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夜之间自己从老太爷变成瘟疫种啦?巫全贵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他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走过去,即使当地主挨批斗时他们也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呀?如今儿子是县长,自家是村里最有钱的户,可他们却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自己。
看来他们把老五的话当真了,自己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一下子成了废纸,连个扔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刚才肯定在议论自己,他仿佛感觉到他们在远处笑,那笑声里肯定注满了对自己的嘲弄和蔑视。他们肯定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老流氓。他们甚至不听他解释就避开了。
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啥?巫全贵站起身来,拿起小凳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儿,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去。这么多天没出来,今天是实实在在想到这儿和老伙计们聊聊,可他巫全贵一来他们竟一个一个全溜了,让他无地自容。
于是他便放下凳子,一个人背着手向滩里走去。他并不是想去自家承包的地里看看,他只是觉得有满腹的落寞才信步去滩里转转的。
玉米已经结出了棒子,一些想到城里卖鲜玉米棒的人家种的玉米已经成熟了。深秋的原野可不像春天或者刚收了秋的原野,一眼可以望见临近的村庄,密密麻麻的玉米挺立在路的两边,即使有一些瓜类作物夹杂在大片的玉米地中间。乡间的土路已修成了柏油路,平展地向前延伸,可巫全贵的心里却像这杂种了大豆的玉米地一样塞得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多远的前方。他想,自己的地主帽子摘了以后,不,是孩子们都发迹了以后或者说就是最近三狗当了县长以后,自己在村里是不是太横了?但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什么霸道的地方啊,难道就因为找了一个“小保姆”就招致了大家的厌恶?他想到了农民常说的一句俗话:“官大不压乡情。”在外面做了多大的官,回到家里仍应该婶子大娘就婶子大娘地叫,可保义这孩子回来也并没有摆什么架子呀。巫全贵想来想去又怨恨五狗,可再想想他除了性儿不全以外,恐怕也是听乡亲们说的,要不是他回去放炮,恐怕自己还不知道乡亲们都议论些啥哩。怪不得昨晚上说保福的事时老少爷们儿都懒得说话,那些人的神情写满了对他巫全贵的嘲弄:你巫全贵还配说儿子,你多大了还娶小的?巫全贵忽然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曾在镇上逛过一回窑子,他的心便忽地热辣辣的,难道这事他们都知道啦?巫全贵又想起自己和栓柱娘的事以及栓柱娘导演的自己和小翠的事,这些要是传出去,自己还算是一个活了几十岁、子孙满堂的人吗?要是儿孙们知道了,自己还咋有脸再在他们面前说话?自己素来是以家教严著称的,如今却在村里落了个这样的名声。
巫全贵无目的地转着,脑子乱麻似的,一抬头发现到了北地,那棵老槐树下又坐了不少人,把自己的凳子包围在了中间。
巫全贵在不远处看着,人们似乎仍在起劲地议论着什么。他停止了脚步,他没有勇气再走过去拿自己的凳子回家,便掉回头来绕到另一条路上。谁知刚到村口,就见李水善和巫全胜两个人在等着他。巫全胜和自己一样解放前是大地主,尽管都姓巫,但巫全胜和自己是远门,比巫全由还要远,最近的就是巫全林兄弟俩;李水善是富农。
巫全胜见了巫全贵就说:“三哥,这几天不见你的面,怎么看见老哥们儿就绕着走,也不过去看看大伙儿?”
“我……”巫全贵无言以对。
李水善也道:“是啊三哥,过去坐一会儿吧,慌着回家干啥?”
不知怎的,巫全贵觉得“慌着回家”这句话非常刺耳,于是就和两个人一道,来到了大槐树下。三个人一到大伙儿便全笑了起来,弄得巫全贵又一次脸上火辣辣的。笑完之后,巫全胜说:“是这样,三哥,刚才的事您别在意,这十多天了,也不见你过来,大伙儿都很想你,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喜临门啦,大伙儿便议论着,你得请请客,叫大家都高兴高兴啊!”
“什么大喜临门?”巫全贵一脸诧异。
“哎呀,三哥,别再装糊涂了,你找了个小的,大伙儿都知道啦,这么大年纪,有这么大的喜事,不请客咋能成?”
