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林府里的树木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但林如海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贾琏身边的旺儿总在府里晃悠,我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只在心里冷笑。挑了初春一个晴朗的午后,来到林如海的房里。
林府规矩,午饭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所以林如海房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我推门进来,轻轻吩咐几声,待小丫头退出门去,这才走到林如海床塌前,低声唤道:“老爷。”
林如海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双眼,看了我一会儿,才道:“你是雪雁吧,有事吗?”
我忙应是,又道:“我的确有要紧事,如老爷不见怪,我就实话实说。”
林如海缓缓地点点头,轻声道:“你说吧。”
我斟酌了一下,小心问道:“老爷将姑娘送进京里,心中十分不舍。应该很想知道姑娘过得怎么样吧?”
林如海吃了一惊,睁大双眼道:“你这样说,莫非姑娘在贾府过得不好吗?”
我淡淡地道:“老太太很疼姑娘,贾家几个姑娘也待姑娘极好,其他人都罢了,有些下人都不把姑娘当主子,面上虽不露出来,但背地里的闲言碎语是极多的。姑娘又总惦记着老爷,身体也不怎么好。依我看,老爷当初就不该将姑娘送进京呢。”
林如海合上双眼,叹了一口气,才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夫人去世,我身子又不好,贾家有老太太,是姑娘嫡亲的外祖母,又有众姐妹可以聊天解闷。况且我心里另有深意,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的?”
我忖度片刻,脑中灵光一闪,说道:“老爷莫非有择婿之意,想着与贾家亲上加亲?”
林如海拧起眉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轻笑道:“我自个儿瞎猜的。老爷用意虽好,但恐怕此事难谐。我在京里几年,贾家的宝二爷是天天见的。才学相貌倒也罢了,但每天一会儿这个妹妹跟前说笑两句,一会儿那个姐姐面前要胭脂吃,只爱在内帏厮混。三天两头是不去书房,也不去上学。那年上了一趟学,倒在学里打了起来。贾家的王夫人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待姑娘也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前年王夫人的妹妹薛家太太进京,又带了一个女儿,乳名宝钗,举止娴雅,大方贤淑,极擅周旋,很得王夫人赏识。宝二爷衔玉而诞,宝姑娘有一个金项圈,人们纷纷传说金玉良缘。这宝二爷房里又有几个大丫头,都是从小侍奉的,也不是好相与的。宝二爷又是那样的性情,因此,据我看来,宝二爷绝非佳婿。”
林如海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道:“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用意?”
我轻叹一声,林如海果然是聪明人,一下子说到问题的关键。便答道:“我是想说,老爷是极睿智的人,贾府的人也都不是傻子。老爷的用意,连我这么个丫头都明白的事,他们岂有不知之理?但凡他们有意,就应该趁此机会向老爷提亲。琏二爷来了好些时候,提也没提起这件事,可见他们是无心的。”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见林如海紧紧盯着我,心中不由得十分忐忑。但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续道:“老爷可能不知道,贾家外面看着光鲜,其实内囊已尽,日子却仍旧过得十分奢侈,早有些支持不住了。琏二爷陪着姑娘回来,带了好多管家。他身旁的旺儿整天在府里到处张望。老爷想想,他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林如海看着我,仍旧不说话。我想了想,便又接着道:“老爷极疼姑娘的,姑娘才华出众,又妍丽无双,要给姑娘择婿,自然该细细挑选。姑娘性情纯真,实在不适合周旋世俗。老爷给姑娘择婿,需求一个对姑娘真心真意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佳婿良缘呢。”
林如海并不答话,一字一句地默默念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其声轻柔低沉,似有无限感慨。我也不敢打扰,等了良久,才听到林如海重重叹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你不是雪雁,你是谁?”
我的大脑登时死机,心里一阵颤抖,勉强笑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自然是雪雁,是林家的家生丫头呀。”
林如海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不是雪雁,你与她相貌虽然相同,但说话的语气神态迥然不同。雪雁从小便木讷少言,你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条理清晰,哪里有一点雪雁的样子?”
