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叹息一声,道:“姑娘身在闺阁之中,有些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本月月初,皇上下令,将史家和王家同时抄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是为这个。”
黛玉很是惊讶,正要说话时,紫鹃走了出来,道:“姑娘,翠缕醒了。”
黛玉忙朝北静王道:“王爷稍坐,我进去看看。”见北静王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我将泡好的茶送上来,跟在黛玉身后,缓缓步入厢房。
翠缕果然已经幽幽醒转,一双眼睛四处张望打量,怯生生地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黛玉忙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妹妹别慌,这是我住的地方。妹妹在雪地里晕倒了,是北静王将妹妹带过来的。”
翠缕盯着黛玉看了一会儿,哭道:“原来是林姑娘,我可见着亲人了。”
黛玉叹息一声,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会跪在贾府大门口?若不是有人经过,你岂不要冻坏了?湘云妹妹呢?怎么没看见她?”
翠缕一听,登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流了下来,哽咽道:“多谢那位救了我的恩人。”哭了一会儿,方才道:“求林姑娘救救我们姑娘。”
黛玉一愕,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如今湘云妹妹在哪里?”
翠缕哽咽道:“姑娘被官卖了,现在正在万花楼里。”
我揪然变色,心中一紧,万花楼,从名字上看,多半是青楼吧?
翠缕继续说道:“上月里与我们姑娘定亲的卫家获罪被抄,老爷夫人害怕被卫家连累,竟替姑娘退了亲。姑娘知道后,天天在家里吵闹,连宝二爷成婚都没能过去观礼。哪知道这个月月初,我们家也被抄了。如果没有退婚,我们姑娘是定了亲的人,应该无罪的。夫人爱慕虚荣,却将姑娘害惨了。这些天,我一直跟在姑娘身边,被人禁在家里的下人房里。前几天官府来人,将我与姑娘卖入万花楼。我哥哥千辛万苦筹了四百两银子,前天去将我赎了出来。临行前,姑娘悄悄跟我说,叫我替她去贾家说一声儿,说只要贾家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去赎她的。哥哥说家里有事情要料理,所以昨儿个我便独自到贾家门口守了一天。”翠缕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哽咽道:“守门的人说,现在贾府里琏二奶奶已经不管事了,当家的是宝二奶奶。我想着薛大姑娘与姑娘素来友好,想来一定会帮姑娘的。我便说明来意,央求那些人进去通报。有一个小厮去了半日,回来说宝二奶奶身上不自在,不能见客。我心中着急,在贾家守了一天,后来只得回家了。今儿个我早早起来,跑到贾家,他们依旧不许我进去。我没有法子,只得冒着风雪,在门口守着。后来有一个小厮看不过去,悄悄告诉我,说宝二奶奶身体并无不适,只是不想见我罢了。他说我真傻,我们府里被抄的时候,宝二奶奶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她并没有派人去探望,由此就能看出她是个薄情人。她当时对姑娘不管不顾,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帮姑娘呢?他劝我快走,不要再在贾家浪费时间,回去另想办法。我听了,虽然很伤心宝二奶奶的无情,但我一个小女子,我们家又穷,救我的银子也是从亲戚家借来的,我能有什么法子?所以我只得仍旧守在贾家,求他们让我去见见老太太。我在雪地里跪了半天,他们害怕被宝二奶奶责罚,只是不允。后来来了一位公子,问了我几句话儿。我当时又冷又饿,答了几句,便晕了过去。”说到这里,便拉着黛玉的衣袖,道:“姑娘不肯接客,被万花楼的老鸨责打得遍体鳞伤。若是再耽搁几日,姑娘就没命了。贾家是指望不上了,如今我只能求林姑娘了。求林姑娘看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姑娘吧。将来我给姑娘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黛玉听得泪流满面,道:“你放心,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就一定会想办法的。你说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也累了吧?先歇着吧。”我忙与紫鹃走上前,扶翠缕睡下,又替翠缕盖好被子,掩好门,一同退出厢房。
回到大厅时,北静王仍坐在厅内品茶,见黛玉面有泪痕,忙起身道:“姑娘怎么了?”
黛玉哽咽着将湘云的事情叙了一遍,北静王听了,亦是唏嘘不已,道:“如今姑娘有什么打算呢?”
