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闷闷地走着。大黄狗默默地跟在后面。
来到北边村口,有一棵大榕树,村里唯一的一株大树。榕树有三百年了,村里祭祀先祖的祭坛。清明重九,香火旺盛。她默默地在榕树下面站着,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今天是奶奶的忌日,也是妹妹的忌辰。她不晓得妹妹死去的日子,便把她同奶奶合了起来。老奶奶跟小孙女同日,总算有个归宿。去年奶奶病重,她赶回家时奶奶已等不及走了。
奶奶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似的安详。安详得令她吃惊。看得出奶奶一生活得清白无愧,清白地来,也清白地走。她哭了,伏在奶奶身上哭出声来。
她很内疚很遗憾,没来得及听奶奶临别时最后要说的话,也觉得对不起老人家,未有给她说妹妹的悲惨遭遇。她不想奶奶伤心,便暂时隐瞒住。哪料到奶奶说走就走,再也听不见了。
奶奶抽屉里放着一个黑皮的笔记本,生前老人家就放在这里。奶奶从没有给她说过自己的身世。她只依稀地记得奶奶爱读书,有点学问,沉默寡言,多大的事也是看看听听或笑笑。这笔记本也许藏着很多故事,留下给孙女儿看的。
她含泪打开笔记本。唉,都是空白页。内里夹着一份孙中山遗嘱,铅印的油墨粗黑。在文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句子旁边,用红笔画了一根粗线。遗嘱底下放有一张发黄了的同盟会会员证。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奶奶原来是革命的同盟会员。她只记得爸爸说过爷爷是辛亥革命烈士,从未讲过奶奶的事。到她上学懂事时,履历表上给填下的爷爷是国民党军官,当然是反动的了,奶奶的同盟会员归入国民党属反动党团。反正抗日的第十九路军和中国远征军等等都是不抗日的国民党反动军队。她就这样地背上莫名其妙的黑锅。怪不得奶奶在人前一直是低声下气,少言少语哩!
想着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奶奶慈祥的样子,在下农村的前夜,奶奶给她说:你选择留下在祖国,我是支持的,落叶归根,我们的根是中国。奶奶送她上车时,深情地有点忧郁地搂着她说:走自己的路,学会保护自己。末了,又加上一句:这世道阴险呀!也许经过了历史这么风风雨雨的折腾,年老的奶奶变得谨慎了。经年之后,她才明白妹妹的不幸由于不晓得保护自己。
奶奶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给她一本空白的小笔记本,上面写有奶奶的名字。还夹着一页“总理遗嘱”,她残存下来的唯一的信仰。
人生若梦!
丧事简简单单地办完了。
新河浦的一座红砖绿瓦房子静立依然。屋里只剩下一个人,她何静江一个人。她在墙上挂上奶奶的相片,深深地跪下磕了磕头。站起来,把大门锁上,黯然地离开了。
站在大榕树下。她感到很孤独,很空虚。没有人能够帮助她。连亲爱的肖超和也自顾不暇了。
“奶奶,我怎样保护自己啊!”她仰天长啸。
奶奶啊!落叶归根,我的根在哪里呀!
她紧紧地捏住挂包里的黑皮小笔记本,颤抖地望着大榕树,望着树顶上破碎了的蓝天。
她的理想破碎了,她的信仰破碎了,一切都破碎。
一个破碎了的世界。
她黯然地回到自己的家,一个人的家。一间红砖小平房,墙基是厚厚的,留有加盖两层的小楼基础。表明屋主人有扎根农村的心愿。然而,这一切又有谁体会呢?
大黄狗在她身边转了一个圈,便悄悄地到门外的角落里伏下来。狗儿很懂事。好像明白女主人的烦恼。她满腹心事烦躁得似火烧,但从未对狗儿发脾气,把气儿发泄在它身上。它也许明白,一直默然地跟着她。真的,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大黄狗陪着自己。
她在想,过河去吧!已经没路可走了。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想带着大黄狗一起走。
她又伤心了。奶奶你能原谅我吗?还疼我吗?我知道,你不愿让我过河……
这时候,她才想起要见易天乐。这只脱绳猴子,天晓得又到哪儿去了。她明白,易天乐这角色不好当。村长党支部书记民兵营长,村务民事边防都由他一身担。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孩子,也的确难为他了。可他上任以来,工作头头是道,轻重缓急,有条不紊。重要的是村人拥戴,大伙儿都愿听他的话。其实,村里才几个有点文化的青年,有点力气有点本事的后生,都过河去了。易天乐是个孝子,他死也要陪在奶奶身边,决不离开半步。爸爸在他生下来不久,便同村人一起去了荷兰。起初几年还有信回来,也有时捎回来些钱物,说是在农场里做工。之后就没有来信了。同行的两个村友,也没捎信回家。天乐妈盼着等着望着,年复一年,都落空了。她失望了,无望了。她知道丈夫出事了,要不同行的共三个人也不会都没了音讯。唉,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苦。村里乡里县里,像她寡妇身世的女人也不少。
她已经是死寡妇了,还有的是活寡妇。活的还有希望,死的就无望了。幸好还有天乐这个孝子。她心里唯一的希望是孩子不要走了,看你爹走过的路!她把话留在心里,没对儿子说。她心水清,这世道能留得住孩子吗?