巫全贵闻听,一下子气得两腿发抖:“你,你——”他指着巫全胜的鼻子说:“你欺人太甚。”
“哎呀三哥,你别发火嘛。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电视上整天都在讲老年再婚哩,大家也是为你高兴。”巫全胜又嬉笑着说。
“屁话!”巫全贵愤怒地吼了一声,然后拿了自己的凳子气咻咻地离开了。
昨天晚上巫全林、巫全由等人从巫全贵家出来后又站在巫全林家门口议论了大半夜。大家一致认为,要说是巫全贵找的小的,那不可能,因为巫全贵毕竟小七十的人了,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小妞折腾。再说看年龄,巫全贵大她没有五十至少也有四十七八岁,做她爷爷倒差不多,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种关系。但要说找的是保姆,巫全贵并不需要呀,这些年他和女儿小霞及外孙小宝一块儿过,外孙已经上学,他又身体扎实,再说有点儿啥事有小霞哩,女儿伺候父亲,他是一百个称心,还用找个什么保姆?但既不是小的,又不是保姆,那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只是大家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所以然来。后来,巫全林便说:“干脆,咱和三哥开个玩笑,要他请客,这样他感觉没面子,就会把实情说出来。”
大家觉得可行,反正一群老头儿也没有啥事,不如拿巫老三开开心。
大家又商量,过两天他要是去祠庙门口说话,大家都不理他,然后再让他请客。谁知第二天下午,大家正在议论的兴头上,巫全贵便来了,于是大家按照约定,一下子全离开了,把巫全贵晾在那里。等他离去后,大家又拐了回来。只是这时巫全林到家里后真的有事没有再出来。巫全贵看见大家又回来了不好意思从那里过,绕到了东边的路上。这才由巫全胜、李水善去把他叫过来了。
巫全胜和巫全贵在解放前是巫庄村的两个大户,每家都有二百多亩地,又都是几代单传,又都有些好胜,所以在旧社会巫全贵的父亲巫德奎就和巫全胜的父亲巫德成暗暗较劲,巫德奎也有心和巫德成一比高低。两家一个村南,一个村北,各霸一方。
解放前后,巫全贵家添丁增口,而巫全胜家只有几个女孩,后来才有巫金城一个儿子,所以尽管两个人都挨批斗,但巫全贵总有一种人丁兴旺压倒巫全胜的感觉。可是后来巫全贵由于男孩多女儿小,没有一个娶下媳妇,而巫全胜只有巫金城一个男孩,四个女儿,很快换亲,给儿子娶了媳妇。这时巫全胜便有一种得意的感觉,心想你巫全贵虽有七个儿子,怕是不会有一个孙子了。而这几年两人都摘了地主帽子。巫全贵的几个孩子有的发财、有的做官,尽管巫全胜的儿子金城也办工厂挣了不少钱,但巫全胜总感觉巫全贵又压过了自己,特别是巫保义当了县长以后,巫全贵在村里扬眉吐气,不可一世,所以当大家议论要拿巫全贵开心的时候,他异常积极。但等巫全贵恼怒地叫骂时,大家都笑了,巫全胜却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毕竟巫全贵的儿子是县长,户家又比自己大得多。
巫全贵离开后径直到巫全林家里。他知道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至少巫全林不默许,他巫全胜是不敢公开耍弄自己的。
当巫全贵气咻咻地闯进门时,却看见儿媳妇许保珍坐在院子里。许保珍见公爹进去赶忙站起来叫声“爹”,这令巫全贵觉得有些尴尬,他万想不到儿媳会在这里,满脸的怒气也一下子冻结在脸上。巫全林站起来说:“三哥,你咋来啦?我正准备和保珍去找你呢。”
其实巫全贵的出现也使巫全林心里一颤,但毕竟两个人在院子里,又是大白天,他才在尴尬中有些许的坦然。倒是巫全贵一下窘在了那里。等保珍叫了一声“爹”,巫全林和他打了招呼以后,巫全贵才唉了一声,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
“三哥,怎么啦?还在为保福的事生气?”巫全林小心翼翼地说。
巫全贵张张嘴,没法说。好久才摸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然后说道:“这个畜生,他要是敢再提离婚的事,我非揍扁他不可。”
看着巫全贵的表情,许保珍吓了一跳,巫全林也是心中一愣,但马上又平静下来。
“这回你可放心了,有你爹和九叔给你做主,保福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巫全林说着给保珍递过一个眼色。