黛玉长叹一声,道:“史家这妹妹与我交情极好,如今既然知道了她的处境,我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我打算找人过去,即刻将史妹妹赎出来。”
北静王面露笑容,温柔地望着黛玉,道:“世人均是炎凉之辈,只愿锦上添花,哪有人肯雪中送炭?唯独姑娘,向来高洁不凡,待人真诚真心,真乃奇女子也。水溶能认识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黛玉面上一红,含羞抬起头,瞥了北静王一眼。两人的视线脉脉交溶,凝在一起,便再也没有移开。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静静地凝望,像是要望穿秋水,望到天荒地老。一时满室皆静,却似乎有一份淡淡的柔情缓缓弥漫开来,让室内所有的人,在这严寒的冬季里,心口蓦地为之一暖。
知道史湘云被困在万花楼的当日,黛玉即刻传了话,遣林云去万花楼,将湘云赎出来。因为湘云本是官卖的,落籍极难,所以只得又求了北静王,将北静王的名帖一同拿去,又花了五千两银子,这才将湘云赎了出来,安顿在四合院里。次日,又将翠缕送去相陪。
到了腊月二十四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方才停了下来,天气转晴,竟然有极好的阳光。黛玉与西宁王妃说了一声,带着我们出府探望湘云。相好姐妹,几月不见,自然十分激动。湘云在万花楼里饱受折磨,身体十分虚弱,但精神已经略有好转。湘云一见到黛玉,便悲啼不止,哭叙了一回抄家的事情,又拉着黛玉的手,哽咽道:“虽然我与林姐姐有血缘之亲,但素日里我却与宝姐姐更亲厚一些,把她当亲姐姐看。事到临头,她却对我不管不顾;我常说姐姐尖酸刻薄,哪知道我遭了难,救我的却是林姐姐。如今我才认清谁是虚情假意,谁是真心待人。”
黛玉叹息道:“好妹妹,罢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究竟也没有什么意思。好在如今你已经出来了,这里是我们林家的地方,住的人也都是些和善之辈,妹妹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先养好身子吧。”说着,拿了手帕替她擦泪。
我见她们叙话,便走到厢房里去看香菱。香菱与臻儿正在房内教小林伊走路,见我进来,忙浅笑着起身相迎。
我也逗小林伊玩了一会,方才与香菱一起坐了下来,笑向香菱道:“菱姐姐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
香菱点了点头,柔声道:“很好,青梅夫人待我亲如姐妹,晴雯也常来陪我说话儿,我过得很开心呢。”说到这里,又“噗嗤”一笑,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见了晴雯,被她吓了一大跳,那蹄子见我害怕,还装神弄鬼地来吓我呢。”
我也忍俊不禁,浅笑道:“晴雯姐姐素来有些淘气,菱姐姐要多让让她。”停了一停,又望着香菱,问道:“菱姐姐近来身体怎么样呀?好些了吗?”
香菱叹息一声,轻声道:“已经好些了,青梅夫人给我请了大夫看了,现在还在吃药呢。”
我见她面上虽然平静,神情中却又略带着一丝淡淡的凄婉之色,当下心中大惊,忙望着臻儿,蹙眉问道:“你们姑娘怎么样了?”
臻儿低头答道:“大夫说,姑娘的身体本自怯弱不胜,加上受到不少蹂躏,劳累过度,又血分中带病,竟酿成干血之症,今后恐怕难有胎孕。”
我听得一阵心伤,一时竟想不出言语来安慰,倒是香菱自己说道:“妹妹不必为我难过,人贵知足,我能有如今的日子,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说好歹我身边还有林伊这孩子呢,她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与这孩子投缘,她也与我亲近。我打算求求林管家,将林伊认为干女儿。如此一来,我将来一定不会寂寞的。”
我叹息一声,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会儿,方才道:“菱姐姐,上回我与你提过你娘亲的事情,你且别心急,耐心等到明年春天,我一定回了姑娘,与她一起想想办法,将你送回苏州,与你娘亲团聚。”
香菱一听,很是感激,含泪道了谢。我忙递了手帕给她,正要说话时,小丫环碧儿走了过来,朝我笑道:“雪姐姐,赵公子来了,说要见姐姐,正在后花园等着你呢。”
我听了碧儿的话,默然不语。香菱开口问道:“赵公子,是上次到薛家将我带出来的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