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5年2月中旬，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白皑皑的雪花覆盖在房子屋顶，树冠以及大街小巷的马路，雪越下越大也越积越厚，紫禁城白茫茫一片。
在北京协和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嗽稍停，刚刚接受化疗手术后的孙中山用右手按住胸部，左手不停地示意勤务兵把他搀扶起来，他急着要看广州大本营发来的东征电报。
那晚孙中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许多东征军将士往惠州古城的北门冲去，城门紧闭，陈炯明站在高大雄伟的城楼上指挥开炮，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北门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冲云天。一颗颗炮弹落在东征军的阵地上，东征军尸体横陈，接着是一片嘈杂尖叫的声音……孙中山惊醒了，醒来时一身湿漉漉的冷汗，睁开眼，用手在床上拍了一下才知道是梦，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要廖仲恺的报告，我要知道东征前线战事。”“许崇智的部队到了哪里？杨希闵的滇军、刘震寰的桂军出发了没有？”孙中山不停地问道。
医生一再嘱咐，像孙中山目前的病情需要完全安静，不能受到任何的外界刺激，无论是兴奋激动抑或是愤怒焦虑都对他的身体康复非常不利。但在孙中山的一再坚持下，医生作出了妥协，同意孙中山躺在床上和副官说事。
“你给我马上发电报，以我的名义催促滇军、桂军按原计划马上出兵东征，迅速救援右路军。”孙中山命令的口气里分明带着愤懑。副官说了一声“是”，随即退出了病房。
广州桂军刘震寰司令部。
副官急急走进向刘震寰报告：“孙中山电报。”刘震寰接过电报扫了一眼，随后丢给了副官。他非常气愤地说：“呸，孙中山老是催我出兵东征，我不是联军总司令，东征联军总司令是杨希闵，他杨希闵的左路军进攻目标是河源、龙川、兴宁、梅县。我的中路进军路线是博罗、惠州。善人好欺，善马好骑，进攻梅县的部队都还没有出发，倒催促起进攻博罗的部队要火速出兵，真是笑话，我刘震寰不是后娘养的，也不是傻瓜。同进同退，同奖同罚，他杨希闵打到河源，我的部队打到博罗，他杨希闵攻到龙川，我打到惠州城下，他杨希闵攻下梅州，我拿下惠州城。”刘震寰说个没停，越说越气，副官直待他把话说完才赶紧请示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回电给孙大元帅？”“拖，杨希闵不走我也不走，我念你记，电文如下：中路情况不明，桂军已经派出先头部队侦察情况并作前锋探路，不日大部队可按原计划出发东江。刘震寰。”
刘震寰不知道，其实，孙中山催促他向东江发兵的同时，杨希闵也收到了孙中山催促发兵的电报。为了应付孙中山，他不得不把一部分部队从广州开出城外，又在增城驻扎下来，不再前进。他有他的算盘，他的滇军主要兵力必须在广州近郊迂回，不能距离大本营太远。增城已经是距广州数十公里了，但如有情况，一天之内可以赶回广州，这是他的一个万全计划。他决不会按照联军会议上的决定行事，把自己的大部队一直往河源、龙川开去。这样全部开拔，等于给刘震寰送去广州这块大肥肉，也等于往他口袋里装白银。
陈炯明大概猜到了杨、刘两人不愿出师东征的真实意图——图谋广州。他曾差人试探过杨希闵一起共同举事，秘密接应陈军进攻广州。陈炯明答应由他和广州商团全额资助杨希闵的军饷，事成之后许诺委任杨为粤军副总司令，并将广州以南的五邑地区和湛江茂名等地的税赋划给杨希闵作军饷。
