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着奎因夫人精神折磨的“好女人”安妮德是一个具有典型加拿大性格的受害者形象。安妮德完整地经历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幸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中所描绘的受害者的四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尽管很多人同情安妮德是一个可怜可悯的老处女,叹息她错误地将人生的志趣放置在了无价值的奉献上,安妮德本人却并不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她坚信自己从照护濒死的病人中也获得了生命的价值。在第二个阶段,安妮德承认了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她认识到一旦她的工作结束了,她就会从她费尽心血照看的屋子里被驱逐出去,毫无权利保障。在奎因家的这个病例中,一旦奎因夫人去世了,她对于两个孩子的代理母亲的身份即刻便被剥夺了,反而是鲁帕特的姐姐理所当然地接管了所有权。在第三个阶段,安妮德拒绝接受其无可避免的受害者身份。在经历了整整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后,安妮德最终决心返回奎因家的房子,为未来放手一搏。最后,在第四个阶段,安妮德希望成为“能设计未来的非受害者”。她骨子里的向死而生的哲学倾向使得她最终设计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方案,旨在通过牺牲自己去拯救鲁帕特。如果她最后因此而遇难,她便会成为一个殉道者,一个英勇的受害者,她是为了一项正义的事业而牺牲了生命。如果她最后幸免于难,那么她就能问心无愧地嫁给自己所爱的人,同时帮助将爱人房子里的一切都带会正轨:她会如上帝的信徒,将秩序带回人间。
作为“好女人”,安妮德是加拿大传统中正义与道德的理想化身。她与生俱来的奉献使她的存在具有圣人的纯洁性,而她的处子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亦是服务于这种纯洁性。她出身富裕,并没有任何经济的压力需要她去承担那份苦活与脏活。她的父亲也并不支持她的行为,以至于在临终硬让安妮德许诺永远不去医院工作。但是尽管有如此种种的阻力,安妮德还是一心希望“与人为善,去行善”,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高尚理想,反而用迂回的方式绕开了对于父亲的临终诺言,转而以更为辛苦的家庭看护的工作继续着自己的自我奉献。她的温和与慷慨,她的敬业与热情,使得周围的病人与医生都赞不绝口,因此也当之无愧地被誉为“仁慈的天使”。值得注意的是,门罗在设置“安妮德”这个好女人的名字时,也非常用心。朱迪斯·麦克康慕斯注意到好女人“安妮德”的名字出自19世纪的英国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森的名篇《国王的田园诗》中的“好人安妮德”。诗歌中的安妮德同样是一位好女人的楷模,长期忍受着痛苦与磨难,坚持用诚挚的爱情拯救其暴虐多疑的丈夫。而丁尼森诗歌中那位丈夫则在门罗的故事《好女人的爱》中,变形为了一个粗壮、害羞、努力工作的农夫鲁帕特。如果安妮德对于奎因夫人的故事保持沉默,那么她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但会成为鲁帕特理想的妻子,成为孩子们最好的继母,同时,她自身荒芜的感情生活也会获得拯救:她已经37岁了,成为可怜的老处女的危险触手可及。但是,安妮德的道德感是如此的强烈,使得她无法考虑自身的得失,而只是一心想做“正确”。为了正义与道德,她随时都愿意放弃自己的爱情,甚至于生命。
三
安妮德对于“正义性”义无反顾、不以后果的执着很大程度上起源于她宗教的虔诚,同时,身为虔诚教徒的安妮德在进行公正性思辨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基督教行为准则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在安妮德选择献身护士这一职业之前,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传教士。因此,熟读圣经熟知圣礼的安妮德自然对于基督教的“十诫”的训义非常清楚。十诫是圣经中的十条律法,基本上是对旧约律法中六百多条戒律的总结,前五条诫命主要阐释人类跟神的关系,后五条诫命则规范了处理人类彼此间的关系。“不可杀人”就位列后五条的第一位。因为人类是根据上帝的形象所创造的,所以无辜的杀戮被认为是对于上帝这位创始者的冒犯。正因为如此,安妮德才首先坚定地认为自己必须要拯救鲁帕特。她觉得她会引导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忏悔、监狱、审判,以及最终的惩罚,而她自己,则会每一天都去监狱探望他,永远地等待他,“怀着一颗仿佛因为爱情却又超越了爱情的赤子之心。”尽管如此,《圣经》中对于杀人的惩罚却也充满了含混之意,因为在《创世纪》中,该隐出于嫉妒之心一怒之下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在被上帝诅咒流放的同时,却也获得了一个特别的印记,那是上帝以此警告世人:伤害该隐者,伤害亦将七倍返还。而且,《圣经》中对于违诫的惩罚也从来没有做过明确说明,因而在不同的教派中间留下了相当大的阐述空间。如果安妮德“以沉默予以配合……益处就会开出花来……为了别人,也为了她自己。”
