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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月夜火并(2)

它尽量抬高头,用那只独眼瞻望领地,寻找那棵向东北倾斜的树,爱音格尔荒原终年刮西南风,树木躯干向东北歪斜。属于自己的巢穴前的树不仅躯干向东北歪斜,树脖也歪向东北。

此时此刻,它视物不十分清楚,混沌一片。

一个生命总是希望带着一点什么走,独眼老狼的愿望可以理解。但似乎很难做到:希望杏仁眼认认真真地想它,并且在另一个世界等它的到来。

杏仁眼走到独眼老狼白骨前,倾听死者对生者的诉说。它是听到了,眼里噙满泪水……

距离杏仁眼不远的榆树后面,蹓蹄公狼在注视王后的一举一动。它看清了它在做什么,很有绅士风度,宽容它,不去惊扰它,让它专心凭吊和怀念。

杏仁眼开始扒土。

蹓蹄公狼知道它要埋葬白骨,便过来帮忙。

杏仁眼没拒绝,和它一起埋葬骸骨。

蹓蹄公狼回到领地,作出一项决定:离开香洼山。

一群白狼群在狼王蹓蹄公狼的率领下,借着浓浓夜色的掩护下山,悄悄向爱音格尔荒原深处迁徙。

3

哇!韩根儿哭声很响亮。他的哭很准时,分秒不差地在三毛愣星升空的时候。关东人计时不喜欢用钟表(也没有钟表),看天,有这样的谣谚:

大毛愣出来,

二毛愣撵,

三毛愣出来亮了天。

韩根儿成了狩猎队的钟表,报时器。

“天亮了,起来!”一个人往起轰另一个人。

“早呢,再睡会儿。”一个人懒洋洋地说。

“韩根儿都哭啦。”

“哦,我怎么没听到啊!”

“装,你听到韩根儿哭声,天亮了。”

大清早,在狩猎队听到这样说不难。

韩根儿在去年成为韩把头的儿子,他母亲是索菲娅。

索菲娅的肚子在玻璃山上一天天隆起来,确切说是在韩把头的狼皮褥子上鼓起来,到了第一场雪降临,韩把头右眼直观地便可以看到那座如雪的山跳动。

“动了,他动了,像一只兔子!”韩把头观望藏匿在山坡里的一只野兔。

“动啦。”索菲娅迎合地说。

“一定是只公兔。”韩把头深入一步想象。

“该和你一样性别。”索菲娅说。

狩猎队灭掉花膀子队,韩把头率队往回走,索菲娅突然撵上来,拦住韩把头的马。

“你?”韩把头觉得她的行为怪诞。

“带上我,我跟你们走!”索菲娅说。

韩把头愣怔地望着索菲娅,不知所措。

“我跟你们走。”索菲娅口气坚定,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把头。

韩把头倒希望有这种结局:消灭花膀子队,干掉卢辛不伤害他的女人,那时韩把头还不知道卢辛的女人是他们谋过面的索菲娅,而且他见过就没忘记她,腰间掖着的狼卵皮烟口袋是她亲手缝制的。

“杀掉她的男人,她一定恨我。”韩把头客观地想。

“我跟你走。”索菲娅已经说得很具体了。

韩把头将信将疑,目光向卢辛的坟包瞟一下。

“在山上我就想和你走了。”索菲娅提起铁雷那次绑架,显然让韩把头去回忆起他们愉快的相识。

索菲娅即使不提这一节,韩把头也会去回想那件事。事实上,他一见到她时就走回到往事的河流,愉悦的事件河水一样漫湿他干涸的心。这个女人没忘记他们相识的事,还牢牢地记着。无疑,她想跟自己走是真心。

吴双干咳一声,韩把头理解这声咳嗽的含意。

韩把头稍微想想,决定道:“给她一匹马!”

一个狩猎队员牵来匹从花膀子队缴获的马,索菲娅并没立即上马,眼盯着一匹白眉马,对韩把头说:“我骑那匹。”

“把白眉马牵过来。”韩把头吩咐。

索菲娅要的白眉马是她的坐骑,是卢辛送给她的。

到了玻璃山,韩把头叫人给索菲娅腾出一间房子,并说:“炕给烧热乎一些。”

“不对劲儿啊!”韩把头的屋子里,吴双说。

“嗯?”韩把头摘烟口袋的手突然停住。

“我觉得日本人玩了我们。”吴双说。

玩这个词在关东的语言中,和耍、坏、挑拨同义。如果说你让人玩了,或给人玩了,便有些上当受骗、受侮、受辱的意思。

“此话怎讲?”