五邑地区和粤西地区水土沃润，物产丰富，又是华侨巨贾云集的地方，本是屯兵敛财的理想之地。但杨希闵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不干的原因是不想看人家的脸色吃饭，他从来就不愿屈从于人家，他要自己当家作主，他要看着陈炯明的救国粤军和孙中山的建国粤军去拼死拼活，当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再来收拾粤省残局。什么叫坐收渔翁之利？他杨希闵就要用滇军的实力来统一广东，统一中国。到那时他杨希闵不是归顺陈炯明，而是要陈炯明归顺他杨希闵。
洪兆麟没有想到建国粤军和黄埔学生教导团的进军速度会如此之快。他也没有想到广九沿线铁路布防的兵力会如此容易败下阵来，几天时间就让铁甲车队和何应钦的教导团给肃清了。按照原来的推测，建国粤军最快也得到中旬才能进入惠阳淡水地区，他还有足够时间抽调兵力在淡水外围布防阻击右路军，而且还可以组织部队反攻东莞，切断敌人后路。因为洪兆麟心里清楚，右路军已经兵分三路，兵力分散，留守东莞的部队战斗力已经十分薄弱，而仍在广州的杨、刘部队根本就不会积极出师东征，对洪兆麟没有构成任何威胁。
洪兆麟经过反复考虑之后，拟定了一个新的截击作战方案向陈炯明报告。他的意见是在淡水外围拖住张民达师，想法切断他们和黄埔教导团的联系。同时组织部分兵力向东莞进攻，让建国粤军顾忌后路，牵制一部分主力部队，并伺机歼灭。
洪兆麟还注意到一个情况，那就是建国粤军一旦离开东莞，进入与惠阳交界的丘陵山区之后，面临着陆路、水路运输中断，辎重搬运极其困难的问题。建国粤军没有车辆、驴马运输，只能靠肩扛手提，那些苏联送来的笨重的、杀伤力大的武器，如山炮、重机枪之类根本无法快速抵达阵地。而士兵负重前行，行军速度也就自然会缓慢下来。加上建国粤军对山区地形极不熟悉，这是一个消灭东征军的最佳时机和最好地段。洪兆麟拿起红蓝铅笔，在军事地图上不断地描画，最后用两个红色箭头射向新圩镇隆，再用蓝笔一圈，把张民达师锁在了镇隆新圩一带。
二
陈炯明同意了洪兆麟的作战计划。为保证叶举部反攻东莞，又给广州的陈廉伯发电，要求陈廉伯组织武装力量袭击广州的大本营机关，拖住敌人的援军。对于杨希闵这个家伙，陈炯明想：他要坐山观虎斗就让他观吧，现在给他机会他不要，到时想巴结也不一定给他面子了。
陈廉伯按照陈炯明的吩咐，连夜召集商团的武装骨干商讨对策。伍仁向陈廉伯报告，留守广州的除了吴铁城的两个警卫团以外再也没有多少有战斗力的部队，只要广州商团再次在广州发起暴动，吴铁城的公安警察和警卫团都得投入平暴战斗，参加维持广州治安，再也无法抽出部队去增援和驻守东莞了。
陈廉伯提醒伍仁不能轻视广州工会的工人纠察队，他对伍仁说：“建国粤军在出发前已经下发了许多枪支弹药，把工会的工人都组织武装起来了。这些穷工人在罢工中得到了孙大炮政府的好处和庇护，对孙中山的政府特别效忠，而且其中有不少是共产党员，受到什么主义的教育，打起仗来特别不怕死。”
伍仁点头表示同意陈会长的分析，他说他已经派出许多便衣监视着这些工会的一举一动。有些内线已经打入工会内部，必要的时候，想法干掉几个工会头目，让他们群龙无首，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叫，四处碰壁。然后找机会把他们的械缴了，彻底削弱吴铁城的城防力量。
陈廉伯听后点点头，接着又对各位商团的头子作了缜密的布置，包括由谁负责冲击广州大元帅府的各大机关，谁负责进行暗杀和爆炸任务，谁负责袭击大元帅府的军火库和停泊在珠江的军舰。伍仁的主要任务是组织人力对工会进行捣乱，拖住吴铁城的警卫团，为陈炯明反攻东莞提供条件。
