可明白?”

那受指点的婢女连连应声,在一个饭桌般大的大圈圈旁画了两个小圈圈。

十一岁的段拢月失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过家家。

这娃娃才五岁,便被教养得这样识大体,看来她的父亲是铁了心想让她嫁一个大人物了。

段拢月迈前几步:“你是谁?竟敢在王府里玩过家家。”王府的仆婢多刁钻,有时连他的话也镇不住,怎么心甘情愿跟着一个小娃娃胡闹?

仆婢们惊见奭王爷,慌忙扔了手上的玩意儿,站成一排齐齐跪了:“王爷!”

段拢月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小丫头听了仆婢们的称呼,有些发愣,眼光对上段拢月,蓦地一惊,白皙的脸颊上染上淡淡红晕。像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她颇优雅地滑下石凳,福身行礼。

段拢月望着她的头顶,只听她糯糯唤了声:“侍卫长杜溪之女杜香寒,见过王爷。”

柔软的孩童发丝间,白嫩的耳垂也微微泛起红来。

段拢月忽然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明明好紧张,被堂堂王爷窥见了自己胡闹玩耍的样子,却还要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落落大方地行礼。

真是……好可爱。

他努力板起脸:“你……玩过家家便玩过家家,怎么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夫人?”

香寒略略抬头:“我家就有三位夫人啊。我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位夫人的。”

“哦?”段拢月挑眉,“那本王问你,要生下你,需要几位夫人呢?”

“只……只要我娘啊。”香寒不明就里。

段拢月微笑:“既然这样,你爹娶那么多夫人做什么?”

“呃……”香寒被他问住,想了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那就回家问你爹吧。”段拢月不怀好意道。

香寒皱紧了雪嫩的小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月余,段拢月再没在王府里见过那叫香寒的杜家小丫头,偶尔会想起她粉扑扑的脸,心里像被羽毛轻轻刷过一般。

一日经过花园,听见几个仆婢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原来杜香寒因犯了口舌之过被她爹鞭笞,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

鞭笞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他蹙了眉,回想王府侍卫长杜溪的相貌,依稀记得是个神情严酷的中年人。

香寒必是那日听了他的撺掇,回家问杜溪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夫人。依杜溪那样冷漠自负的性子,恼羞成怒鞭笞她也不是不可能。

明知她有这等下场皆是受他所害,他却半点愧疚之心也无。

皇室子弟一般年满十五出宫独居,他却十岁便搬出宫来。只因母妃死得早,他身为幼子,在宫中有没有什么背景,有势力的娘娘们自然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争权夺利的核心。如今朝中记得他这么个皇子的人并不多,只有四皇兄段秉日偶尔来看望他。

他倒不在乎这些俗事。他很忙的咧,忙着去找些事情让自己看起来心不在朝廷。

半年后。

他自四皇兄府中回府,经过花园时,听到,里面一声暴喝:“让你玩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

其后便是极轻的啜泣声和中年男子粗重的喘气声。

他心中猛然惊跳,立时明白了那是谁。

依他的性子本是不会去理这些琐事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走进园中,冷冷地抛出一句:

“杜大人,本王的花园可不是你教训女儿的地方。”

杜溪见是他,神色立变,发着抖跪下:“王爷恕罪。小女贪玩,卑职只是略加训斥,不想惊了王爷大驾……”

段拢月皱着眉,见不远处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小身影摇摇欲坠地跪着,膝边扔着一把檀香扇,扇上隐约可见绘着些精致的男女小人,皆是娥袍冠带,美不胜收。他心中大略明白,这种扇子在市井间极为流行,乃是男女之间传情达意所用,小女娃儿大概是喜欢它的香气与图画,却被父亲误以为沾染上什么恶习。

“不必说了,你退下吧。”他不愿与杜溪交谈,淡淡吩咐。

杜溪喏声而下。

段拢月行前几步,正看见香寒惊愕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印着几片鲜红的指痕。

他心中蓦地无名火起,转身叫住杜溪。

“你今后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本王必令你生不如死!”

杜溪一愣,下意识地称是退下。

段拢月掏了手帕,上前轻覆上香寒的脸。

“还疼么?”

香寒望着他,忽然又流下泪来。

“我……我爹说,他再娶那么多夫人,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她抽抽噎噎地道。

段拢月无言。

那以后许多年,他未再见过香寒。

再次于王府花园中见她,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依旧是一身鹅黄衣裙,正在攀折他园中的一枝秋海棠。

见他到来,她冲他微微一笑,盈盈下拜。

他想起他房中收集了十年的那些扇子,想起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时的心烦意乱,心跳如鼓。

忽然明白,这十年,他不过是在等一个女娃娃长大,如此而已。

“你……”他轻咳了咳,“你还好么?”

“谢王爷关心,香寒很好。”她粉面微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他勉强掩饰内心惊喜。八年前杜溪便调离王府,如今已居英麾将军之位。

“我爹……随皓王爷与刘歇大人一同来与王爷议事。香寒是陪皓王爷的路侧妃前来逛花园的。”

段拢月点点头。他和段秉日、刘歇三人约好今日在他府中商讨处置越王叛变之事,路侧妃来逛园子,多半是为掩人耳目。

“你父亲倒与皓王爷家走得极近。”路侧妃是段秉日最宠爱的妃子,能带香寒过来,想必段秉日对杜溪极为看重。

香寒怔了怔,欲解释什么,又低下头。

段拢月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初时只觉美不胜收,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抓住便溜走了。

蓦然一道灵光闪过。

段秉日说过刘歇今日要带未来岳父一同前来的。

未来岳父。

“香寒……”段拢月干涩地开口,“你……许了人家?”

他问得太直接,香寒又红了脸,良久,才点点头。

“许的是吏部的刘歇刘大人?”

香寒蚊呐般低低道:“嗯。是路侧妃娘娘牵的线,我爹……我爹便应下了。”

段拢月一窒。

刘歇是如今朝中当红的青年才俊,而他……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闲散无用之人,就算是皇室,将来的前途也无法和刘歇相比。他想,如果他以王爷的身份强令刘歇放手,又去向段秉日恳求……段秉日和刘歇都不是会为了一个女子和他生隙的人,想必会成全他。

“那你呢,你喜欢他么。”他下意识地问。

香寒呆了呆,而后猛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我……自从初次随路侧妃到刘府,第一眼见到他……便喜欢他了。”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他面前竟说出这般赤裸裸的表白言语一般,她慌忙捂唇。

段拢月只觉有人拿了一把钝极的匕首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又一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你若嫁给他,他会对你好,可是断不会将你捧在心头细细珍藏,你可明白?”

