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能不要钱呢?”小娜仍然是抿嘴笑着,这笑里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这令巫保福异常尴尬,便结结巴巴地说:“多少钱?”
“五百块钱,多给不限。”小娜认真地说。
“怎么这么贵呀,能不能少点儿?”
保福看着小娜,把脸皱成了一个腐烂了半边的橘子。
“什么这么贵?巫保义一次都给我一千多哩!”小娜这话里分明有几分严肃。
保福不想掏钱,爱钱如命的他觉得这是不应该掏钱的,可小娜咄咄逼人,他怕此时有人走进来,很不情愿地从靠里的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想给小娜点出五张,点了两张保福犹疑了一下说:给两张吧?小娜一看这么多钱,伸手就抓了过来。保福一看小娜抓走了钱,就去夺,没有抓过来却压在了小娜的身上,两个人扭在一起。
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保福忽地从地上爬起来,侧耳听听又没了动静,就回过头对小娜说:“你不是说五百吗?怎么要这么多?”
“谁让你有这么多钱哩?”
“那你也不能都要了哇?”
“你站那别动,我再给你两张。”
“两张太少了,至少给我一半。”
“不行,你是大老板,会赚钱,给你一张就行啦。”
“我还得办事哩。”
“那你弄人家干啥?弄了,就得给钱,要不我就给巫保义说。”
“你给他说我才不怕哩,他是我兄弟。”尽管这样说,保福的心里还是掠过一丝胆怯。
……
两个磨嘴皮子时,小娜一直带着“逗你玩”的表情,而保福却显出些许的紧张和无奈。就在这时,保治哼着小曲走进家门,拐进了自己住的临街大屋。
巫保福无奈地干咳了一声,四下里找找没有钥匙,便装作没事似的走了出去。临走,他凑到小娜脸上说:“我明天还来弄你。”
小娜也笑着说:“你来吧,我等着你,不来是小狗。”
巫保福是搞建筑的,兜里总有几千块钱,并且他都有数,两千一沓或三千一沓装在兜里。这回让小娜抓走的一沓少说也有两千块。这令他心里十分懊丧,要是在镇上或城里,弄二十回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巫保福觉得吃了大亏,但想想刚才趴在小娜身上的感觉,也是不曾体验过的,这样想着心里才有稍许的安慰。但他仍然觉得被抓走的钱太多,什么时候得再来收拾这小妞一回,要不然太便宜她了。
巫保福走后,小娜便坐在床沿上数钱。
保治在自己的屋里翻腾了一会儿,觉得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出来一看,好像是二哥的身影,已拐到了门洞里。保治心想:二哥回来干啥哩?想着便走向堂屋,一眼看见小娜坐在床沿上数钱,便说:“哎呀,这么多钱,是不是偷我爹的?”
“谁偷的,是我自己的。”小娜说着把拿钱的手背在了身后。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
“我怎么不能有这么多钱?”小娜有点生气。
“是我爹给你的吧。”五狗说着,把头伸到小娜的背后,小娜赶紧又把钱拿到前面,装进了裤兜里。
“你爹恁抠门咋会给我钱?是我自己的。”
“要不是我爹给你的,那就肯定是你偷我爹的。”
“不是偷的,是刚才那个人给我的。”
“刚才那人,你说是我二哥给你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就是他给我的。”
“哈哈哈。”五狗笑道,“我二哥比我爹还抠门哩,他会给你钱?”
“就是他给的,要不你去问问他。”在五狗的威逼下,小娜显得有些委屈。
“他是我们家里最抠门的,他要是给你钱,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有啥名堂?”
“噢,我知道了,他肯定弄了你,要不怎么给你这么多钱呢?”
小娜站在那里不吭声。
“是不是我二哥弄了你,才给你钱哩?”
“是又怎么样?”小娜忽然发火了。
“那我就给我爹说,让我爹收拾你!”五狗可不怕她发脾气,小娜声音大,他比她声音更大。
面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小娜把头低下来小声说:“可千万不要给你爹说,要不你也弄一回吧。”
“真的?”
五狗闻听,立即把脸凑过去,小娜轻轻点了点头。五狗便迅速地脱掉裤子把小娜按在床上。
完事后,五狗说:“你要是有啥事就给我老五说,谁敢欺负你我饶不了他。老二这家伙手里有钱,他要再找你,就把他的钱捋光,中不中?”
“那他会愿意?”