当天晚上，商团的各路人马都分头执行任务去了。伍仁派出的得力干将分赴各个工会去侦察情况，联络内线，寻找伏击工会制造动乱的机会。
2月的广东是暖和的，士兵们穿得很少。薄蓝布做的军上衣，露着膝盖的短裤，用一种特殊绳子编的凉鞋，打着绑腿，戴着防雨漆布做的帽子。这是建国粤军的统一着装，凸现出简单、精神和干练。
部队一离开铁路进入丘陵地区，由于地形不熟悉和道路狭小，行军速度和通讯联络都受到影响。那些田间小路通常蜿蜒在山与山之间，有些经过宽阔的大段田，有些经过窄窄的小坑谷。道路总是在水稻田的边上延伸，一经踩踏变得泥泞，又给行军带来了新的困难。
为了保证行军速度，叶剑英下达了师部的命令：“行军时间三小时休息15分钟，单排前进，早晚两餐，在休息的当儿吃饭，务必在13日前抵达淡水城郊。”
2月12日下午，张民达师刚刚抵达新圩时，突然遭到了洪兆麟部队的猛烈袭击。洪兆麟布置了一个团的兵力埋伏在新圩镇前面的两边山坡上，计划在此设置第一道外围防线，并设法将张民达师与黄埔教导团拦腰斩断。
张民达、叶剑英对敌人的这一招早有防备，也知道新圩是进攻惠州淡水两地所处的主要位置，故叶剑英在大部队进入山谷时就派马亮带领一个连的兵力作为先头侦察部队。待马亮的连队一出现，敌人立即向马亮所部开枪，由于敌人过早地暴露了目标。马亮意识到已中埋伏，赶快下令一边后撤，一边选择有利的地形进行反击，使第二师有了做好战斗准备的充足时间。
指挥设伏的是洪兆麟下面的一个团长，姓胡。他对下令开枪的连长重重地甩了两个耳光，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我枪毙了你，谁叫你下令开枪的？”原来洪兆麟和这位胡团长设下了一个伏击阴谋，就是利用新圩这两边狭长的山谷作为一个口袋，让张民达的数千人马进入口袋后才开始收口，切断张民达部队的退路。如今张民达的大部队还没有进入山谷，只是一小股部队刚露头就打草惊蛇了，整个伏击计划便泡汤了。
三
密集的枪声突然稀疏了下去，一群春燕喳喳地惊叫着飞进了丛林，悠悠的春风吹了过来，空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
张民达和叶剑英走进松树林，在山坡上用三脚架支起了望远镜，轮流仔细观察前方敌情和地形。叶剑英对苏联顾问说：“前边不远就是新圩镇，新圩有个三岔路口：一条往淡水，一条往惠州。往惠州的约为30公里，往淡水的约为25公里。估计洪兆麟的大部队已经集结在这一带，准备待我军接近新圩包围歼灭我们，只准我们孤军向前，不许我们后退，还想拦腰切断我师与深圳方向教导团的配合接应。”
苏联顾问边点头边认真地查看地图，他问叶剑英如今黄埔教导团估计在什么位置？叶剑英说一时间联系不上，无法知道准确位置，按时间推算教导团部队应该在龙岗、横岗一带，离这里最少也有五六十公里。苏联顾问建议张民达部队停止前进，切忌孤军深入，马上选择有利地形，做好战斗准备。他接着说，要尽可能稳住对方，等待黄埔教导团的靠拢，然后集中兵力，消灭阻击，跃过新圩，绕开惠州，挺进淡水。
师指挥部采纳了苏联顾问的建议，并且马上作出了新部署，同时派出一骑兵通讯员迅速往深圳方向联系黄埔教导团，争取援军尽快赶到，正面战场仍由马亮营牵制敌人。
洪兆麟接到新圩的报告，得知胡团长已和建国粤军的主力部队交上了火，大喜过望，随即下令惠州、淡水两地兵力迅速赶往新圩，务必在黄埔教导团赶到之前，消灭张民达师。洪兆麟为证实东征军的实力，又向胡团长询问新圩敌人占据的具体位置等情况，胡团长报告说，敌人退守二里外的山坡上集结，目前没有强攻也没有后撤的迹象。
洪兆麟进一步断定，张民达师不敢发起进攻，一是因为不知前方的兵力虚实，二是因为重武器还在路上没有运抵。他没有重炮、山炮以及大量的重机枪进行掩护攻击，就基本上没有了战斗力。这一结论让洪兆麟喜不自胜，他给胡团长下死命令，立即进攻前方阵地，乘敌人没有炮火掩护，打他个措手不及，一举拿下对方阵地。