恐怕世界上最苦痛的母亲就是小河岸边上的母亲了。泪干了,心碎了,人也憔悴了……
易天乐年少,他却体会妈妈的苦,也感受到没有爸爸的难。因此,他孝顺尊老,从不惹妈妈生气。他天生性格刚直坦率,刚正不阿,这又常常令妈妈担心,怕总有一天会出事。
不管怎样,妈妈总是苦口婆心地支持儿子的工作,从不多言指责。儿子有儿子的世界。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她正要出门。秀芹匆匆地上门来了。她望了一眼,心一惊。秀芹白皙透红的脸蛋憔悴得蜡黄了。出事了。
“我没错,拿家养的鸡蛋换钱给孩子买点文具,没犯法,没犯罪!”秀芹忿然地说。
她听了要罚没罚站的经过,愤愤不平。这太过分了。忍不住说了一句:“没犯罪但犯了天条。”
“什么?我犯了吗?”秀芹问。
“这,常常不是你犯他而是他犯你。”其实,她说的是自己。
话出口,她知道失言了。不该对秀芹说这样的话。便安慰她说:“没什么了,事情都过去了。得谢谢天乐村长,敢讲敢当。”
“没完呢!”秀芹给她说,上面要她作检讨,当典型发言。她愁死了,这一来丢尽了面子,不如死去安乐。她问她,这检讨该写不写,又怎样写?
她一下子给问住了。这政策什么时候又由武变文了,一个村妇哪来咬文嚼字的功夫。随便说几句又有啥意思嘿!
“不理它!”她忿然道。
“我怕难为村长。”秀芹不忍心了。
刚巧易天乐上门找她。见她俩愁闷的样子便问道:“就是为这检讨的事?”
“你说怎么办?”
“是有点麻烦,事情看似给闹大了,我也摸不清个什么背景?”他猜测是省里下来人还是又有什么新精神。基层干部就怕这一手,折腾得你头晕眼花,但不管怎样,秀芹她也折腾得差不多了。依他脾性,到此为止。不检讨也不站立示众。
心烦的还有何静江的事。上面通知要她做个发言,表表转移海南的决心。这不是让她非去海南不可吗?一站起来发言,对她来说死路一条。怎么办?这不就是迫人过河吗?
“芹嫂,你不用理它,回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你明白吗?”他说。还真的担心这女人想不开哩!
大黄狗懂事,默默地送秀芹到巷口。
黄狗也同情孤独的女人。
她没想到上面竟然来这一手。迫人太甚!
她忍住泪水。一言不发。
他清楚姑娘内心的痛苦。他知道何静江妹妹的悲惨遭遇。天呀!怎可以把人迫到这个地步呢!
“那怎么办?”他问道。这表明他也没有个两全的办法。更不敢问及她找肖超和的事了。
两人默然相对。
倏地,她抬起头望着他,笑了笑,说:“我嫁给你!”
“你……”他惊愕住了。
“嫁给你,真的!”
“他呢!”
“他还不知道。”她说,“我自己愿意嫁给你!”
说完,她一下子紧紧地拥抱住他。
太突然了,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站着。缓过了一口气,他才紧紧地拥抱着她。
“你觉得委屈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说呢?”她苦笑了笑。这就是易天乐,啥事都要弄个明白。
“我爱你,真的很爱你,你一千万个放心好了。”他忙说,“只是……”
“只是怕对不起肖超和!”
她抚摸着他粗黑的头发,冷笑道:“知青的转移催生着爱情的变异,这不很简单吗?”这话含着多深的痛苦。然而她说得很随便,也很轻松。苦痛竟把一个柔弱的姑娘熬炼出来了。
他默不做声。
“这总算还有条出路吧!”她深感对不起肖超和,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俩的爱情。
“我们结婚吧!”她说。
“好啊!我奶奶高兴得很!”他问,“什么时候,定个日子。”
“明天。”她断然地说。
“好。就是明天。”
说完,他深深地吻她,转身便往公社跑,边走边说:“我办手续去!”他呀,高兴得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