“香寒明白。”

“你……也许会后悔。”

香寒抬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勇敢:“香寒虽出身武将家,也算知晓荣辱礼节。既嫁入刘家,便会为刘家尽心尽力,绝不后悔。”

“你……”段拢月待说什么,不远处欢声笑语习习而来。

皓王爷家的路侧妃由婢女扶着,远远地过来,见是段拢月,笑道:“拢月皇弟,才在说你呢。胡大人家的幼女生得一表人才,我前日见了,很是喜欢,正想和你凑成一对……”

行至面前,路侧妃一愣,立时住口。拢月皇弟这神情,怎么……怎么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杀她而后快的样子?

段拢月慢慢低下神色狰狞的脸。

片刻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杜小姐,这扇子莫不是你遗失的?”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合起的檀香扇,雕刻精美。

香寒下意识要否认,却对上段拢月幽深的眸子。

“是……是我遗失的。”她点头,接过那檀香扇,轻轻展开,上绘一黄衫女子,栩栩如生。

“本王祝杜小姐与刘大人,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段拢月道。

路侧妃大喜:“拢月皇弟,你也觉得我这樁婚事做得极好吧?赶明儿再给你……”

段拢月转身大步离去:“皇弟已决心寄情于山水,云游四方,不想有家累。”

“咦?皇弟……”路侧妃错愕,“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离你们远远的。段拢月在心头默默说了一句,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番外之 奸臣

永安十八年,秋。

京郊,洪门寺。

洪门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惟寺后一片枫林美不胜收,入秋则明艳如火,这才引得些许游人偶尔来此赏玩。

小和尚从后山担泉水回寺,路过茅草屋时,正看见刘歇抓了把小米,蹲在茅草屋门口喂鸡。刘歇穿着蓝棉布袍子,后裰垂在泥土上,依稀可见摞了几层的补丁。

小和尚照旧叮嘱一声:“刘施主,这鸡可不能杀呀。”

“不杀,不杀。”刘歇扬起头来,呵呵笑道,“刘某是读书人,不可在佛寺杀生的道理,还是懂的。”

小和尚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留心偷偷数了数那鸡,果然还是原来的数目。于是担起水,朝寺中走去。

这姓刘的少年是本届进京赶考的书生。半年前方丈发现他饿昏在寺门口,怜悯他穷困,这才收留了他,又借了寺后的小屋给他寄居。

小和尚打心眼里怀疑他的身份。依他看,这什么刘公子根本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乞丐吧?人长得瘦骨嶙峋不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读书人?

不过,这少年倒也还十分勤快,在小屋周围种了几茬菜地,又养了几只鸡,俨然一副要安居乐业的样子。

刘歇目送小和尚离去的背影,转身到鸡窝里摸出十几个鸡蛋,小心地揣在包裹里。又将一旁装满了各色瓜菜的菜篮子挑起来,进城赶集去了。

从洪门寺入城,步行要两个时辰。刘歇赶不上早集,不过他所卖的瓜菜都是现摘,十分新鲜,一天下来,还是卖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下午,收摊回去。再步行回到洪门寺,已是夜幕低垂。

刘歇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盘算,今日挣下的铜板还够他吃上几天。

空空的菜篮在身前失意地摇晃着。正思忖时,远远地看见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旁似乎有火光闪耀。

刘歇怔了怔,立刻加快了脚步。

来到屋前,他的双目猛然瞠大。

映着火光,他看见篱门大开,他视如珍宝的几只芦花鸡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一地鸡毛。菜地里刚插上不久的菜苗,不知是被鸡还是被人践踏得七零八落。

一个高瘦的身影蹲在火堆旁,据地大嚼。火上油汪汪地串烤着两只幼鸡,张牙舞爪。

刘歇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圣人的教诲在他心里轮番过了几过,还是压不住滔天的怒火。刘歇扔下菜篓,抽出扁担,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偷鸡贼一惊,反射性地蹦起来,闪过刘歇的扁担,哇哇叫道:“何方贼人!”

刘歇险些背过气去:“你这偷鸡贼,吃了我的鸡,反诬我是贼人!”

“呃?”偷鸡贼一愣,瞥一眼手里的鸡腿,“这是你的鸡?”

“这不是我的鸡,难道还是野生的不成?”刘歇又悲又愤。

“咦,这鸡、这鸡原来不是野生么?”偷鸡贼像是十分意外。

“野生的鸡会自己长手筑个鸡圈么?”

“啊!啊!原来这个东西就是鸡圈啊!”偷鸡贼欣喜道。

刘歇攥紧了扁担,又大叫了一声冲了过去:“你赔我鸡来!”

“呵呵……”那人极无赖地笑笑,“鸡我已吃了,赔不了。”

“那就拿命来赔!”刘歇红了眼睛。

“咳咳……至于么至于么……”偷鸡贼眼见这瘦弱少年又举着扁担杀过来,吓得掉头就跑。

两人围着火堆,兜了几个圈子。偷鸡贼被刘歇追得不耐烦了,索性掉头往刘歇冲去,两人堪堪撞在一起,一同扑地。

偷鸡贼捂着腰,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刘歇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扁担滑出手心,躺在一边。

“喂!”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歇却丝毫没有反应。

原来他本来就已饿了两天,今日赶集又步行了四个时辰,体力耗尽,加上急怒攻心,便晕了过去。

那偷鸡贼却不知这一点,见他晕倒,一面庆幸,一面掉头就跑。他一路跑出枫林,飞身上马,口中念念有词:“幸好,幸好。此事万不可教母后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刘歇幽幽醒来。

篝火已经熄灭,东方微微发白,可以看见他小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

悲凉,抑或麻木?他心中已全无情感。

或许是命,天地之大,却无他刘歇立锥之地。科考在即,他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泥土上,掉落一方玉佩。

他勉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凑前几步,捡起那玉佩。

那是一只玉蟾。是偷鸡贼留下的?

刘歇咬紧了牙关。杀鸡毁菜之仇,不共戴天。

清晨,照例去后山打水的小和尚发现了茅屋中的景象,惊叫起来。

事情惊动了洪门寺的老方丈。老方丈望着茅屋中的一地鸡毛,无奈地叹息。

施主,你在寺中杀生,坏我清规。即便是老衲,也容你不得了。你,还是走吧。

老方丈如是说。

刘歇没有过多分辩。洪门寺众僧生活本就清贫,等这个赶他走的机会,想必也等了很久了。

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事情往往是,你以为自己已经被置于死地了,却总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死得更惨一些。而后生,则遥遥无期。

三个月后。

科考张榜,金榜第一名,赫然是刘歇的名字。

刘歇身穿大红蟒袍,帽插宫花,胯下一匹枣红骏马,官锣开道,打马游街,风头一时无两。

天翻地覆,有时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状元游街之后,便要入宫赶赴恩荣宴。刘歇在宫门前下了马,整了整衣衫。刚入了宫门,没走几步,边听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状元郎稍等!”

刘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一个穿银色锦袍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来,颠颠地奔过来。

“啊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状元郎果然是一表人才!”那锦袍少年冲过来握了他的手,热络地道。

刘歇脸上有点僵硬,身后引他入宫的宫人小声提示:“这是皓王爷。”

皓王爷!就是那个以好勇斗狠,乐于结交天下豪杰著称的皓王爷段秉日!