胡团长接到命令，立即组织兵力向马亮阵地扑来。马亮一边组织抵抗，一边执行着师部的破敌计划，边打边退，佯装败阵溃退，把敌人引进狭长谷地里。
洪兆麟万万没有想到，张民达师的轻重武器在小吕组织的民运队的大力帮助下，准时准点地运到了战斗阵地，而两边狭长的山谷和有利的地形对粤军的隐蔽和出击都相当有利。
胡团长的进攻一开始还遭到东征军较强的火力抵抗，不久对方火力渐渐地弱了下来，而且边打边退。胡团长不知是计，还眉飞色舞地向洪兆麟报告敌人节节败退的消息。洪兆麟也让一时的进攻胜利冲昏了头脑，几乎是没加思索地下了命令：“全线出击，发起冲锋！”
就这样，胡团长的近千人马，从阵地上蜂拥而出，一时间，整条狭长的山谷坑底涌动着黑压压的敌人。敌军一边胡乱地对着两边的山坡开枪，一边呐喊着从马亮他们的眼皮底下冲锋而过。当所有的敌人都冲进山谷，全部进入了东征军的火力射程内时，马亮才一声令下：“打！”随即机关枪、步枪猛烈地响了起来，师部的山炮向着敌群轰轰开炮，一时间浓烟滚滚，地动山摇，两边陡峭的高坡上，东征军的手榴弹像弹雨般落下山谷，敌人死伤一片。
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俘虏了300多敌军，还缴获了三挺机枪以及其他武器一大批。在混乱中逃跑出来的胡团长迅速撤向淡水，也有的敌人向惠州方向逃跑。洪兆麟恨得咬牙切齿，大骂胡团长是“糊涂长”，他怎么也想不通张民达的山炮、大炮是如何如此快捷运进山沟里的，如果没有猛烈炮火的打击，胡团长的近千人马何会如此不堪一击而惨败？
四
2月12日傍晚，张民达师占领了新圩镇。
洪兆麟绝不甘心新圩重镇如此轻易地落到东征军手中。新圩失守必定给东征军下步逼进惠州、淡水创造有利条件，陈炯明也命令他一定要乘东征军立足未稳把新圩夺回来。2月13日，洪兆麟赶忙从惠州、淡水两地组织援军把张民达部驻守的新圩包围起来，早上8时，组织兵力发起了对张民达师的首次进攻。
进攻的敌人为两路，一路是从惠州赶来的杨坤如部7000余人，一路是从淡水赶来的熊略部援军4000余人。这两支队伍合起来1万余人，把张民达的4000人马包围在新圩的小镇上。而此时的黄埔教导团和许济的部队仍未赶到，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新圩的情势非常危急。
张民达、叶剑英、苏联顾问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商量破敌计划。有人主张放弃新圩，往南撤退与黄埔教导团汇合后再组织反攻；有人主张死守新圩，等待黄埔教导团和许济大部队的到来，只要能坚持一天，援军一到，东征军即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张民达师长则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作战计划，就是既不退也不守，跃过新圩，直扑淡水，一下子把两股敌人抛到后边，变防守为主动进攻。苏联顾问沉思良久，问张民达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冒险的进军计划？张民达说：“狭路相逢勇者胜，目前局势不进则退。如果固守新圩则被动挨打，如果放弃新圩往南撤退肯定增加伤亡，倒不如反戈一击，直扑淡水，出奇制胜。”
