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星眸半闭,心神微醉,脑海里却是一片清醒。虽然他从不曾骗我,但在这种时候,这些话,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只能随便听听,当不得真的。我清楚地知道,在他心中,最看重的,依旧是他手心的那片江山。没有人敌得过江山权势的分量,就算是我,也不能够。他可以儿女情长,与我两情缱绻。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我放弃什么。不过,他肯这样说,证明他真的很在意我,待我与众不同。我虽然不肯相信这番话,但心中仍感念于他的绵绵情意,缓缓合上双眼,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似水柔情中……
此生付君,与君成悦,愿长醉,不思醒。
七夕过后,水清带着我,到太后的寝宫觐见太上皇与太后两人。因之前西宁王妃已经进宫来,与太后打过招呼,说明我的来历身份,加上太后极其在意水清这个爱子,向来都不肯违逆他的意思,所以颇为优待我,不但没有半句苛言,反而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了很多话,又赏赐了一些贵重首饰,态度温和良善。
我入住的,是所有宫殿中,离御书房最近的瑶仙殿,执掌尚食局。虽然我没有一点经验,但当女官本不过只是个名目罢了,身边又有水清帮我安排的宫女相助,因此也并不怎么费力。每日起来,理完尚食局的事情后,我便随侍在水清身侧,陪他在御书房里看书用膳,在静夜伴他批奏折,在他烦恼时温言安慰,常伴左右。
水清特意下了旨,命皇后和各位妃嫔不许到瑶仙殿生事,亦不许召我去问话,如若敢违,以抗旨论。轻则禁足,重则废黜。宫中后妃见旨意如此严厉,自然不敢违逆。因此,除到太后处问安之时见过几位妃嫔外,私底下,我不曾与任何后妃会面。彼此隔离在宫廷的两端,毫无牵扯地生活。
难得的是,三年的时光,并没有在我与水清之间留下多大的隔阂。我们依旧默契十足,心有灵犀。有他用心呵护,加上太后极其宽容大度,我自己也学着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竟也不觉得日子难过了。
七月末,西宁王妃进宫探望太后,顺便来看我。闲谈之际,西宁王妃告诉我,紫鹃被诊出身怀有孕,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我自是十分高兴,因自己脱不开身,便只精心打点了一份厚礼,让西宁王妃帮我带回去,转交到冯家。
日子一天天地过,而我,也渐渐开始习惯了皇宫的生活,习惯静静地与他守在一起,度过朝朝暮暮。
十二月底,北静王府传来消息,北王妃产下一个女孩,母女平安。我知道后,自然欣喜万分,即刻离宫,赶到王府探望。
北静王府极是热闹,送礼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径直进了内室,陪着躺在榻上做月子的黛玉说了一会话,便抱起锦云襁褓中的女婴逗弄。我细细打量,见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便感叹道:“真的好漂亮,长大之后,必定如姑娘一般,是个压倒群芳的大美人呢。”赞叹了好一会,方才问:“取了名字没?”
黛玉面色红晕,笑意盈盈道:“我拟了一个,就叫一个颜字吧。”
“颜?”我怔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俯身亲了亲女婴的额头,赞道,“水颜,容颜如水,如水佳人,好名字,与她配极了。”
黛玉嘴角上扬,抿唇道:“姐姐这么喜欢孩子,不妨自己要一个。”说到这里,美目流转,静静打量着我,接着道:“我听人说,姐姐压倒三千佳丽,极受宠爱呢。姐姐刚进宫时,皇上在姐姐身边守了整整一个月呢,白天黑夜,都不离左右。现如今,每月里,皇上至少有十天宿在瑶仙殿,是真的吗?”