刘歇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下两步,鞠躬道:“微臣刘歇,参见皓王爷。”

“不必多礼!”段秉日亲热地将他扶起来,“本王对你的才名早有耳闻,有心结交,却无门路。今日得见状元郎,真乃平生之幸,平生之幸!”

刘歇淡淡道:“王爷过奖了。刘歇得蒙圣上恩宠,不过是靠祖宗庇荫,一时运气罢了。”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殿试头名,难道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何况刘兄你出身贫寒,多逢磨难,尚能不坠凌云之志,更是令人钦佩呀!”

刘歇微微挑起眼皮:“微臣能有今日,还要多谢王爷的多方襄助。”

“呃……”

刘歇笑笑:“王爷何必隐瞒。当日微臣流落街头,若不是王爷暗中命那运来客栈老板前来救助,微臣早已死于非命了。”

“呃,这你也知道?”

“王爷大恩,刘歇以命尚不足以相报。只是刘歇心中迷惑,王爷为何偏偏帮助刘歇一人呢?”

“呵呵……呵呵……”段秉日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自然是本王慧眼如炬了。”

刘歇垂下眼帘:“原来如此。”

他长指伸至腰间,轻抚过那枚玉蟾。

“咦……”段秉日惊讶地指着那玉蟾。

刘歇低头看看:“这是当日一个偷鸡贼留下的玉佩。王爷认识?”

段秉日连忙摇头:“偷鸡贼?”

“那偷鸡贼害微臣流落街头,微臣与他不共戴天。”

“呃……刘兄还在寻找那人?找到了要如何?”

刘歇道:“还没想好。但微臣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段秉日打了个激灵。

“刘兄真是快意恩仇,好!好!”

盯着段秉日言不由衷的脸,刘歇露出一丝微笑。

这,便是段秉日与刘歇相识之始。

两人性情虽迥,却志趣相投,朝上时有针锋相对,朝下往往形影不离。其后众皇子夺嫡之战,刘歇力排众议,全力支持皓王爷,终于将段秉日送上了龙座。而这一段君臣情谊,则成为段氏王朝恒久流传的佳话。

许多年后……

皇帝不顾阻拦,执意东郊狩猎,在追猎一头黑熊时不幸坠马。

刘歇来不及穿妥朝服,匆匆入宫。轩罗殿中,宫妃皇子们跪了一殿。

来到皇帝寝殿之外,路皇后正从房中出来,脸上犹带泪痕。

“刘大人,您终于来了。”路皇后脸色苍白地向他点了点头,“皇上……正在等您。只怕皇上……过不了今晚了。”

刘歇身躯剧震。

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

刘歇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向来任性,简直可以说是胡作非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懂得珍惜。而这一点,即使是做了皇帝,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低下头,掩去脸上的神情,走进段秉日的寝殿。

殿中空空的,只有中央摆了一张暗黄的龙床。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寝殿里原来是这样冰冷。

“皇上。”他在龙床前跪下。

“啊,你来了。”龙床上的人轻轻道。

他颅内嗡的一响。

“刘卿,朕有一些事情,要……要交代你。”段秉日声音平淡,不知是无力,还是已经对生死无所谓了。

“皇上!”

“刘卿,你听朕说。”

“皇上请说。”

“朕……其实不太适合当皇帝呢。不过、不过有了你这个朋友,朕不当皇帝,实在是太、太浪费了……所以……朕勉为其难……”

“皇上!”刘歇面色变了一变。

“咳……”段秉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卿,朝政之事,朕向来对你是言听计从。云嶂还小,皇后柔弱,今后……今后这天下还是要偏劳你了……”

“皇上,您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刘歇脱口而出。而后,他一惊。这实在不像他会说出的话,这样虚伪,这样无奈。

“刘歇……”段秉日恍若未闻,“我儿和天下……就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至声息全无。

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了刘歇的喉间,像是愤怒,又像是怀疑。段秉日这个混蛋,连死都死得这样出人意料,连准备的时间也不肯留给别人……

刘歇站起身来,来到龙床边,静静看着已经失去血色的皇帝。

“段、秉、日!”他咬牙切齿道。

本该死透了的段秉日倏然睁开眼来。

“刘卿……”他居然笑了,“啊,当年你的鸡,的确是朕偷的。”

刘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神情渐渐放松,带着一丝笑意,阖上了眼睛。

刘歇忍不住去探他鼻息。

这一次,的确是气息全无了。

段秉日高壮的身躯躺在偌大的龙床上,竟生出一丝瘦弱之感。

刘歇浑身渐渐发冷,冷到了极点,他冷笑出来。

段秉日,你好。

临终托孤么?你倒是死得放心。真以为我不敢欺你的孤儿,夺你的天下么!

他凑近死去的男人的耳边:

“段秉日,我说过了,偷鸡毁菜,害我流落街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第 73 章 水遥山远是别后

雇了一头小毛驴,拉了一辆小驴车,揣了几张刘歇攒下的私房银票,刘黑胖领着老娘,离开京城。走了半个月,才走出百里,来到黄河畔的界州府。

金凤总算体认到残酷的现实,想凭一头小毛驴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实在是扯淡。不过她的目的地既然千年万年都屹立在远处不动,就算走的慢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过永福却不是这么想的。

永福坐在驴车后面,翘着一双大脚,对前面赶车的女儿道:“黑胖啊,我们真的不回去了么?”

金凤满面红光地道:“不回去了。”

永福怯怯地瞅瞅女儿的脸色:“隔壁的赵屠夫,前年死了娘子的,你知道吧。”

“嗯,娘在信里提过。”

“那赵屠夫,一直想寻个可心的人儿做续弦,你知道吧?”

“应当的啊。老来还是该有个伴儿。”

永福幽幽地叹气:“说的是。”

母女两人相顾无言。金凤于是又忙去赶车。

又过了一会儿,永福恼怒地拍了拍驴车的车板:“黑胖,你是真不明白娘的意思?”

金凤茫然:“娘有什么意思?”

“……”永福臊红了黑脸,默默地低下头去生闷气。

金凤心无旁骛,只道她娘不过是和她话话邻里八卦。

“娘,别担心。等咱们去过了昆仑,就在附近找一个富庶些的地方,寻一处好街坊,定居下来。你可以不用做活,每日出去和那些婆姨们闲话闲话,多好。”

永福咬着嘴唇,恨不能把这不识趣的黑胖女儿咬上一口。

“原先的街坊……就挺好。”她微弱地反抗。

“娘,今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什么蔡诸葛豆腐西施,咱们离他们远远的。”

永福哀伤地叹了口气。

母女二人赶着驴车,顺顺当当地进了界州府城。

界州并不是什么繁荣州城,不过交通十分顺畅,数月前朝廷派了一位新知府到任,兢兢业业地整饬当地政事,颇见成效。母女两人在城中寻了一间小客栈住下,金凤便留了永福在房中歇息,自己拿了一张大额的银票去城中钱庄兑换。

在集市中同卖菜的大婶问了路,金凤便径直往大婶所指的方向去了。然而那路却越走越狭窄,最后走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中来。那巷中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大门上头“钱庄”二字极为端正。

金凤略犹豫了一下,便上前问道:“请问大通钱庄的银票可以在这里兑换么?”