苏联顾问摇摇头说：“张将军的确是英勇，只是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孤军作战，孤军深入历为兵家的大忌，叶参谋长有何高见？”叶剑英也不同意张民达这个主张，他婉转地说服张民达师长，并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为稳重起见，仍以新圩为据点以守待援好，我们既不进攻，也不后撤，更不能被敌人切断。因为许济和黄埔教导团队的近万兵力日内可到达，大部队一旦赶到，无论是数量还是作战能力与敌比较都有绝对的优势。”
叶剑英接着说，我们固守新圩并不是死死守住新圩镇，而是以新圩为界，和对方展开对峙，因为新圩以南有我们的后续部队。叶剑英还提出要抢先在新圩前面的山头布置第一防线，防守住敌人的进攻，另在敌人进攻我军的两个主要路口的高坡上都设置炮兵和机枪阵地，万万不能让敌人切断我军和黄埔教导团的联系接应。叶剑英进一步分析说，一旦战局发生变化，敌退我进即可瞅准机会跃出新圩，挺进淡水。惠州敌军因为怕遭到我方后续部队的攻击，不敢追击即一定会退回惠州，依托墙高城坚与我们抗衡。
叶剑英的主张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张民达最后采纳了这个建议，并作为军事会议的决定，签署了作战计划，二师马上分头布置。
张民达布置一个团的兵力在新圩镇的左边山头扼守，专门对付从惠州方向进攻的敌军；又安排一个团的兵力占据右边的山头，专门对付从淡水方向进攻的敌人；另一个团则放在新圩的正面抵御敌人的进攻；同时又把马亮营抽调出来作为机动战斗团队，穿插迂回在这三点之间。而三个点刚好形成一个弧形的犄角之势，交叉的火力网能对敌人的进攻实施最有效的打击。
8时，敌军发起了冲锋，来势很凶猛。惠州方向约有2000人的队伍，淡水方向也有2000人的队伍组成梯队向新圩发起进攻，敌人的重机枪和炮火异常猛烈。
马亮与叶剑英参谋长隐蔽在新圩镇后边的一座山包上，密切地注视着敌军动向。张民达师长一直站在那个用三脚架支着的高倍望远镜前观察敌阵，然后对着地图认真地思考。正思考着什么，他忽然把叶剑英叫过去，然后从他的包裹里拿出食品，一边给叶剑英吃，一边和叶剑英商量着什么。
张民达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养成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生活习惯，那就是用自带的小煤油炉，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煮食品来调节口味，即便是在非常紧张、非常严峻的战斗时刻，他也常常一边搅煮吃食一边指挥作战，令人不可思议。
马亮这时又看见张民达师长点燃了他的小煤油炉，他看见师长一会儿从望远镜瞄瞄，一会儿又用小汤匙在小锅里搅拌食品，一点也不紧张，根本不像是指挥打仗，倒像是一个业余摄影师在构思选拍一幅远景，又像是一位工程设计师在测量和勘测地形。马亮被师长和参谋长的冷静慑住了。他心里想，也许这就叫做大兵压境处之泰然，显示出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马亮非常佩服张师长、叶参谋长在危机四伏、恶战将临时的从容淡定，因为透过这种反常的平静更让他意识到战斗的无比残酷与惨烈。
敌人的这次冲锋没有成功，大批敌人还没有冲到张民达师的警戒线内就被东征军的大炮压了回去。张民达师长一边在他的小煤油炉里煮食品，一边叫马亮过来看望远镜。他问马亮：“刚才的敌人为什么那么快地被打退下去？”马亮答：“因为我军的炮火猛烈，且成交叉射击，对敌人威胁太大。”张民达说：“不全对。你没有看清楚，因为我们的两发炮弹在敌人的指挥官身边爆炸。我估计敌人的指挥官不是死了就一定是受了重伤，所以敌军才退得快。”叶剑英参谋长领会了张民达师长的意图，他马上对马亮说：“你快去挑选20个枪法最好的狙击手，带步枪带上望远镜隐蔽在各处山头，给他们分配地段专门瞄准那些指挥官打！”马亮听令后立即会意转身执行任务去了。
