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村冷冷清清,孤独依然。
肖超和孤零零地扛着锄头走向地里。
昨夜一场甘雨,万木蓬生。坡地上的番薯木薯秆苗昂首挺胸,叶子青青。撒播的秧苗也长有七寸高,青绿依人。天有眼,这场雨省了多少工,撒落了多少肥。他心情顿然舒畅了。
他坐在地头上,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过得太艰难了。他太愁了,太累了,也太苦了。一个人守着一条村子。
命该如此,路还得走下去。
他备好了午饭,小青牯午休吃的。把小黑狗关在屋里,掩上门便过境耕作去了。人都走光了,还有什么好耕作?他过去的目的是希望让村人发慈心回来,好让插花地有点人烟。免得荒芜一片。
来到插花地东岭路旁,村里的休闲小屋孤零零地立着。四周荒草丛生,满目凄然。
闲屋门开着。他一惊,屋里坐着一个女人,默然地低着头。
“月茹,你一个人怎么啦?”他怕她出了事。
“没什么。我等你呢!”月茹说。她是小青牯的妈妈,一个苦命女人。
“你有事,快说好了。”他看出一向乐观的她,不见几天顿然憔悴了,满脸愁云。兴许又是给小青牯爸摧残了。
她听了哇的哭了出来,一头依偎着他,放声地哭。
“青牯好吗?”她还惦念着儿子。
“好,他还未放学。看你伤心的快说说。”
她抹了抹眼泪,便给他说了自己的遭遇。
她说,孩子爸方田没得救了。他竟然去吸毒,人变了鬼。整夜花天酒地,一个月工资不够他花几晚,回来就打打闹闹。我苦口婆心劝他,不听不理,最后还是去吸毒了。他把我的积蓄首饰金银全给拿走,花光了回来又是拳打脚踢。我受不了就报了警,我们离婚了,昨天刚办了手续。
“你今后有个打算吗?”他同情地说。
“我准备搬到这里住,养个鱼塘。你不是想这块地长点人气吗?”她不忘记他说过的农村愿望。
“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是个什么处境啊!她一个女人怎可以住在这里,荒山野岭,没点人烟。便说,“这里怎可以住人呢?”
“那我到哪里好呀!”她也有点急了。她已无家可归了。
“你先在秀芹那儿住几天再说,好吗?”小罗岗村离这不远。那边村人气足,样样上轨道,似模似样,也好让她添点信心。
安顿好月茹之后,他才又一个人回到东岭这块荒芜的插花地。当然新界那边的村民也曾询问,可否租地经营。我们是不准出租土地的,那只能丢荒。
这时候,东岭地又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的大片的插花地。
空空的闲屋里,他发现床角边上放着件东西。这是月茹遗留下的了。他打开一望,天啊!是个木吉他,她啥时候玩这夏威夷吉他的?稍停他才悟出点道道。这是月茹买给他的。她在村里见过他玩吉他,而且还抚弄过。也许静江走后,见他孤寂,给他添点玩乐吧。何况家里的吉他也旧得裂了缝。这日子也没心机去黏补过。这女人心细,别看她风风火火的,心里倒是很细腻的。为了他说过兴村的话,她放弃了在胶丝花厂近三千元的月薪,回到东岭地养鱼,还约了两个姐妹。只不过由于欠本钱,经营不下去又停了下来。可她不甘心,还是想继续经营下去。你看,她刚离了婚没了负担就立马下来了。
他抱起吉他,心里暖暖的又想起静江,听说她到爸妈那儿去了。唉,这也好,有个归宿,日子也过得安宁了。何时能见面呢?他不敢想。她呀,连封信也没有。
小屋里响起一缕悠扬的琴声,《美丽的梭罗河》优美的旋律太迷人了。他俩初恋的热烈又浮现在眼前,纯情火热迷醉充满着理想希望……他想着想着,眼睛湿润了。突然,门外传进来一缕女低音的吟声,印尼民歌浓郁的韵味。闪入来两位美丽的佳人,呀,月茹和秀芹。他禁不住地惊叫起来。
“你呀……”“我是印尼华侨。”月茹咯咯地笑出声来。一点也觉察不出离婚伤感的阴影。
“好琴手,难怪静江姑娘眼睛只瞧着你。”秀芹抿着嘴笑。她很欣赏他的为人。
她俩是过来找他谈谈兴村的事。
她俩商量过。秀芹给月茹说,养鱼是重工,辛苦劳累,起初也不一定能挣回丝花厂的工资,要她好好考虑清楚。况且西岭村眼下困难不少,起步艰难。月茹很干脆地说,只要能兴村再苦再累也不怕。她这人就有这一股勤劲。可惜的是人心不齐,捏不成一股绳。肖超和又不似易天乐勇于冲刺。不过,话说回来,肖超和还是开放大胆的。比如小罗岗村的场店是村办的,由个人承包,而东岭村只是村土地入股分红,其余的全归个人,比小罗岗村更自由开放了。
唉,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人都走光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管它割尾巴不割尾巴呢!