银柜后绕过来一个瘦高的伙计,笑容可掬地道:“大通钱庄银票天下通行,自然是可以兑的。”上下打量了金凤一番:“姑娘是外地人吧?”

金凤点头。那人又道:“姑娘要兑多少银子?”

金凤摸摸袖中银票:“一百两。”

伙计脸上放出光来:“一百两!姑娘稍候。”转身进内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便捧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用红绸包着两块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两只五十两的银元宝。

金凤愕然,她本身还未见过这么大的元宝。幼时家穷,入宫以后,身上就更没带过银子。

“这么大,怎么花的出去?”

伙计眯着眼笑:“姑娘放心,这元宝在界州任何一家商铺都花的出去。”又打量了金凤一眼:“银票呢?”

金凤讪讪地从袖中掏出银票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这就可以了么?”

伙计却一把抢过银票来:“可以了可以了。”

“不用画个押写个文书什么的?”

伙计笑:“姑娘头回出门?兑银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手交银票,一手交银子,哪里还要写什么文书?”

金凤脸上红了一红,于是一手一个元宝,抄了便要出门。走到一半,忽然觉得那元宝的手感不对,于是在手中磕了一磕,竟是脆生生空洞洞,仿佛还有回音。

“这元宝不对。”她皱眉。

伙计脸色一变:“怎么会不对?咱们已经两清了,其余一概不管。”

“怎么能这样?”就算没有什么出门办事的经验,金凤也晓得这事不该这么做,思忖了一番,却又想不到该怎么处置这个情境。稍一闪神,那伙计便开始赶人,翻脸竟快过翻书:“去去去,还不走人,莫要妨碍我做生意。”

“可……”金凤张口欲辩,正在这时,门口一道凉凉的声音飘了进来:

“啊哟哟,真是狼狈啊狼狈。”

金凤霍然回头,但见门口一个藏青袍子的男子摇着扇子迈进来,不是皇叔段拢月又是哪个。

“侄媳妇,难得我们有缘在这界州城中见面,你却行色匆匆。叔叔我只当你有什么急事,不料却是送上门来做冤大头这件大事。”

金凤干笑:“侄媳妇命苦,竟撞上个做假元宝的。”

段拢月哼了一哼:“还是我那侄子的疏忽。”

“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哪里管得过来。”金凤连忙道。

段云嶂嗤笑一声:“你倒是会为他开脱,那怎么还要背着他离家出走?你不知道他都急成了什么样子。”

金凤摸了摸脑袋:“叔,您还是帮我把银子要回来才是正事。”

段拢月盯着她,摇着头,口中啧啧作声。

那钱庄伙计只见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在唠家常,心虚又有些恼怒,于是伸手去推攘金凤:“快走快走……”

手指还未触及金凤,却被一把扇子飞快地打了回去。

段拢月微笑:“年轻人,奉劝你,别碰她,否则你的人生会非常凄惨。”

伙计将吃痛的手缩在怀里,终于恼羞成怒,叱道:“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子是病猫!兄弟们,有扎手的上门了,出来扫地!”

话音刚落,从后院倏地奔出两个壮汉,一个扛着一条板凳,一个舞着一根扁担。

那瘦长伙计站在两个壮汉中间,奸笑道:“识相的就快滚!”

金凤倒退了两步,心道段拢月这小身板,只怕连一板凳都受不住,于是扯了扯他:“叔,你快走,我垫后。”

段拢月讶然:“侄媳妇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哪里哪里。”金凤谦虚地低头。

“只是莫小看了你叔。”段拢月徐徐展开扇子。

半刻钟后,房中两条大汉,一根瘦竹竿,一张板凳共一条扁担奄奄一息地相拥痛哭。好不容易到手的银票与不足称的银元宝通通被一黑胖及其共犯卷走。

“叔,我从前真是小看了您了。”金凤满眼都是崇拜之色地望着段拢月。

“那是。”段拢月自得地点头。

“就凭您这一手功夫,做个大将军绰绰有余,怎么就成了个吃闲饭的呢?”金凤着实想不通。

“……”段拢月一脸阴沉,“算了,你走吧。”

“咦?您不是来抓我回去的么?”金凤惊喜,她方才还十分忧心,如何从段拢月这样的高手眼皮底下逃脱。

没留神,头上挨了一扇子:“不要自作多情。”段拢月谆谆教诲。

金凤默默低头。

“不过侄媳妇,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金凤往左右看了一看:“叔你能保守秘密么?”

“那自然……”不能。

“我想去昆仑。”

段拢月一愣。

“真的,我想去。”

段拢月瞧着两眼放光的小黑胖,良久,唇边漾开一丝笑意。他伸手,摸了摸金凤的头顶:“那么,路上小心点吧。”

他掏出一把小弯刀,刀柄上是复杂而奇特的花纹,造型古朴而美丽。

“当年你初入宫时,你母亲曾托我照顾你,现在想来,我并未做过什么,实在是惭愧。这一路上难免还会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形,这把刀,你就拿着防身吧,也算是为叔的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心。”

金凤接过弯刀,眼眶微润:“皇叔,母亲临终时托我给你的那把扇子,我已着人送到你府上了。”

“嗯。”

“皇叔还是找个老婆吧,成天游手好闲的实在也不像话。”

“……”脸皮厚过城墙的段拢月王爷终于被激怒了,而那恨人的小黑胖已一溜烟逃开。

望着自家侄媳妇的背影,段拢月露出一抹少见的欣慰之色。

难怪你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这样上心。她和当年的你,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你从来没有机会做成的事情,她正要去做。

啊,侄媳妇,忘了告诉你。段拢月阴险地眯起眼,我不是来抓你的,不过那来抓你的人,此刻也快到了。

第 74 章 包子有意人无情

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要启程。然而永福却和金凤闹起了脾气,金凤百般讨好,永福均不领情。问她原因,却又不肯说。金凤想了想,终于决定上街买些点心回来哄哄亲娘。

“请问界州城里最好吃的包子在哪里可以买到?”金凤极有礼地问店小二。

小二十分自信地答道:“自然是我们店里。”

金凤瞅了瞅他背后皱巴巴的笼中包子,叹了口气。

出了客栈往西,一方明晃晃的招牌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显得格外亮眼。金凤用手搭在额上,认真瞧了瞧上头“黄记包子铺”几个厚重踏实的大字。店中传出浓浓的面香和肉香,白气氤氲,招牌下面排了一条长长的人龙。金凤心里有一点憧憬,于是上前问:“请问……”

话还未出口,那排在队伍里的人便嚷起来:“排队排队!”

