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边防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蛙鸣声声。
西岭村一抹黑沉。只有村北的一间双层小楼还透着灯光。这是全村的唯一的一点光明。
大门开着,灯光下青牯在做功课。肖超和在教他认字。孩子天资高,一说就明,一教就懂,听话明理。肖超和很高兴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
“爸!”孩子在喊他呢,“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她会回来看青牯的。”
“我想妈妈!”青牯又流眼泪了。
流吧,流吧,流到心冷了就不会再流了。
这时候,大黄狗突然闪了进来,朝肖超和吠了两声就转身出去了。
他说一声,她有事吗?便立即把小黑和青牯一起锁在屋子里,跟大黄狗走了。
到了罗岗村。家家户户透着灯光,还算有点人气。这是边防最旺的一个村子了。因此村长易天乐远近闻名。天乐嘛,天乐地乐人就乐。易天乐嘴上常带着一句话:这是我管的边防。你晓得是说笑还是说真的,反正他心里是乐的。
灯光后面藏着些什么?只有他易天乐知道。
进屋,只见何静江对着饭桌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咸鱼腊肉青菜没动过。
他心里明白了,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我答应嫁给他了。”她哭着说。
他痛苦得说不出声来。
“对不起!”她睨视着他说。
“是我对不起你,我没用。”他已经是无能为力,自顾不暇了。谁会想到有今日的下场。
“我是为了你,一切都为了你。”
“我明白,对不起了!”他说得好苦,没了眼泪。她是为了往后能见着他才留下来。过了河就成了逃犯,也许回不来了。
他痛苦得忍不住了,恨恨地说:“我们一起过河!”他紧紧地搂着心爱的人。
“不。”她摇摇头,“明早香港报纸头版头条——政治边防的英雄逃港!”
……
“再见,我的肖超和!”
他哭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不忍心再停留一刻,万箭穿心。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孤独凄然地回去西岭村了。
她透过大门望着他瘦削的微曲的背影。影子变长了、变长了。一对热恋中的伴侣,深深感到生离死别的悲哀。
她木然地坐着,对着空空的大门。大黄狗紧贴地挨着她。这是给她留下的唯一的忠诚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屋里死寂,屋外超静,四周静得怕人。她总算经历了出嫁的静寂,出奇的静,孤独的静。她自己也不明白在等着什么?她是在等着,等着易天乐回来。
她慢慢地又醒过来,我要出嫁了。我已非嫁不可了。是我一个人出嫁,什么亲人都不在身边了。
这是世间真正的孤独。
易天乐回来了。垂头丧气。沮丧得要哭出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赶去公社。领导一见面便问秀芹卖鸡蛋检讨的事。他随口说已处理了,已检讨过了。说到何静江转移海南的决心书,他也随意地说,用不着了,她嫁给我了,还笑着望天望地。这可糟了,犯了天条。过了一会儿,领导说,你不想想眼下是什么个形势。便宣布取消他村长与支部书记职务,只保留民兵营长的官位。他没反应,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随即又说,我来是交申请结婚报告。这一下犹似火上添油。他把报告放在桌上,领导望也没望一眼,焦虑地说:“易天乐呀!你……”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对方有难言之隐。难道真是省里有工作组下来。然而他随即又否定了。有人下来他易天乐怎会不知道一点消息呢!自信是好的,过于自信就会出错了。此刻他只想着她在家等候,便又催促着说,请审批。还补充说,我已经不是村长支部书记了!言外之意,这结婚审批是可免了。你还是民兵营长。我可以不当这个营长呀!他哪会想到这个营长是领导向上头说情才给保留下来的。这边防前沿,没有民兵营长会出麻烦的。说心里话,易天乐真的不稀罕这些官阶,他早就想辞掉轻快。这撤职的事也经历过两回,都考验过了。他默默地将桌上的申请报告轻轻推前一点。领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报告上写了几个字便走了。
他一看这个批字,人都傻了。“家庭关系未清楚,不妥。”批得如此含糊,却又清楚明白。他脑子里嗡嗡地响,雷鸣闪电。不妥!为什么?
一气之下,他当场把申请报告撕得粉碎,狠狠地撒落地上便走回来了。
“欺人太甚,太不近人情。”他对她说。
“我有预感,没什么!信命好了。”她曾意识到这一点,但又不相信,他可以免疫的可偏偏在这个时刻出事。她冷静地安慰他说。
他绝望地看着她说:“管他的,我们明日结婚,不登记也不请客,要生要死就我们两人。痛痛快快。”
她感动难受,痛苦得冷静下来,出奇的冷静,说:“我们还年轻,那就推迟一点吧!要堂堂正正地举行婚礼!”
他拉着她的手说:“冤屈,太冤屈了,太不公平了。”他知道这“家庭关系”的事。去年她回家奔丧的经过,他都清楚。她爷爷奶奶的光荣经历他都明白,怎么可以说是“不妥”呢!他的心在绞痛,从未有过的痛楚,“我没用,我对不起你!”
他从未想过,他易天乐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眼看着这冤情的发生。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人能这样莫须有地活下去吗?
……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冷静下来了。
她默然苦笑。其实她都想好了,只能走这唯一的路了。天无绝人之路。
他呢!在绝望之际,他想起了县委包书记。对了,求他去。他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
“你等着,等着我回来!”他说完,风一般的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蹬去。
他的身影淹没在沉沉的夜色里……
她一个人留在空空的房子里。她感到孤独的冷落,什么也没有了,连嫁人的自由也失去了。此刻,她才感到嫁人的幸福,一种委屈求生压抑的幸福。然而又失望了。她感到对不起易天乐,伤了他的心,连累了他。一种虚弱的坠落感令她浑身无力。她也对不起肖超和,加重了他爱的负荷……
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遗弃的人。她怕着这个世界。
夜色里,她默默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大榕树下。
榕树根牢叶茂,叶影浓浓。今日她已经是第二次站在大榕树下。
她手拿着奶奶的黑皮笔记本。
“奶奶,妹妹跟你走了,我也跟你走……三婆孙同一个忌日,你说好吗?”
她望见奶奶拖着妹妹站在前面,微笑着,慈祥地凝望着她:孩子,你不想活了!
“我什么也没有了,怎样活啊!”
孩子,你有自己啊!
“我自己!有用吗?”
妹妹开口了:有用,你这个傻姐姐。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奶奶说过,走自己的路!
她惊讶,小妹妹变了,成熟了,她在下面懂得要走自己的路。她感到震撼,一种心灵的震撼。
“走自己的路。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她自语道。
傻丫头,广阔天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抬头走路吧!
这不似奶奶的话,却又是奶奶说的。她这才意识到世界在变,一切都在变……
她沉思了。冷颤颤地在沉思着。何去何从?
这时候,她被脚下的一阵扯动惊醒了。大黄狗默默地含着她的裤脚,不停地扯动。
大黄狗不舍得我走,放心吧!大黄狗。她俯下身,紧紧地搂着亲爱的大黄狗。黄狗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拂过她满布泪痕的脸上。
黄狗的同情忠诚使她感到人间还有温暖。
大榕树下黑黑的一片,没有一个人影。
她拿着黑皮本子沉沉地来到易天乐家门前。她想见天乐奶奶一面。她对不起天乐,也对不起她老人家。
门已关上。屋里也熄了灯光。
她悄悄地坐在门前。一个人在坐着。一个人在想着。一个人在等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坐着、等着……
月亮悄悄地从浮云里露出了明亮的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