马亮抽调了20个神枪手，与其他部队一起隐蔽在各自的山头壕沟里。第二次敌人发起冲锋的时候，马亮就按照叶剑英的部署，专门瞄准那些领头的开枪。他吩咐士兵专打三种人：第一，拿着枪在队伍后面指挥往前冲锋的；第二，冲在最前面的；第三，在最后拿着望远镜的。射手们按照马亮营长的指令，在各自的射击范围内寻找以上三种目标进行瞄准射击。这个办法太管用了，敌人的第二次冲锋还没有进入第一次冲锋的位置，就让马亮他们连连击毙了好几个“三种人”，敌人很快又退了回去。
五
一匹棕色的战马在林间的小路上快速飞奔，通讯员坐在马上，两腿夹紧马鞍，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不断地拍打着马背，棕色的马儿跑得浑身大汗淋漓。
正从龙岗往新圩匆匆赶路的黄埔教导团再次接到了飞骑而来的通讯员的急报。“新圩张民达师已被数倍于己的敌人三面包围，已坚守了一夜，打退了敌人的多次冲锋，情况十分危急，盼速增援，越快越好。”
教导团指挥员马上作出决定，辎重物资全部交由卫生队后勤队随后负责，教导团战士一律轻装跑步前进。刘阳、叶大明又在经过的村庄找到了两位农会老乡当向导。老乡说有一条山路要比原计划的行军路线缩短近十公里，能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新圩。刘阳、叶大明跟着农会向导，带着黄埔教导团近2000战士抄近路跑步前进，轻机枪轮流扛着，重机枪两人抬着小跑，轮流换肩。一时间蜿蜒的田间小道上人流汹涌，脚步匆忙，践踏起的尘土如蒙蒙的烟雾把整条行军路途扬得黄尘滚滚。
当刘阳、叶大明他们跟着向导翻过一座浓密的大山时，新圩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清晰了。农会向导说，这里离新圩已不足十里地了。刘阳、叶大明一想到马亮他们陷入重围处境危险，一下忘记了疲劳，循着枪炮声，不断加快速度。带头的人一跑快，后面的队伍全都赶了上来。
当敌人组织第三次冲锋的时候，新圩的阵地还牢牢地掌握在张民达师的手里。敌人的这次冲锋，分成了三个梯队，每个梯队数千人蜂拥而来。洪兆麟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两小时内结束战斗。按照洪兆麟掌握的情报，东征援军最快也得在五个小时后才能抵达新圩。如果等许济部和黄埔教导团一到，对方的兵力猛增，飞进锅里的鸭子又飞了。洪兆麟必须争分夺秒，速战速决，尽快获胜。
敌指挥官孤注一掷，为尽快获胜，向各营、连传达上峰指示：以连为单位，冲锋一次奖十块光洋，打死一东征战士奖一块光洋，缴获机枪奖一块光洋，打死东征军官奖两块光洋。真是重奖之下必有勇夫。敌人的这一招很灵，为了白花花的光洋敌人冲锋更加勇猛，前边刚倒下一大片后面的又蜂拥而上，而且越过了二师的警戒线之后分散往三个方向发起冲锋。
张民达师从早上打到下午，战士们没水没粮，体力渐渐不支，弹药也快没了。张民达站在三脚架前从望远镜上瞄了瞄，看见冲过前边警戒线的敌人不断增多，而后面的梯队又成排山倒海的气势压了过来，二师的守军在拼死地抵挡，渐渐有些难以招架，一时拧紧了眉头。
正当张民达与叶剑英商量如何组织掩护往后撤退的时候，刘阳、叶大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张民达、叶剑英面前，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师长——师长，黄埔——教导团——两千人前来参加战斗！”张民达、叶剑英高兴得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太好了，太及时了。”两千人的队伍，两千条枪啊，援军一到，东征军的各个阵地的火力突然密集起来，敌人似乎感到不对劲，抵挡了一阵之后纷纷掉头后退，第三次冲锋又被打了回去。