我定下心神,抬起头轻笑道:“许是因为我在京里待了一段时间,有了些许见识了吧。”
林如海仍旧摇头,低声道:“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那么容易变?以前的雪雁见了我,只会害怕,从不会抬头看我。现在的你,竟然敢直视我,眼睛也神采飞扬,这绝不是一个丫头该有的神情。”
我心里一窒,忙敛眉低下头去。林如海又道:“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追问了。据我看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下去吧,我会好好想想的。”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福了一福,口中说道:“老爷好好休息,别太劳神了。”说完掩好房门,逃也似地快步走出。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空中弥漫着青草的淡淡清香。府里仍然一片寂静,想来大家都在沉睡休息。我加快脚步,一路小跑,溜回自己的小房间。
林府的生活很简单,丫头侍从均是淳朴善良之人,待人友善,一团和气。林云极有才干,将林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府里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之事。我每天的生活很轻松,晨起理一理妆,陪黛玉去林如海住的上房请安侍奉,一天的事就完了。我渐渐喜欢上这种简单安适的生活,平日里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
但去见林如海时,我便笑不起来。近来他的气色更差了,不过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已经染上白霜,衰老得十分厉害。我虽早知他时日无多,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十分地凄楚心酸。自从那天我去他房里与他论事后,我便开始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真个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惟恐他又怀疑我的身份。好在他真的没再追问,我总算过了一段平静无波的生活。
这天,我照例陪黛玉去上房中呆了一上午,回房吃了午饭。青梅走了进来,说老爷让我过去。我叹了一口气,知道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得起身随她来到林如海房中。
到了屋里,我行了礼,便低着头立在一旁默然不语。青梅拿了软垫,伏侍林如海半坐起来。林如海挥了挥手,青梅忙带着小丫头往外退去,合好了房门。屋里便只剩下我们二个人。
我依旧不说话,心中忐忑不安。林如海缓缓开口道:“罢了,你不用紧张,我不会追问你的真实身份。今天我把你喊来,是另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老爷有事尽管问,雪雁定不敢隐瞒。”
林如海点点头,令我坐下。我道了谢,慢慢坐下。林如海这才开口道:“你那天说的话,我想了好久,很有道理。我想问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安置姑娘?”
我想了半日,才小心答道:“贾府风头正盛,临行前老太太又吩咐一定要把姑娘带回去,因此姑娘还得回贾家去。但无论如何,不能让贾家遂了心愿,将老爷的东西全谋了去。俗语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真到节骨眼上谁又顾得上谁呢?何况贾家家大业大开销也大,这两年进少出多也不知节俭,难说不挪用。到时候姑娘一个孤女找谁去?老爷不妨给姑娘准备一些银票,虽然姑娘不通俗务,但自己留些财物总要好些。老爷可以派心腹到京里去,做些小生意,顺便照顾姑娘。如贾家难为姑娘,正好接应。另外,贾府此来势在必得,绝不愿空手而回,老爷也只得给他们一些。”
林如海拍手笑道:“你想得很是周全,与我的意思倒是不谋而合了。你只比玉儿大一岁,于世俗人情却极是精通。如果我将姑娘托付给你,你会答应吗?”
此言一出,我吃了一惊。我忙跪下道:“老爷若信得过雪雁,雪雁自会尽力侍奉姑娘。雪雁一个小丫头,怎么当得如此重任?林管家极有才干,也是忠心之人,老爷应该选他呢。”
林如海摇了摇头,轻声道:“林云有理事之才,却无主事之能。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你只回答你愿不愿意替我照看姑娘?”
我抬起头疑惑地问道:“老爷怎么这么信任我呢?”
林如海凝神道:“那天,你说了那些话,我心里便知道了你的才干智慧。并且,我相信你是一个性情中人,定然不会负我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