“没事,有我哩。”五狗说着,觉得自己有一身的侠气。
两个人又亲昵了好大一会儿,小娜问他这几天见到的人都是谁,五狗一一介绍着,两个人不时地笑着抱在一起。猛然间五狗忽然想起粉丝厂今天给人家送货,秀秀让他押车去,他回来拿包,于是便急急告诉小娜:“哎呀,我忘了,今天我出去送货。”
小娜问送什么货,五狗告诉她是给六弟办的粉丝加工厂送货,说着就要离开,可小娜拉住他的手就是不松,五狗便说:“我明天上午就回来,晚上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五狗说着,指向小娜住的房间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三狗巫保义名义上的屋子,一直锁着,放了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前些天巫保义回来送小娜,把门打开了,本来是要小娜住那房子的,可小霞说她俩住一块儿,这样门就一直没锁,前两天五狗还推开门在里面扭了一圈儿。小娜这才想起巫保义走时把钥匙留给她了。
“那是你三哥的房子。”
“我知道,门他没有锁。”
“钥匙在我这里。”
“那可太好啦。”
“明天我就回来,半夜我在屋里等你。”
五狗说着又狠狠地啃了小娜一下,这才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等跑到半道,才想起自己回来取包却什么也没有拿。这时车已装好好大一会儿了,因为小六开着工具车给父亲看病去了,便由秀秀负责。她看见五狗才来,便埋怨着:“哎呀,五哥,你干啥去了?怎么才来?”
“是不是又和嫂子干了一盘?”一个管五狗叫哥的年轻人和五狗开玩笑。
五狗自觉没理,便红了脸不吭声,坐在司机室里叫道:“开车。”
五狗走后,小娜便找来对面门上的钥匙,然后把门推开,见里面有一张大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小娜便打来一盆水,开始收拾这间房子。
她本就是农村的孩子,干活并不外行,不一会儿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刚刚从保福那里抓来的钱,用一张报纸包好,压在床垫下面,看看没有痕迹,这才锁了门到堂屋里去看电视。等小霞陪着父亲回来,小娜便换了个人似的,把早晨的愁云换成了一脸的艳阳天。
对巫全贵来说,这个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老头儿,有着中国农民传统的思想,同他的父亲巫德奎一样希望自己家族人丁兴旺。祖父、父亲和他都是一脉单传,而他巫全贵却生育了七个孩子。每生一个孩子他都有一份人丁兴旺的喜悦,然而前几年孩子娶不下媳妇,令他整日忧心忡忡,他曾想七个儿子还不如他这一脉单传,他要眼巴巴地看着老巫家绝后了,然而历史的发展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呼啦一下子世事变了,才几年工夫,不仅每个孩子都娶了媳妇,还冒出一群满地跑的孙子,这令巫全贵兴奋得几近忘形。为娶媳妇****半辈子的心,现如今不用担心了,他仿佛一夜之间又年轻了许多。但自从老三娶回一个侏儒,那句在巫全贵心头休眠了四五十年的对门赵春阳骂他父亲巫德奎的话,便一下子长了利牙似的噬咬着他的心。家里要出萝卜头啦?老巫家要变种了?难道那句话真要应验吗?赵春阳的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磨桌似的,尽管他已死去多年,但那形象仍历历在目,而赵春阳的儿子赵老虎年轻时看不出个子有多高,可结了婚以后却长得人高马大,黝黑的皮肤,像公牛一样健壮。他的儿子赵小山虽比父亲稍有逊色,但个子也不算低。而自己家却突然来个小人鬼儿,怎不令他日夜担心?所幸这孩子当了县长,又加上当今社会的这种风气,所以能找个女孩藏到老家来生孩子。巫全贵瞧小娜的个儿,至少也有一米六,所以心头便有一种慰藉。然而今天早上这孩子突然提出要走,这令巫全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从坐上车到看病回来,巫全贵都在想着这事:用什么法子把这妮子留下?可这是新社会,总不能把人家锁在屋里吧?给保义说说多给些钱?但钱能赶跑“没意思”吗?再说给多少钱够呢?
然而看病回来以后小娜却换了个人似的没有了愁云,尽管这令巫全贵大惑不解,但这小妮儿总算是留下来了,免却了他的担心。
这种担心是免却了,另一种烦恼却又来侵蚀他的心了。
保义临回城的夜里,对巫全贵说这小妮儿是来为他生孩子的,那一刻甚至连巫全贵也有些激动。可巫全贵毕竟是农民,世世代代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坚守着中国农民的缄言:怕人说闲话,嚼舌头,不做出格的事,甚至当年老三和保强去城里拉脚儿的事他也考虑再三,还专门去找巫全林问了一下。可如今,为了老巫家的后代不变种,他巫全贵也豁出去了。不就是背个黑锅吗?自己年纪也大了,谁爱说啥说啥。只要保义有一个正常的孩子,说我老头子两句闲话算啥?