“现在难在没有启动的本钱。”肖超和皱着眉头。
“贷款,由我鸡场出面担保,不妨试试。”秀芹说。鸡场办了起来有收入,有担保资格。
解决了启动资金,下面的事就好办了。先养个鱼塘。月茹在村里养过鱼。现在讲科学养鱼,还得到人家那里学习上课。月茹先住在秀芹处,得人手齐集成家立业,才搬回来东岭村。村子的事都归月茹管了。经营方面的事,秀芹有经验,多带她一下便可以了。
谈得顺利,谈得兴起,秀芹从手提袋里拎出三罐可乐,三人举杯畅饮,说西岭村兴村初捷。
月茹高兴得拥抱住秀芹,两人欢乐地跳着。她俩是屋村里的两朵花,过来之后开放得更艳的了。尤其是秀芹显得青春白嫩活泼迷人,透出一种活力的动感,一种怡然的自信。人也显得更美丽。
“你比以前有本事多了,成个女老板模样。”
“何止呢,我看比得上香港小姐靓丽。”月茹附和着说。
肖超和接着笑道:“心情好就什么都好。秀芹眼下心情最好。”
她眯起双眼坦然地说:“是的,我心情好。少了割‘尾巴’,人就放松自由多了,爱怎样想就怎样想,买东西又不用粮票肉票的,还有洗衣机电饭煲,生活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这世界一下子见得方便了自由了。做梦也没想到有今日的世界。你说人能不变得靓丽吗?”她不知道怎样的变得话多了,也许很久,没这样痛快地聊过。唉,穷困了这么些年,一旦入了超市百货市场,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惊讶兴奋之心情无法形容。她言而未尽,还说:“现在干活累了也不见累,分分钱都是为自己。都看得清清楚楚,活着就求个温饱安居乐业,养大个孩子就万幸了。”她浸沉在自己的幸福里,好像在自语自言。
月茹在一旁低头沉思,说:“唉,我没你那样幸运了……”她又想起自己的不幸身世,还有丢在村里的小青牯。她爸妈在印尼生下了她,七岁大才带她回乡,之后便留在乡下跟着姑姑长大。从此便看不见双亲一面。父母也没传来过音讯,生死未卜,杳如黄鹤。
“别伤心了,他这人花心成性,你这样恩爱也管不着他。让他去吧,自作自受。”秀芹充满同情。
“要是留在村里,他不至于学坏的。”
“这也是。唉,学好学坏都在人,信命吧!你还年轻,有的是好日子哩!”秀芹说。
“嘿,不说这些了,心烦。”月茹说。
他坐在一旁,呆呆地听着。三个人三样心事。人要是没有心事多好!
“来,弹一首歌听听。”月茹把吉他递给他。
屋里又响起柔美的琴声,《美丽的梭罗河》。
“又想念着她了……”月茹同情地说。
他伤感了,他想她,想得心也碎了。她走时没留下一句话,走后也没来过一个字,不知道在那边过得怎样?他不敢想下去了。
琴声沉下去了。屋里又恢复沉寂……
这时候秀芹记起了一件事,问他:“听说又要搞路线教育运动,你准备准备好。”
“你哪来的消息,我可没听说。”
“香港报纸说的,我看八九不离十。”
月茹听了,想了想说:“这有什么,不是这个教育就是那个运动,我才不管呢!不过,我们的鱼塘还是先缓一缓,少个香炉少个鬼呀!”停了停又说,“我是怕给肖超和又添麻烦,”
“缓就缓好了,等教育完了再说。”他说。
奇怪,他一向积极,这回对教育运动看得很淡薄,淡得没点味儿似的。她的出走给他的打击太沉重了。什么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自己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住,做人还有啥意思呢!有时他问自己,你守着这个空村子又有什么作为呢?你连她也守护不住啊!他迷惑了。可是摸着口袋里沉沉的一连串门锁匙,他的心又踏实下来,我守村有责啊!至于这回教育运动,他没多想,反正村子都走空了,再教育也还是空的。你想想连兴村养个鱼塘也暗影重重,还能用于其他吗?
“你还是先到丝花厂上工好了。”他对月茹说,“放宽点,小青牯我会照顾好的。”他脸上掠过了一缕哀悲。
“这样好。”秀芹说,“静江表姐从洛杉矶回来了好几天,说她仍留在爸妈家里,问你好。”见他没哼声便又说,“这么多年没见面,多住些日子好呀!只是不知道她去向的选择。”她是希望她回来香港,彼此朝见晚见。她自己虽然暗恋着易天乐,但也明知是空的。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更何况最近又添了个预备新娘会会。不过她明白静江的为难,不说别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你挑哪一个?两个都这样好,这样爱你,难呀!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你全揽上了,世界上最难选择的事你又都给碰上了!人就是这个样,要多好有多好,要多烦有多烦,尤其是女人!
“她出去了,人各有志嘛!”他依然不明白她竟然没给字儿,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些什么?不过,易天乐也没收过她的信。同病相怜。
月茹要走了。
他拿起把吉他递给她说:“你刚才落下的。”
她抿着嘴笑:“送给你的,你留着解解闷,喜欢吗?”睨视了他一眼,很美。
他点点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