扼守在新圩左边山头的东征军正杀得性起，闻知援军已到，马上向敌人发起了冲锋，敌人抵挡不住，慌忙从原路退了下去，此时冲锋号吹响，张民达指挥部队全面出击，二师和教导团官兵从阵地一跃而起，纷纷扑向敌阵。敌军闻知东征军的大部队已到新圩，赶紧分两路撤退，杨坤如的部队往惠州撤，熊略的部队往淡水撤。
东征部队乘胜追击，13日傍晚张民达师一直追到了淡水城下。淡水城大门紧闭，守城敌军如临大敌，闭门不出。
六
“打的是什么仗？简直胡闹！”
陈炯明听到撤退的消息，对洪兆麟非常不满。他在电话里狠狠地把洪兆麟骂了一顿。他说：“一万余人的部队围不住张民达、叶剑英的数千人。打了一天一夜，还没攻下新圩，你给我丢人啊，你给粤军丢人啊！你是怎么指挥部队作战的？你这个前敌总指挥是怎么当的？反攻东莞的计划没有实现，反而让许崇智赶回了惠州、淡水。像你这样打仗，不出一个月整个东江都会送给许崇智的东征军。”
洪兆麟挨了一顿臭骂，虽然没敢吭声，但心里越发不平，他气鼓鼓地打通了叶举的电话，把一腔的怨言发泄出来：“当初我们围攻总统府他来劝架，我们要打杀孙中山，他说逐出广东就行了，我们要取缔农会，他说泥腿子翻不了天，我们想开赌筹饷购买军火，他说粤军宁可倒，赌不可开，非但如此，连苏联的援助他也拒绝了……”洪兆麟还想数落下去，叶举打断了他的话：“湘臣兄，事到如今，埋怨责怪都没用了，竞存兄没把我俩当人质押给孙中山已够仗义。淡水、惠州乃粤军门户，重新布防，伺机反击才是当务之急。”“我若不是念着那份情义，就是上山当土匪也不受这窝囊气！”洪兆麟还怒气未消地接着说了一句。
怨归怨，气归气，发泄之后，洪兆麟慢慢平静下来。他自己也感到极大的羞辱。他至今闹不明白，张民达师能在新圩守住一天一夜全凭他的有利地形和足够的弹药，而黄埔教导团的援军是怎么样从龙岗飞到新圩的？这地段不通火车、汽车，甚至连一条像样的大路都没有，难道黄埔学生军的双腿装有轮子？他从心里开始害怕这班学生兵了，这班娃娃兵一投入战斗，个个像下山的猛虎，枪法又准，手脚麻利，训练有素，并非像陈炯明说的那样，秀才当兵，一事无成。洪兆麟甚至认为对他们构成真正威胁的并不是许崇智的建国粤军，而恰恰是这班黄埔教导团的娃娃兵。
这一仗后，陈炯明迫于战争局势的变化，不得不重新部署布防。他把防线退至淡水、惠州一带，想依托城垣工事来阻止东征军东进了。陈炯明原想在淡水外围打击东征军，也就是在东莞、深圳、惠州三地交界的崎岖山区把东征军打散，一旦这个计划实现，他还可以抽调足够的兵力组织反攻东莞，再度逼近广州。新圩一破全盘打乱，如今这个计划只能暂缓了，当务之急是阻截东进的东征军。
要阻截东征军继续东进，淡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城堡，陈炯明一直认为，惠州是粤东门户，淡水就是桥头堡，在东江流域转战多年的陈炯明，对这里的地形地理尤为熟悉，他原想先下手控制虎门和广九铁路，今非但上述地盘没有占住，反而让东征军连克数城，长驱直入，他甚至考虑到，东征军如若能打下淡水，必会重兵围攻惠州，只要惠州一破，门户大开，整个东江通畅无阻，粤军地区则无险可守，他不敢再单一依靠洪兆麟，必须同时动用叶举、林虎这二员虎将来死守门户。
洪兆麟不敢怠慢，除了命令惠州杨坤如部作好防御的计划外，对淡水的熊略部也做了周密的安排。同时他又紧急调防，命令海丰、三多祝、平山一带的部队开始向淡水城北方集结，以防东征军进攻淡水并继续向东挺进。