起初巫全贵想,儿子保义是县长,给他找一个小保姆,别人无非说是出风头、享清福之类。谁让我儿子是县长哩?你们有钱你们也找一个!可他万万没想到人们竟议论他娶了一个小老婆。巫全贵知道解放前祖父、父亲为了解决一脉单传的问题都娶过小老婆,但那是旧社会,他们娶小的用意也是觉得巫家人马不旺,想多要个子嗣。想不到如今自己快七十的人了,大家还议论自己仗着孩子是个官,名义上找小保姆,实际上娶小老婆。议论归议论,他料定他们不敢当着自己的面说。谁知道五狗这杂种竟当着村里老少爷儿们来抖搂这件事,巫全贵简直要给气死。
这孩子心眼儿不全,平常冒冒失失的,可正因为这种脾气,前几年自己当地主时他没少在村里顶门事,他动不动就挥锄头动叉子,弄得人们不敢惹他。可这几年不行了,人家都会去找个事做弄点钱,可他弄啥啥不成,要不是小六办了个粉丝加工厂,恐怕没有人沾他的事。这真是俗话说的一母生九种,各有各的性。索性不答理他,有啥事情也很少和他商量,所以昨天晚上叫了保钢也没有叫他。可谁知他竟跑到屋里乱说一通,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的脸一下子从肩膀上抹到脚脖子底下,这让他今后在村里怎样见人?巫全贵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全林和他们几个走时,全林对他说:“三哥,你先歇着,我们几个先回去啦。”什么先歇着,先回去,那分明是说先不要说保福的事,先看看你自己吧!想到此,巫全贵的心里一下子火辣辣的。
天快晌午了,小霞去做饭了。
巫全贵在屋里踌躇了一会儿,便想到外面转转,小娜看见过来说:“大爷,你要上哪儿?来,我扶着你。”
“不用,不用。”巫全贵说着,小娜已扶住了他的胳膊。小霞正在做饭,见父亲出去,本想去招呼,见小娜扶着他,就拐了回来。
巫全贵在小娜的陪伴下到门口,想想自己这样叫小娜陪着在村里走,算个啥?于是没跨出门槛又转了回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说:“你去看电视吧,我坐这歇一会儿。”
下午半晌的时候,小霞说:“爹,我带小娜到六哥的加工厂里看看。”巫全贵答应了。
小霞领小娜出门后巫全贵一个人痴痴地坐在那里,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该出去转转了。自从小娜来了以后,十多天来巫全贵整天在家看电视、说话,大门都没出过,难怪外面人议论。巫全贵想起北地巫家祠庙前大槐树下的空地上每天都有十几个老头在闲聊,他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说笑。自己曾是那里的领袖人物,角色举足轻重。因为他的辈分最高,年龄最大,儿子又在县城工作,就是老支书巫全林也得看他的眼色。儿子当了县长以后,他更是以老太爷的身份对村里发生的事论短论长。而这里的议论很快就会传到家家户户。比如村里人发生了矛盾,只要巫全贵在这里说,谁谁做得不对,那人就赶紧改错。只有巫全贵不在的时候,巫全林才能摆摆老支书的架势,但他已不是支书,听他的人不多了。
巫全贵想,这些天自己没有去北地,人们肯定少不了议论自己家的事。一则自己得去镇一镇,二来也向大家解释一下。他甚至连词儿都想好了:我们家是找了个小保姆,保义说我年纪大了,让照顾我的,可这有啥?城里人早就雇保姆啦。保义当了县长,当官的和老百姓的想法就是有点儿不一样,可这也不能怪他,只怪咱在农村跟不上形势。另外五狗这孩子,大家也都知道他性儿不全,是个二杆子,你们不要相信他的话,我今年多大年纪啦?能干得了那事吗?真是的,这孩子听风就是雨,别人和他开玩笑他就当真了……
巫全贵想着,拟着腹稿,拿了个小凳子向北地走去。
临近收秋季节,外面没有几个行人。等巫全贵走到北地时,同往常一样,祠庙门前的槐树下已坐了一大片人。要是往常,大家会笑着说“三哥,怎么才来呀”,或者干脆把大家议论的主题推出来“三哥,谁谁谁家的这事你看该咋办”。可是今天,他分明感觉到一群人议论得沸沸扬扬,可等他一靠近,整个槐树下没了一点声音,人们仿佛屏住了呼吸,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巫全贵觉出了异常,便笑着以一个领导者的姿态说:“刚才大家都说啥呀?让我也听听。”
没有人应声,一群人静得出奇。
停了一会儿,巫全贵又笑着对坐在一旁抽烟的巫全林说:“是不是在议论我家的小保姆,啊?”
仍然没有人应声。这时巫全林站起来拿了自己的小凳子轻声对巫全贵说:“三哥,你先歇着,我回家还有点事。”说着便走了。
接着巫全由、巫全升、巫全胜、李水善等几个人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向他告辞。不到三分钟,偌大的树荫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