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哼道:“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东西?哪里有个少爷的样子?”话语一转,又接着说道:“我在外面的时候,看过几场戏,知道一个‘凤求凰’的故事。当年有个名唤卓文君的女子,为了能与司马相如共守百年,甘愿抛弃荣华富贵。一个女子为了情尚能如此,何况他那么个大男人?如果不能为情付出,那还算有真情吗?”
黛玉默然不语,紫鹃呆了一呆,才轻声道:“你这蹄子,刚回来就杂七杂八地说了这么多话,也不怕姑娘生气。”
我低声道:“我是为了姑娘好,姑娘这么聪慧,一定明白我的用意。怎么会怪我呢?”
黛玉合上眼,摆了摆手,有些感慨地说道:“罢了,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掩好湘帘,缓缓退了出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安歇。
过了几天,就到了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遣我一早儿送了过去。黛玉因为身体没有痊愈,没有去吃酒看戏,只在潇湘馆里休息。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着忙了三四天方才完备。过了几天,府里传来薛姨妈定了邢岫烟为媳的消息,薛家又下了贴子,请人吃酒听戏,热闹了好长时间才算完。
这天,薛姨妈过来探望黛玉,紫鹃在浇花,我立在窗下沏茶。不一会儿就见宝钗走了进来,似有意若无意地瞟了我一眼,神色淡淡,我轻轻福了福身,也并不躲闪。宝钗便转头笑着向薛姨妈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
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
黛玉忙起身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
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
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
宝钗忙道:“认不得的。”
黛玉道:“怎么认不得?”
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
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我听到这里,只是冷冷一笑,她没有人可给吗?薛宝钗不就在她眼前吗?这些话也未免太虚伪了吧?
黛玉先还怔怔的,后来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起先只是站在窗下,静静地听着。紫鹃听到这里,却举步朝内屋跑去。我本来并不想理会薛宝钗她们,后来看紫鹃跑了过来,忙快步上前拉住她,笑道:“紫鹃姐姐,快过来帮我泡茶。”
紫鹃欲言又止,终于随我走到窗下。我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姐姐有话要说,现在先不要说,待会儿我会告诉姐姐原因的。”
紫鹃睁大眼睛望了我一眼,迟疑片刻,终于没有说话,端了茶盏走到薛姨妈面前。过了一会儿,就见湘云走了进来,大家方才掩下刚才的话题不提。说了一番当票的事情,又说笑了一会,方才散了。
到了晚间夜深人静之际,待黛玉安歇,我们一起出屋的时候,紫鹃便拉着我,轻声道:“你随我来一下。”
我答应下来,随她进了她的房间,待她合好门,便抬头笑道:“紫鹃姐姐可是想问今天的事情?”
紫鹃点点头,低声道:“姨太太今天说要给我们姑娘说亲,我正想着请她立刻去说,你为什么拦着我?”
我缓缓道:“我知道姐姐一心为姑娘,心里常为姑娘打算,我是极佩服姐姐的用心的。但是,若姨太太真的有心,又何需要人提醒?若她无意,紫鹃姐姐岂不自讨无趣?姐姐要是说了,我揣度她一定会反问姐姐,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呢。”
紫鹃愣了一愣,方才道:“真的会这样吗?”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紫鹃便道:“既然这样,她今天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又要认姑娘为女儿?要倒叫人糊涂了。”
我轻声道:“这几个月来,我虽然并没有在园子里,但我却知道,宝二爷的婚事很久都没有人提了,姨太太今天这么说,不过是因了她自个儿有些心急,借我们姑娘来说事。如此一来,府里不仅会再议宝二爷的婚事,也能先安稳我们的心。加上老太太平日里是最疼我们姑娘的,她说要认我们姑娘为女儿,不过也是向老太太示好,想着讨好老太太罢了。”
紫鹃脸色一白,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我拉着她的手,幽幽叹道:“姐姐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只是心太善了,哪里会想到有些人笑容背后的计谋?就是前不久姨太太定下邢大姑娘为媳,也是另有深意的。”
紫鹃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深意?”
我缓缓道:“邢大姑娘家虽然没什么背景,也并不富贵,但大太太却是邢大姑娘的亲姑妈,如今这么一定亲,她们就成了亲家。如此一来,姨太太不仅得了个好儿媳,又多了个支持者了,一举二得,当真是一石二鸟。”
紫鹃默然,我接着说道:“二太太本就是宝姑娘的姑妈,一直中意宝姑娘,加上……”我说到这里,心微微一痛,定了定神,才续道:“加上宫里还有一个贵妃娘娘,现在也还很受宠,娘娘是二太太的女儿,自然会顺着二太太心意来。现在又有了大太太,我们姑娘这边,只有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平日里虽然疼我们姑娘,但她也是极疼宝二爷的。亲孙子毕竟比外孙女重要,难保她不会选家境殷实、身体健康的宝姑娘。退一步说,就算她真的选我们姑娘,一则宝二爷的婚事应该由父母做主,她远了一层,也不能越俎代庖;二则她年纪大了,也作不了主的,哪里敌得过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