衡量了一下眼前局势,金凤乖乖地加入了长龙的末尾。

“这包子铺怎么生意这么好?”她推推前面的人。

前面的人笑了笑:“姑娘是外地来的吧?黄记包子铺的包子那是出了名的一绝。看到那招牌没有,那是知府大人亲自题的。”

难怪。金凤点点头:“你们知府大人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嘿嘿,姑娘不知道,听说我们知府大人的心上人喜欢吃腊肉包子,于是我们知府大人对整个界州府的包子铺都了如指掌呢。”

金凤心里对那包子和那知府大人又多了一层憧憬。

“你们知府大人想必常常去买包子给心上人吃了。”

“那倒不是。我们知府大人是带了情伤的,心上人嫁了别人,他却念念不忘。唉,这样的痴情种,如今世上少有啊。”

金凤听着那人的喟叹,也随着伤感了一回:“也怪那女子瞎了眼,这样好的男子不要,却去嫁与别人。”

“可不是么。偏生我们知府大人痴心的厉害,这界州城里的媒婆哪一个不想做成他的生意,他却一个姑娘也看不上。”前面的人更加感慨,“姑娘,听你口音是京城人氏,想必也听过我们知府大人的大名。”

“哦?”

“我们知府大人,乃是六年前皇上御笔亲批的榜眼郎。”

“……”

一个霹雳打在金凤脑袋上,半晌,她颤声道:“你们知府大人可是姓鱼?”

“哈,姑娘果然听过。”

金凤垂下头。

“照我说,那让鱼大人伤心的女人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啊!”

“……也……也没那么严重吧?”金凤嗫嚅道。她想起鱼长崖是被外放了做官,却不想正是被派到了这界州府。

正说着,人龙中却忽然沸腾起来,有人高声呼道:“知府大人来了!”一顶绿泥小轿从远处徐徐而来,人潮却整齐而恭敬地分开,为那小轿让开一条通道。行到店前,包子铺老板欣喜万状地迎出来,跪在轿前:“恭迎知府大人。”

轿帘掀开,俊秀的青年敛袍而出,双手扶起包子铺老板,脸上是和蔼的笑容:“老板不要如此。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来买包子的。”

包子铺老板道:“大人,您要的份量小店已经备好,这就给您拿出来。”

鱼长崖轻轻皱眉:“老板,我和大家一起排队等候即可,不可坏了规矩。”于是缓步走到人龙的末尾站定。

众人中适龄的不适龄的少女妇女皆满眼红光:“知府大人实在是仪态优雅,德行高贵啊!”

这时一个突兀的大嗓门平地而起:“姑娘,你快看,那就是我们界州府的知府大人了!”

众人都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就连鱼长崖也侧了侧身子,向队伍前方看去,一眼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笑得十分坦荡的大叔背后,缩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正在瑟瑟发抖。

金凤惊恐地咬着手指,万一鱼长崖发现了她……虽不知道鱼长崖会将她怎么办,但她可以确定,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金凤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挣扎,怯怯转过头来,便看到一方洁净的浅蓝衣袂。

“黑胖,怎么是你。”他淡淡地问,眉心带着点笑意,然而呼吸却有些不正常的急促。

躲无可躲。金凤只得慢慢转身,伸手打了个招呼:“嘿嘿,小鱼,好巧,来买包子?”

鱼长崖点点头:“嗯,买给你吃。”

人群中轻轻地呻吟了几声,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难以置信。

金凤慌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自己买就行了。”想了想又慌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黑胖!”鱼长崖秀挺的眉向内蹙了蹙,牵住了金凤的一只小胖手:“别走,留在我身边。”

金凤脸上猛然一红。

周围渐渐起了抽噎的声音:“为什么是她?”

“小小小小鱼……”金凤颤道,“我是有夫之妇,你这……”

“你既已离开了他,为什么不能考虑我呢?”鱼长崖踏前两步,将金凤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这些年来我的心,你真的不明白么?”

“小鱼!这事万一被他知道……”

“我不怕死!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鱼长崖斩钉截铁地道。

金凤快哭了。

“小鱼,我现下真的很忙,没有时间和你至死不渝……那个,你看界州城里这么多品貌兼优的姑娘家,你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黑胖,我只要你……”鱼长崖的眼神朦胧而深刻,“自从知道你离开了京城,我就下定决心,只要再见到你,就绝不容许你从我身边离开。”他沉声示意左右,“服侍夫人上轿。”

金凤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小鱼这是要强抢良家妇女么?

正欲抵抗,忽然周围的一切声音忽然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阴险而可怕的气息。

金凤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她的手被狠狠从鱼长崖手中抽出来,耳边响起一个阴沉冷冽的声音:

“刘黑胖,你敢!”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此刻掐着她手腕叫嚣的人是谁。

她胆怯地看向他的脸,却吃了一惊。但见他面目灰暗而疲惫,下颌上犹有丛生错杂的须根。

她和他夫妻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般。一时怔忡,被他大力拉到面前。

“你千山万水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他?”他神色狰狞地问。

“这……”金凤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境,连忙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金凤扶额,这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的么?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过是派几个侍卫出来寻找罢了,毕竟皇后失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可能闹得世人皆知。……却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你来了,朝上……呃,家里的事情怎么办?”

“不用你管!”段云嶂怒喝。

金凤摸摸鼻子,不管就不管。

“跟我回去。”他扯了她便要离开。

“不行!”金凤连忙大呼,她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可能再跟他回去?

“不行?”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一场暴风雨似乎又要来临。

“你理智一点,不要这么激动……”她连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带我回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哦……”

段云嶂几乎要将牙根咬断,怎么会有这种女人?他怎么会瞎了眼爱上这种女人?他不打算和她废话了,还是直接用强比较干脆。

不料斜里却插进来一人,拦在两人中间。

鱼长崖镇静地道:“你不能带她走。”

“你说什么?”段云嶂的眸子危险地眯起。还从来没有下臣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与他对抗。

“我说,你不能带她走。她已经不爱你了。而我,也不会容许你再从我身边将她带走。”鱼长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话语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段云嶂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

“你呢,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么?”

“我就是要带她走,你又能奈我何?你若再阻拦,只有死路一条。”

“我虽无势,惟一性命可拼,你可以试一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金凤几乎要鼓掌了,哎呀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怯怯地打量段云嶂的神色,觉得他肯定要气疯了,只怕小弟弟都气歪了……

唉,为什么要追过来呢?

段云嶂沉了一口气,再沉了一口气,终于冷笑道:“你可知道,她腹中已怀有我的骨肉?”

“什么?”看戏的众人大吼,而吼得最大声的却是金凤。

她怎么不知道?天可怜见他们俩的洞房根本还未遂啊!

段云嶂却一本正经地将手覆上金凤微凸的小腹:“两个月了。”

“……”眼见鱼长崖脸上由白转青,必是信了段云嶂的话。围观众人也都瞅着金凤的肚皮,唏嘘不已。

去他奶奶个嘴儿!这是赤裸裸的诬陷!不许人家有小肚子么?