对巫全贵来说,从昨天晚上开家庭扩大会,到今天下午在北地受到冷落和嘲弄,他仿佛一个不可一世的猴王一下子被击败了。而他又无处诉说,无处发泄。如果老伴活着,两个人可以说说心中的苦楚,得到对方的温存和体贴,就像前些年自己受罪挨批斗一样,心中再苦再闷,只要晚上和妻子相偎在一起,他便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能挺得住。可是现在,特别是从昨晚到今天,巫全贵忽然觉得自己好孤单好孤单。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就像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一样,找不到一点依靠和寄托。他此刻需要的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然而没有,巫全贵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晚上,巫全贵在恍惚中披衣起来站在院子的中央,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心中的感觉模糊又朦胧。忽然间他想起小七有好些时候没有消息了。自从小翠回来以后,小七虽回来过几回,但都是晚上,看看自己就走,问起他的生活,他只说在那里教书,别的什么也不说,这叫巫全贵一直放心不下。巫全贵希望小七能回来,可小七好像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也许小七的心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感觉中,他不想回来,不想走进这个曾让他心惊胆战的环境之中,他在这个世界里,丢失了童年的欢乐和少年的梦幻,更重要的是丢失了他的青春和爱情。小七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声声叹息,他不想再回来了。
而此刻,巫全贵从“老太爷”的位置一下子跌落下来,他的心里淤积了太多的烦躁,他在这烦躁中忽然想起了小七。于是就想该去看看小七,或者尽可能地让他回来。巫全贵想起自己早年在南山那边的清峰县有一个朋友,只是这几十年来不曾来往,巫全贵想顺道去看看他。
第二天早上,巫全贵交代小霞照顾好小娜,说自己去看看小七,过一段就回来。
交代好小霞,巫全贵就到北地搭上了往县城的客车。
七
几年前,当小七夜探父亲时,巫全贵给他出主意,要他设法让小翠先回来,然后停一段时间再回来,并策划让小翠和栓柱离婚。
小翠回来后栓柱娘激动不已。巫全贵为了表明不是自己的儿子小七拐了小翠,故意躲得远远的。等栓柱娘要儿子去叫他时,他又故意提出要栓柱演电影,这一方面是让栓柱娘难堪,实则也是在心里庆贺自己的儿媳和孙子的归来。巫全贵想,到底是让儿子先回来,还是让小翠先离婚?巫全贵也时时感到左右为难:每当小翠提出离婚,栓柱娘都要巫全贵出面做主进行调停,甚至栓柱娘还导演了巫全贵和小翠的那一幕。尽管小翠不知,但在巫全贵的心里却结下一个硕大的疙瘩,使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小七,甚至小六。因而当小七又一次半夜回来探望他时,他竟没有再提小七何时回来的事。然而巫全贵惦记着儿子的婚事,当小七说他准备和山里的姑娘小娥结婚时,巫全贵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倒插门”。小七告诉他,他在那里教学,他不想再回来了,不想见六哥,不想见小翠,不想见所谓的六嫂秀秀,这块黄土地带给他的伤害太多,他觉得山里倒是一片干净的地方,没有批斗,没有地主,天空没有阴霾,因而也不必担惊受怕。巫全贵似乎是默许了小七的选择,并且为了所有人的相安无事,他从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小翠,巫全贵一次次地安抚她,使她感到有一种朦胧的希望,似乎伸手可触,但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孝顺的小七倒是每年都想法回来看父亲一次,只是不曾在村里露面就悄悄地离去。他似乎不愿或者是无法面对这个已经陌生了的世界。他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六哥的粉丝厂、秀秀和儿子磊磊,知道大哥、二哥、三哥乃至四哥和五哥的情况,但父亲却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从没有把小七的信息传给他们。众兄弟们知道父亲和小七保持着联系,尽管他们存有诸多的疑问,但他们还是没有过多地问。巫全贵只是告诉大狗小七在一个地方教学,并叮嘱他不得告诉任何人。几年来,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小七在他们心中已经淡薄了。但巫全贵忘不了他,每一个儿子他都不会忘记,因而当巫全贵遭到众人嘲弄的时候,便忽然想起要去看看小儿子,还有仅在夜间看过照片的儿媳妇和自己的小孙子。
巫全贵便踏上了看望儿子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