张民达师攻至淡水城下，马上指挥部队在城南一带摆开阵势。2月14日，黄埔教导团陆续赶到。淡水城的西面又被东征军占领，东征军从西、南两边把淡水城层层封住，并截断了淡水与惠州的通路。龟缩在淡水城的敌军既不敢出城，也不敢放枪，只是组织人力日夜轮流在南边的城墙外围挖壕沟，壕沟深八尺宽一丈，挖起的泥土又堆在沟边，成了一道天然掩体，壕沟前后三道，弯弯曲曲道道相连，直达淡水城下，这些战壕都是为了防止东征军攻城而新筑起的防御体系。
东征军在淡水城下作了一天的休整。黄埔教导团和张民达师的后勤都给部队煮了一餐好饭，当地的农民协会还到附近的村子帮东征军买到十几头猪，让几天来没有吃过一顿热饭的士兵喝了汤，解了馋。
刘阳和叶大明去找马亮，要请他喝酒。马亮问哪来的酒，刘阳说是老乡帮买的糖泡酒。马亮不知道什么叫糖泡酒，刘阳告诉他糖泡酒就是蔗渣酒，因为惠阳、博罗一带的土质都适宜种植甘蔗，这些甘蔗榨糖时会剩下渣滓，用渣滓发酵出来的酒就是蔗渣酒，也叫糖泡酒，它味道香甜，甜而不腻。马亮说：“要喝酒想法去弄几个小菜，把小吕也找来，他这回帮我们找了人数有一个营的脚夫，可真的是帮了大忙。要不二师的辎重物资如何运输？没有山炮和弹药，在新圩拿什么和敌人打仗？攻不下新圩，二师怎么能那么快来到淡水？”刘阳说：“营长说的是事实，这回没有农会的支持，我们真会吃陈炯明、洪兆麟的大亏。”
叶大明说：“马营长，不管你自己请还是二师请，都该把我们两位请上，我们从龙岗跑步抄近路赶往新圩，刘阳还去当地找了农民做向导，我鞋子都跑丢了，赤着脚和敌人打仗，到发起冲锋的时候，是从敌阵上捡了双鞋穿着追击敌人的。”马亮听了哈哈大笑：“我应该请，二师也应该请，先感谢你们两位兄弟，再赔你一双新鞋好不好？”说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叶大明的手上。接着又道：“今天算我请！你看能买点什么小菜，把小吕也叫上。”
叶大明笑嘻嘻地站起来说：“小吕是闻名的客家通，有钱还怕买不到吃的，你们摆好碗筷捏好酒杯等着，我一会就来。”果然没多久，就见叶大明和小吕兴冲冲地抬着一个竹箩筐来了。箩筐上面盖了一块白布，揭开白布一看，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叶大明首先端出来的是一盆腊肉焖萝卜，那腊肉切得细细长长，那萝卜切得方方块块，红白相间上面还拌着青青的蒜苗，一看到就诱得人口水直流。刘阳伸筷夹了一块放进口里，咀嚼着还没吞下，又想去夹第二块，让小吕一手挡住：“别急，还有好吃的。”刘阳抬眼一看，盆子下面又压着一个砂钵，砂钵上竟是酿豆腐，黄蜡蜡的豆腐撒上葱花，那馅是用腊肉和韭菜做的，更是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最后端出的一盘是炒芥菜。小吕变戏法似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炒熟的花生米。
刘阳说：“真是太好了，太丰盛了，我的好兄弟，我真的好久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家乡菜了。”话没说完又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丢在嘴里。刘阳在竹箩上面垫上一块板，四个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酒碗碰得“砰砰”作响。大家吃得嘴角流油，无拘无束。马亮端起酒杯说：“感谢兄弟们，来，喝酒，干杯！”大家齐说：“干！”一仰头把碗里的酒一口灌了下去，叶大明用袖口抹抹嘴巴说：“感谢营长的银元。打下淡水再请我们吃大餐。”四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好不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