“守备队与卢辛有仇,打冤家他们不去,却让我们……”吴双说出自己的怀疑。

韩把头不那么看,去打卢辛是为死去的弟兄刘五报仇,不存在受人一秉,更谈不上被人玩的问题。

吴双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眉眼高低的人,把头不那么看,自己也没必要坚持。出于他们的友谊,一件事他还是忍不住要说的:“那个女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把头觉得吴双的问话奇怪。

“我是说索菲娅留在队里吗?”

“留去由她定。”

韩把头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吴双还是听出沉重,索菲娅与韩把头的关系微妙。

“狼卵皮烟口袋!”吴双蓦然想到那个东西,一个女人的故事,或者说一个女人在两年前就被韩把头掖在腰间了,如今活现在面前,他会对她怎么样,再没想象力的人,也能想出他们的结局。

“弟兄怕她冲走猎物,我向山神去请罪。”韩把头说。

每个狩猎队的图腾崇拜不尽相同。

韩把头从老猎人——爹手中接过枪,其实是一段枪形的桃木。桃木,人们认为它可以辟邪。他成为狩猎队把头时,将这段枪形的桃木作为神供奉起来。

桃木枪摆在神案上,韩把头跪在案子前,口中念道:

老祖枪神,多多原谅,

弟子收留一女子,

保佑她带来好运,

让她供奉你……

韩把头作揖、上香、磕头。

夜晚,韩把头虚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直奔狼皮褥子。

白狼皮在那个夜晚,承载着一对燃烧的肉体。

索菲娅说:“你打住了物。”

“物?”韩把头惑然。

“你的枪很准。”索菲娅诙谐地说。

“哦!”韩把头幡然醒悟,又惊又喜,“是吗?”

“是!”索菲娅肯定地说。

韩把头掰着指头算时间,狐疑:“不会是卢辛的老底?”

“不是。”索菲娅说。

老底,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坚决予以否认。

韩把头没有多少生育方面的知识。

“是你的种!”索菲娅说。

韩把头接受了这个说法,自己的那杆枪不能老打臭弹吧?

猎物出现的时候,韩把头产生短时的怀疑:宽阔的脸膛和大嘴,尤其是高大的鼻子,没一点韩家刀刮脸形的痕迹。

“谁强烈孩子长得就像谁。”有人这样说。

既然如此,孩子长得像母亲不足为奇了。

韩根儿有一点像韩把头,那就是响亮的哭叫。

韩把头的襁褓时代以哭闻名村子,都知道韩家的孩子最能哭,全屯子都能听到。

“号出大肠子头子!”村人不雅地评说。

现在,韩根儿已有几个月大,哭声更大。

4

猴年三月二日夜,亮子里镇突然响起鞭炮声。很多人莫名其妙不年不节的,放什么鞭炮。当然,人们在后来永远记住这个日子,却与“沦陷”和“国破”连在一起。

小镇鞭炮响后,守备队改成亮子里镇宪兵队,林田数马现在是宪兵队长。

三月二日夜的酒宴小松原没吃好,他一直胆战心惊的,晚宴上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小野来干什么?”小松原扪心自问。

林田数马把小野尊为座上宾,其原因大概只有小松原他们三人明白,与眼球有关。

当初,林田数马派他们两人分别去弄眼球,小松原暗地放走朴美玉,和韩把头合谋弄只狼眼球交差,本以为拯救了无辜的女孩朴美玉,却被小野抠去了眼球。这个天大的不幸和巧合,对小松原来说,预示着巨大的危险。一旦小野讲出他弄的眼球是一个叫朴美玉的,那他弄的眼球又做何解释。林田数马不会给不忠诚的人任何解释机会的。

“怎么办?”小松原惶恐。

出于安全的考虑,新年酒宴没在镇上的酒楼举行,放在守备队部里,特请了亮子里镇上有名的厨师掌勺,酒宴很丰盛。

“坐过来!”林田数马叫小松原。

小松原腿有些发战地走过来。

“坐,坐在小野君身边好了。”林田数马指定座位。

小松原仍旧战战兢兢。

“干杯!”小野举杯。

同小野干了杯酒,小松原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发现林田数马神色有什么异常,放下心来喝酒。

当晚,小野没有走。

“小野君,你看我的眼睛。”林田数马指着置换的右眼问,“是你弄的那颗眼珠吗?”

小野凑近林田数马,借着煤油灯望过去。

“是吗?”