“我不在乎,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鱼长崖咬牙道。

这两人扯着金凤的袖子,谁也不肯让步。

金凤的脸色风云突变。

娘的,黑胖不发威,你当我是糯米团子么?

“都给我住口!”

再瞄了瞄两边袖子:“松手。”

段云嶂和鱼长崖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有些发愣,却不松手。

金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从腰间摸出段拢月给她的弯刀,刷刷两刀将一尺余宽的袖子割破。

“我要和你们割袍断义!”她语出惊人。

“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离了你们我难道就不能活?你们可曾关心过我想做什么?”金凤挥了挥残破的袖缘,先气势汹汹地指向段云嶂:“你以为站在你身边是很容易的事情么?你以为看着天下人的眼色过活很值得高兴么?”

“至于你!”她又转向鱼长崖,“一本破书也值得你记挂这么多年?你对我又了解多少?除了知道我喜欢吃包子,你还知道什么?”

刷地将弯刀收入鞘中,金凤冷笑:“姑奶奶很忙,不奉陪了!”抬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转身怒瞪两人:“谁也不许跟来。”

然后,昂首挺胸地离去。

害得她连界州一绝的黄记包子也没吃成,晦气啊晦气。

转过一个街角,金凤立刻变昂首阔步为鼠窜,进了客栈,扯了娘亲,赶了驴车,不由分说立刻离开界州府,绝尘而去。

人群中,鱼长崖与段云嶂颓然站立。

有人出声安慰:“鱼大人,这样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的女人,又是别人用剩下的,何必这么执着呢?”

“这位相公,大丈夫何患无妻,以你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何必抓着个黑胖不放呢?”

鱼长崖和段云嶂只不出声,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无聊赖的看客们纷纷散去。

鱼长崖蓦然淡淡说了一句:“皇上,请治臣死罪,臣无怨言。”

段云嶂神情复杂地打量他:“你不是要和朕以命相搏么?”

鱼长崖带着些伤痛的口吻:“她不乐意,以命相搏又有何用。”

段云嶂叹了口气。

这时不远处一人明晃晃地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兮兮道:“啊哟哟,侄儿,真是太狼狈了。为叔的都不忍看了。”

段云嶂冷笑:“皇叔看的好戏。”

段拢月捂唇:“可不是。”

“不过皇叔,先皇御赐的‘月如钩’为什么会在黑胖手中?”

“咳咳,那不是为叔的送给她防身的么,怕她被别人欺负了。”

“皇叔好计算,倒让她用那弯刀来防朕。”

段拢月讪笑两声:“侄儿啊,老叔叔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吧,为叔透露一个秘密给你,权作补偿。”

“什么秘密?”段云嶂挑起眉。

“侄儿你可知道那丫头离开京城,是为了去哪儿么?”

第 75 章 崆峒西极过昆仑

从界州到昆仑山下,金凤和永福走了三个月。

将永福安置在山下的一个小村中,金凤便备齐了衣物和干粮饮水,改扮了男装,准备上山。她觉得自己脑筋是有些不太正常的,可是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管这许多了。远望连绵不绝,积雪如玉的峰顶,金凤按了按胸口。

出发前,永福扯着她的袖子在眼皮上揩了又揩,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黑胖啊,我觉得既然是真心喜欢的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

金凤恍了一会儿神,道:“也不尽然。有时候不在一起,反比在一起更好。”

永福思念着赵屠夫,恨铁不成钢地捶了金凤一拳:“滚!”

金凤上的这一座山,名唤怒蛟山,是昆仑山脉中不高不低的一座。

《山海经》有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

金凤在昆仑山上没有遇到参天木禾,没有遇到开明兽,更没有遇到传说中的西王母或周穆王。

她在山下询问了当地的猎户,选了一条比较宽敞,人烟较密的上山的路。白天只是行路,饿了便拿些干粮熏肉来吃,到晚上便和路上遇到的猎户旅人们燃起火堆驱走蚊虫野兽。一路上一心一意向上攀登,有时觉得恐惧,有时又觉兴奋,想想自己一介女子,能走万里路,见千山暮雪,已是死而无憾。

只是想起段云嶂时,又会有些怅然。那日在界州府别过,原以为他会穷追不舍,不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踪迹,想来是被她骂了一番伤了心,又或灰了心,对她绝了念头,于是回京城了。

她想,有一天她想起此刻的作为,也许会后悔的。

可是如果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是一定会后悔的。

她自幼家境捉襟见肘,从不敢奢求什么,只管随遇而安。后来也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俯瞰苍生,却觉得内心更是贫乏,反不如自己踽踽独行于这险峰之中更觉心胸坦荡。

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她身边,与她携手看这万里山河,该有多好。只是他身上的重担比她更甚,更加不敢丝毫有失。就像她不敢留在他身边,为他增添昏君骂名,她亦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失去百官的信赖,让他的志向和抱负难于实现。他该是决绝而智慧的君主,内心有一个柔软的角落,却并不把它放在身边成为弱点。

何况,她亦有自己的小心肠。

多说无益,人本当一心向前。

再向上攀登,便是苦寒之地,连松柏这般坚忍的刚烈君子亦无法存活,只剩茫茫一色的冰雪。

金凤裹着厚实的棉衣,外头套着一层羊皮袄子,在冰雪中艰难地跋涉。山顶上冰雪结冻,十分光滑,只有一一些不太平整的突出石块可供下脚,但仍需以匕首插入冰壁,方可稳妥地向上攀登。所幸的是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山顶上倒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

到了一方较平坦的空地,金凤勉强站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仰望峰顶,那么远又那么近。耳中有些闷,胸口也似压了块石头,不过猎户们说这是正常的。

金凤在平地上坐下,从身后包裹里掏出几片肉干,夹在干饼子里,张大了嘴,啃了起来。那饼子在山上被冻得发硬,险些硌掉她的门牙。金凤便将它握在手里,妄图掰成两半,岂料用力过猛,那饼子非但没有柔顺地变作两半,却像暗器一样横空飞了出去,掉落山下。

金凤呆住了,望着那饼子落下的方向,眼圈有些发红。

那是她身上最后几片肉干了。

有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她搓着手站起来,正要离开,空地下面蓦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似笑非笑:

“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原来真的会发生啊。”

金凤一怔,未等她醒悟过来,一个熟悉的头颅从坡下冒出来,挑着眉,带着几分揶揄地看着她。

“刘黑胖,”他扬扬手里夹着肉干的饼子,“心里在滴血吧?看看,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这是一个绝对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段云嶂!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凤大叫起来。

“你既然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段云嶂笑着攀上来,走近她身边,将毫发无损的饼子放进她手里。

金凤慌忙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瞪他:“堂堂一国之君,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像话么?朝廷政事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还有……”

嘴里被塞了一颗什么东西,甜的。居然是麻糖。

“刘黑胖,我发觉你越来越啰嗦了。照这么下去,很快会变成黄脸婆的。”段云嶂双臂交叉在胸前,想了想,又蹙眉道,“不对,看你这架势,一辈子也不会变成黄脸婆了,只能是个黑胖。”

金凤怒:“你跟了我一路?”