因此,安妮德的犹豫不决与进退两难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其无法在宗教中获得最终的伦理答案。
安妮德就此事所感受的另一挫败感来源于她自身对于“犯戒”的恐惧。“十诫”最后的四条依次是:
不可通奸。
不可偷盗。
不可对邻居作伪证。
不可贪恋邻居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
安妮德无可言语的恐惧就是她确实对鲁帕特心有爱意,因此也确实有可能在潜意识中偷窃奎因夫人的丈夫,歪曲奎因夫人的言语,觊觎奎因夫人的名分、房子、孩子,以及所拥有的一切。正如卡罗尔·安·豪威尔所指出的:奎因夫人是安妮德黑暗的镜像。安妮德无法确定自己对于奎因夫人的厌恶之情究竟是奎因夫人的道德败坏与冷酷无情,还是出于她自身的邪恶欲望。正因如此,当奎因夫人嘲讽安妮德“我死了你难道不开心吗”?安妮德才会感觉被人直击了内心而挫败不已。她所做的那些奇怪的,难以启齿的性梦正是清醒的安妮德在道德的规训下努力想要压抑的真实欲望,她既希望像圣女一样奉献,也羡慕奎因夫人的女性魅力,渴望性爱的放肆与发泄。除此之外,安妮德也必须要解决自身现有的一个悖论,即:她若成为圣女,就意味着舍弃了结婚生子的传统女性的生活方式,但一旦她不能承担母亲的职责,她也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性,也因此违背了道德对于女性的基本要求。在奎因夫人病重期间,安妮德享受了一个代理母亲所拥有的责任感与完整感,而一旦奎因夫人去世,她脆弱的母权就不能以她现在的身份继续维系。
但是如果安妮德嫁给鲁帕特,她就会最终成为另一个奎因夫人,一个新的奎因夫人。安妮德能把秩序带回混乱的奎因一家,自身也会因拥有母权而完整,享受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生活,而不是她原本如同殉道者般的“圣女”生活,这似乎是一举两得的选择。当安妮德最终返回鲁帕特的家敲开房门的时候,门罗通过鲁帕特的双眼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新生的安妮德:
她穿了一套深绿色的真丝双绉的裙子,搭配以小山羊皮的皮鞋。当她在家里穿戴这些东西的时候,曾经想过她这次要打扮自己,也许是如何如何地不妥当,衣服是如何如何地不合适。她的头发高高竖成了法式盘发,脸上还施了粉。
安妮德完全地改变了自己。正如朱迪斯·麦克康姆斯所注意到的,安妮德为自己所挑选的颜色事实上将自身与鲁帕特的女人们联系在了一起:奎因夫人的眼睛是绿色的,而鲁帕特的姐姐则是格林夫人,格林(Green)即为绿色的意思。现在,身着新装的安妮德充满了女性的优雅与诱惑,她的法式发髻则使她看起来更加酷似奎因夫人,因为奎因夫人本身是法裔加拿大人,在蒙特利尔长大。不仅于此,安妮德主动邀请鲁帕特与她一起到河面上划船,当鲁帕特回答说“好啊”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具有的性诱惑,因为鲁帕特现在对待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做家庭看护时候不同了,他现在更像是一个随性的农夫对待一位主动调情的女客。“好女人”安妮德最终与她黑色的镜像、已故的“坏女人”奎因夫人合体。
事实上,安妮德也从母亲的身上学习到了另一种“正义性”的可能:有时候沉默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适合生活”。多年前年幼的安妮德曾无意中撞见父亲对母亲不忠,但是当她一知半解地告诉母亲所见的场景,即“一个女人坐在爸爸的腿上,她前面的一个东西,像是蛋筒冰淇淋那个圆锥形的托,就塞在爸爸的嘴里”,母亲只是叮嘱她:“不要告诉父亲你见到了。那太傻了。”现在,安妮德猛然意识到,母亲的沉默,母亲对于父亲不忠这一事实的刻意回避,只是为了更好地保卫她的家庭。门罗再一次巧妙地将安妮德母亲的沉默与先前三个男孩的沉默与安妮德如今所面临的道德困境做了比照,他们的沉默也与已故的奎因夫人在病中恶毒的喋喋不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女人应该让这个世界更适合生活,不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别人,因此,不要去告诉爸爸。”女性主义评论家,多伦多大学的艾德迪克·德·帕普·卡灵顿这样总结说。而朱迪斯·麦克康姆斯同样指出,当准备和鲁帕特一起出河划船的安妮德最终接过鲁帕特递给她的套鞋时,她便如同换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样获得了新生。门罗确实在故事中暗示安妮德最终会成为新的奎因夫人,她会“让这座房子不再对她有任何秘密,所有的东西都能按照她的意愿回到秩序之中”。
应该也是她最终发现了先前被已故的奎因夫人藏起来的威伦斯先生的工具箱,并最终匿名地把它捐给了地区博物馆。
门罗在《好女人的爱》中通过设置了一个道德困境来探讨正义性的含混本质。门罗的故事从来都不以道德评判为最终的目的,她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表述:“感受事情永恒的变化,是我在写作中,以及在日常对人们的观察中极为着迷的事情之一。曾经珍视的信仰会变。对待生活的方式会变。生命中所认为重要的事也会变。所有这一切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乐趣。我觉得只有改变本身不会改变。”正是基于这种“改变”的哲学,门罗的作品突出强调伦理含混性,展现出一种空白的开放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