小野摇摇头。

“看仔细。”林田数马睁大眼睛。

“肯定不是,这只黄绿。”小野肯定地说,“我弄的那只眼球简直就是一粒黑葡萄。”

“哦?”林田数马皱眉。

“我想给您弄一只黑眼睛装上……”小野的话被打断。

“不!”林田数马不让小野说下去,看出他心很烦。

林田数马的卧室静下来,窗户外的风声裹着沙子摔打窗玻璃,发出乒乓的声响。

许久,林田数马问:“能找到那个小姑娘吗?”

“事情过去一年多啦。”小野说,“队长如果需要的话,我去找。”

林田数马没立即表态。

小野换了一下抱刀的姿势。

“小姑娘的眼睛像葡萄?”

小野答:“黑葡萄。”

林田数马揉了下眼睛,说:“你去找吧。”

“是。”

“要秘密进行。”林田数马叮嘱。

小松原不知道林田数马和小野密谈了什么,但很想知道是否与自己有关。

在两个冬天里,小松原一直关注着小野的出现,似乎福祸都由这个小野带给他。然而,小野从秋天的早晨走出守备队部,在大门口有意无意瞥小松原一眼,再也没有出现。

“你去玻璃山找韩把头,弄两张狼皮。”林田数马对小松原说。

“是。”小松原乐意这个差遣。

林田数马对小松原说,他的夫人要来探亲,还带来他的儿子一木。怕他们母子睡不惯关东的火炕,弄来两张狼皮给他们铺。

算起来小松原近两年没见到韩把头,消灭花膀子队后,狩猎队围猎香洼山那群白狼了吗?韩把头的狩猎队两年里都干了些什么,这都是小松原想知道的。

今年的雪特别大,农历十月初的一场大雪就封了山,基本隔断了与山下的联系。

狩猎队特开了一条下山的道,但因凶险没人走。韩把头储备下了足够一个冬天的食物,转年春天雪融化下山前不愁饿肚子。

“上山的路很难走,我给你备了一匹骡子。”林田数马说。

两年里他一直等待小野的到来,小野一直没带来被抠去眼珠的女孩,只有一种结论:小野没有找到朴美玉。

置换的眼睛和他已经成为一体,同左眼睛一样为自己工作。他开始满意这只右眼的功能,它在夜晚的表现更为出色,竟然能看物体像白天一样清楚。

“那有一只草狐狸。”林田数马带小松原夜里去查岗,骑在马上他指着一片草丛说。

小松原努力看去,草丛黑乎乎的,哪里有什么动物。

“它在望着我们。”林田数马说得有鼻有眼。

“队长,我没看见。”小松原实话实说,不敢撒谎。

为证明什么,林田数马说:“你向那儿开枪。”

小松原朝草丛瞄准,未等开枪,“扑棱”蹿出个动物,迅即逃走。

“有只狐狸吧!”林田数马得意地说。

林田数马暂把追查小松原弄虚作假的事放在一边,至少这只眼睛的功能他很满意。

夫人不只是来探亲,她来看看生活环境,说不准要定居下来。

关东军的高层有林田数马的亲戚,已向他透露,日本准备永远占领中国的东北。满铁的医院、学校陆续建立,儿子来了可以到满铁学校去读书。

林田数马在信中讲了关东的火炕,夫人担心凉着儿子,他说弄狼皮给他铺上,一定让他们睡得暖暖和和。

“最好是熟皮子。”林田数马说。

狼皮经过加工叫熟皮子,皮板才软乎,睡着才舒服。

“一定要白狼皮,夫人爱清洁。”林田数马详详细细地交代。

“报告!”一个士兵进来。

林田数马抬头看士兵。

“报告队长,骡子牵来了!”士兵说。

“嗯。”林田数马一挥手,士兵退出去。

小松原请示:“队长我可以去了吗?”

“早点回来,下周一我们去四平街接夫人。”林田数马说。

“是!”

小松原骑着骡子开始上山,冬天的玻璃山与其他季节相比换了面孔,态度不友好,还十分狰狞。你想和它接近都很难,像欠它钱似的。

皑皑大雪覆盖着山体,根本就找不到路,沟壑、陷阱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骡子走走停停,积雪过膝,深的地方拖到它的肚子,骡背上的小松原脚落进雪里。

照此速度,小松原日落前未见得能到狩猎队的驻地。

“要是遇到狩猎队的人就好了。”小松原幻想着。

大雪封山的日子,谁会轻易下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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