段云嶂一哂:“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想来这昆仑山看一看,不行?”

“……”金凤无言,这个厚颜无耻的!

“那么草民不妨碍皇帝陛下您了。草民先行一步。”她气势汹汹地紧了紧包袱,转身便走。

段云嶂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将她拉回来:“我饿了。”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金凤扬起下巴,不耐烦地扯着包袱。

“刚才我救了你的饼子,你难道不该分我一半?”

金凤看了看手中的饼子:“分你一半就分你一半。”她又用力去掰那饼子,无奈饼子依旧岿然不动。

“全都给你!”金凤索性把整个饼子往段云嶂怀里一塞。

段云嶂叹气,又把她扯回来:“你就这么想快点离开我?”

“是。”

他再叹:“就算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在山上,也该好好吃东西的。只吃这干饼可怎么行?”

金凤茫然不知其意,段云嶂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个舒适的地方坐下。

“你要干什么?”金凤防备地看他一眼。

段云嶂嘿笑:“黑胖,见过变戏法么?”

他拍了拍手,忽然神奇地从身后摸出一块紫色的糕点来:“这是你喜欢吃的黑糯米糕。”

金凤张大了嘴。

段云嶂又拍了拍手,手上又多出一个桃子。

金凤抢过那桃子,是真的,表面还有小小的绒毛。

再拍手,居然是一个纸包的全油小烤鸡。

金凤目瞪口呆。

段云嶂在她面前盘腿坐下:“吃吧。”见她发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别愣着了,吃完还要继续上山。”

金凤仔细打量了手中的食物,终于抬起头,谨慎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段云嶂?该不会是什么山鬼山神变了来戏弄我的吧?”

段云嶂正啃着干饼,闻言被呛得厉害,险些飙出泪来。“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他阴森森地贴近她:“连你的男人都认不出来?”

“谁是我的男人?”金凤脸上微热,当即变了脸色,扔下糯米糕,掉头又要走。

段云嶂见她又翻脸不认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扯住手腕,直拽进自己怀里。

脸颊紧贴着段云嶂的胸口,只觉滚烫的吓人,金凤连忙推拒,段云嶂索性将她狠狠箍在怀里。

“别走。”他贴着她的发丝,“别离开我。我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黑胖,我没有你是不行的,所以,别离开我。”

金凤心中一悸。

“别再闹脾气了,好吗?”他叹息,怀里的女人别扭的可恼,却又教人爱不释手。这三个月来,没有她在身边,他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凤鼻子一酸,泪水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我……”她吸了一口气,“我不是闹脾气。我和你在一起,这是不行的,你还不明白么?”

“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是不行的。”他将她拉开一点距离,如潭的黑眸灼灼地看进她的双眼,似乎是一把暗夜中的火苗要直直烧进她心里去。

金凤张了张口,又要说什么,却被段云嶂以指堵住了唇。

“什么都别说,先听我说。”

“你怕有你在我身边,臣子们会反对,母后会不悦,民间会有不好的传言,我知道。你想让我成为一代明君,不想成为我的阻碍,我也知道。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只想为天下百姓做该做的事情,只想成为我自己心中的明君,这就够了。至于后世的史书如何写,我不在乎。史书和你相比,不过是一叠废纸。”

“你怕你让我为难,让我有弱点,让我被诟病。可是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小事,可是失去了你,才最让我为难。”

金凤垂下眸子:“你不懂。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巧……”

“我懂。”段云嶂爱怜地抚上她的脸颊。“这些,都不是你离开我的最重要的原因。”

金凤一凛。

“你离开我,是因为你不信我。”

“你……胡说什么?”金凤颤声道。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有多害怕。你怕你待在我身边,会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你害怕将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交在我手中。所以你才会逃离。”段云嶂绷紧了好看的剑眉,“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么?”

金凤惊呆了。心中,仿佛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被撕开,她向来将自己保护的好好的,从来没有这样以脆弱的面目来面对过谁。

泪水如泉涌出。

她用力挥开他的双臂,倒退两步:“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或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就什么也不用顾忌。可是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猜忌,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为什么会爱上像我这样的女子,可是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刘歇的女儿。我并没有把握让你这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万一你要纳妃,我更加不能够容忍。”

“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也许一切就没有这么复杂,我会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后。可是,现在不行了。”

“所以,你还是无法相信我。”段云嶂按住胸口,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金凤无力地摇摇头,“也许我们还不够相爱,所以,没有动力去变得更加勇敢。”她缓慢地抬起眼帘,虚弱地叹息:“回去吧。你是一国之君,三月不理朝政,京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段云嶂沉默了。他的心便如这昆仑山上的积雪,缓缓结冰,而后,将终年不化。

金凤转身,眼泪掉落得更加厉害。

她抹了一把眼泪,狠了狠心,继续前行。

段云嶂盯着她的背影,忽然看见地面的冰雪蓦地颤了一颤。他敏锐地大呼出声,身子也随之向金凤扑了过去:“小心!”

一阵刺耳的冰雪摩擦与重物坠地的响声过后,金凤发觉自己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脑袋一阵锐痛。

连忙转过脸来,段云嶂却已不见。

第 76 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金凤慌忙爬前几步,倏然发现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洞,而段云嶂正躺在洞底,不知死活。

额角似乎有鲜血滴落下来,可她浑然不觉。方才是他警觉冰层断裂,抢先将她扑倒,自己却掉进了冰洞么?

金凤大叫起来,反复呼唤着段云嶂。

终于,冰洞下的段云嶂抬起了头,冲她微笑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挪动着身躯,终于侧坐起来。

“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金凤问。

段云嶂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而后抬头苦笑:“腿断了。”

金凤茫然地看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样不知所措。冰洞很深,他的腿摔断了,肯定无法自行上来,而她身上既没有绳索,有没有铲雪的工具,更无法助他上来。

“我……我下山去找人!”她从地上站起来,便要往山下跑。

“……别!”段云嶂咳了一声,连忙喝止她。“你现在下山,至少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再领着人回来,我已经被冰雪埋住,冻死了。”

金凤怔怔地看着他。

“黑胖?”段云嶂吐了一口血沫,仰头唤她一声,以为她没有听到。

“那……该怎么办?”金凤喃喃道。

段云嶂被她问住。两人都默然良久。

他们都不是惯在江湖行走的人,从来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样的经验,更加不曾处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

真正流落到民间,就像两个废人,想不出任何办法。

“那么我来挖开冰洞,把你救出来。”金凤咬了咬牙,开始用自己的手将冰洞边缘的冰雪铲开。

“你疯了?”段云嶂大惊。冰冻坚硬无比,她要在这冰洞中挖出一条道路来,无异于愚公移山。

金凤手下仍不放松,口中却挫败地高喊:“那你说该怎么办?”

冰下久久无言。

金凤于是紧咬下唇,继续奋力挖掘。此刻她无暇去想他们是如何落到这般境地,无暇去想她和段云嶂的爱恨情愁,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把他救出来。

挖了许久,不过挖了半尺多深,金凤的手指已肿得如棒槌般粗。

冰下忽然幽幽地道:“黑胖,别挖了。”

“为什么!”金凤喘着气,手下并未停歇。

“再挖上几个时辰,你的手就废了。”

“我用脚来挖。”

“脚也会冻残的。”

“我用嘴来咬。”

“……”段云嶂沉默了一会儿,“黑胖,你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你不在乎的人。”

金凤呆了一呆,没有反驳他,而是挖得更加拼命。

段云嶂叹气:“你不用管我,还是继续朝前走吧。”

金凤停住动作:“你说什么?让我继续往前走?”

“是。”

“你让我抛下你,继续往前走?”金凤不敢置信地问。

段云嶂一窒,半晌,有些艰难地道:“黑胖,我知道你这么远赶来昆仑,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你以前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这是你的第一个梦。所以我这一路上并没有阻拦你,而是默默地在背后跟着你。如今都快到山顶了,你不该放弃。”

“那你呢?你怎么办?”

“看如今的情形,我大概是活不成了。你下山以后,记得给京城捎个信,让他们来寻我的尸首。”

金凤无言。

看了看头顶上积雪如玉的山顶,美得不似这世间应有的景致,此刻却显得残酷而冰冷。

她说:“我不上去了。”

“为什么?”段云嶂讶然。

“我也不挖了。”

“黑胖……”

“云嶂,我下去陪你。”

她在冰上静静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顺着冰洞的边缘,滑了下去。

段云嶂怔忡地看着她如一颗球一样滚落在他面前,看着她缓慢而不雅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她动作有些迟滞地朝他走过来。

“刘黑胖,你真是疯了是不是!”他蓦然破口大骂。

金凤浑然不觉他的愤怒,神情无波地低下头去。

“疼么?”她查看他受伤的腿。

段云嶂哼了一声,额头上却微微沁出冷汗来。金凤伸手握住他的手,被他甩开。

“你这,算是同情么?我完好无损时你偏要离我而去,如今我快要死了,你却要和我生死相随了么?”他冷笑。

金凤再去握他的手,这一次她没有让他甩开。

“别生我的气了。”

段云嶂恼怒地撇开脸:“你是白痴么?为什么跟着往下跳?”

金凤发了一会儿愣,而后靠着冰壁,坐在段云嶂身边。

“总是我是要陪你一起死了。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不信?”

段云嶂冷淡地撇开头。

金凤笑笑,而后看着身边男人俊逸的侧脸,发起呆来。

“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上去!”段云嶂狼狈地骂她。

金凤抱住他一条手臂,耍起了无赖:“反正是上不去了。这么小的一个冰洞,你是赶不走我的。”

段云嶂无计可施。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暖意。段云嶂低头,看见金凤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

“云嶂,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她喃喃道,“即使把性命交在你的手上,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段云嶂胸坎剧震。

“你说我不够爱你。那是错的。我爱你的程度远远超出你所能够想象的。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才渐渐有了勇气。”

“有了勇气,所以才敢离开我?”段云嶂轻轻吐出一句话。

金凤讪讪地笑笑:“那时候看起来,离开,似乎对你比较好呀。我不希望你的路走的太坎坷。难道,我真的错得离谱么?”

“所以你就留了一封废后诏书,跑到昆仑山来?”

金凤低头:“我想来看看这千里昆仑是什么样子。可是,这并不是为了圆一个梦而已。”

“这是我想念你的一种方式。”

段云嶂剑眉微扬,漆黑的眸子渐渐转深。

“再说一遍。”

“什么?”

“这些话,再说一遍。”

金凤脸上泛出些红晕。

“这么多,哪里还能再说一遍?”

“那么就告诉我,这三个月来,你有没有想念过我。”

金凤垂下眸子,身子颤了颤:

“每一天,都在想你。”

话音刚落,滚烫的双唇便落在她唇上,将她后面的话语尽数吞下。

“刘黑胖,你这个骗人精!”他咬住她的唇瓣,在她唇齿间模糊不清地说。“你简直是我这一辈子的克星。”

而她则柔顺地承受他所给予的暴风骤雨,并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送上。“彼此彼此。”她在他肆虐的欲望中宛转低吟,她的身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愉悦,这样毫无顾忌。

她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段云嶂拦住她不规矩的手,目光森冷地盯住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金凤点头。

“这里很冷。”他尚有顾忌。

金凤侧首:“我不在乎。倒是你的腿伤……”

“不碍事,完全不碍事。”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振奋。

金凤微哂。

生死一线,这里再也没有扰人好事的宫人,没有家国大事的后顾之忧,只有一男,一女,和莽莽千里昆仑。

千钧一发的那一霎那,她神志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还生我的气么?”

段云嶂凌厉地反问她:“你呢,还敢离开我么?”

她哭叫起来:“不敢了,永远不敢了!”

至此,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终于功德圆满。

三个时辰以后,金凤在铺着香软的羊皮毯子的马车中醒来。

她看了看红漆的车顶,密不透风的车门,炭块火红的暖炉,最后目光停在车中央惬意地煮着一壶香茗的段云嶂身上。

“这是在哪儿?”她喃喃道,蓦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们……死了么?”

段云嶂挑眉:“你说呢?”

金凤挠头:“不像是死了……”

段云嶂笑笑,奖励似地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回京的路上。”

“我、我娘呢?”金凤下意识地第一个想起娘亲。

“她在后面的马车上。”

“哦……”金凤宽下心。

忽然又觉得不妥。如果没有记错,他们应该是在昆仑山上的一个冰洞之中。

“我们得救了?”她兴奋倾着身子。

“咳咳,”段云嶂掩嘴,“可以这么说。”

“是谁救了我们?”

“大内侍卫。”

“……什么?”

在金凤逼视的眼神中,段云嶂慢慢坐正了身子:“事情吧,其实是这样的。你看,我就算出宫离京,又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事实上有二十名大内侍卫一直跟在我身后……咳咳,准确地说是我们俩身后。我只要放出身上携带的信号焰火,他们马上便会赶来……”

金凤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

段云嶂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事情么,就是这么个事情。”唯恐她变脸,他连忙道,“你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我的,可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金凤怒道。

段云嶂嘿嘿一笑:“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共同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段、云、嶂!”

驿道上,一辆马车中蓦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驾车的侍卫们有志一同地抖了一抖,都晓得是住在河东的某只母狮子开始发威了。

后面一辆马车中,徐娘半老的永福喜滋滋地对镜梳妆。京城的家里,赵屠夫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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