八卦,果然是女人的天性。
我不由得红了脸,缓缓低下头,静了一会,方才含含糊糊道:“差不多啦。”
黛玉听了,立刻拍了拍手,含笑道:“如此,我便能放心了。”过了半日,敛了笑容,长叹了一声,含忧嘱咐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个地方不寻常,太得宠了,也便危险了,姐姐,平日里你自己要小心一些才是。”
我嫣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以陛下的手腕,若是不能护住我,那真成笑话了。君心在,恩情便在;君心绝,一切都是枉然。我所要做的,不过是守在陛下身边,尽力留住君心罢了。其他的事情,陛下自会处理,我根本不必在意。”
黛玉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微微颔首,柔声道:“姐姐说得很有道理,倒是我想偏了。”沉吟半日,淡然一笑,又道:“前几日王爷跟我说,近年来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他起了归隐之心。我们已经跟母妃商量过了,大约会在开年上表请辞,离开京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听了,心中很是不舍,却也无法反对阻拦,只得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寄情山水,处处看看也好,只别忘了回来就行。”
黛玉抿唇笑了笑,看了我一眼,轻声道:“这个自然,我们说好了,每五年回来一次。”
我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与她逗着水颜,在房间里低声谈笑,眼见日渐西斜,方才告辞着起身,折返宫廷。
时间弹指过,不知不觉中,一年便走到了尽头。
永定十一年,二月初五,紫鹃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孩子取名为冯逸。我特意出府探望,见孩子长得眉目清秀,很讨人喜欢。看完孩子后,我又暗自留心,细心观察冯太太的行为举止,发现她待紫鹃态度和善,体贴入微,并不敢看低紫鹃。我看到这副景象,心中更是高兴不已。
永定十一年,四月初一,北静王上表辞位。晚间时分,水清看奏折时,我恰在一旁服侍,便笑吟吟地道:“姑娘与北王爷他们要走了呀。”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称黛玉为“姑娘”,因为习惯了,一时竟难以改口。
水清抬头打量着我,一脸的诧异,不解地道:“你跟北王妃,感情不是很好吗?如今她要走了,你怎么还笑得这么灿烂?”
我笑了一笑,轻声答道:“这是两回事,我自然希望姑娘留在京城,但她一直都期盼能碧江泛波,结庐幽谷,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如今她终于梦想成真,我自然该为她高兴才是。”
水清沉吟半日,微微颔首,低声道:“你与北王妃,果然都是与众不同的女子,对世情另有一番见解,也难怪你们会如此交好了。”将奏折放下,顿了一下,接着道:“下午的时候,北王爷到书房与我谈了一番话,说北王妃想将林家祖上留下来的两百六十万两家产悉数捐出,充盈国库,造福百姓。并带了北王妃的话,说是捐这些钱,虽然是想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却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虽与捐钱的举动无关,但希望我能答允。林砚,你不妨猜一猜,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笑道:“没头没脑的,我怎么猜得出来呢?不过,我心知姑娘是淡泊名利之人,绝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要求,陛下该答允才是。”
水清微微颔首,轻声道:“我已经应允了。”侧头瞧着我,缓缓续道:“北王妃说,请善待雪瑶夫人,一定不要辜负她。”
我轻轻“啊”了一声,料不到黛玉竟如此为我着想,这样关心我,当下心情激荡,险些落下泪来。我忙深吸一口气,径直忍住了。
水清拉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皱眉道:“这句‘善待林砚,不要辜负她’,之扬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跟我提过,姨娘、娉婷就更不必说了,每次见了我,都要念叨一番。现在,连北王妃也这样说,怎么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要对我说这个?难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薄幸之人吗?”
我笑了一笑,没有答话,心中却闪过一抹黯然。以前,他给我许了一个十年之期,本就有始乱终弃的打算。如今,他虽然答允我,会试着与我相携白头,但终究只是一句空空的诺言罢了。现实仍旧是残酷的,不许我天真,不容我做梦。纵然很爱很爱,但我仍没有失去理智,心里面,一直存在一抹担忧。我终究,无法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坐拥天下、身份特殊,能将天下女子据为己有的男子,真的可以,与我携手一生,不离不弃。当然,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只是不敢完全相信,不敢将自己的心完全托付而已。我身边的人,也都看得同样清楚,时时都在为我担心。所以,他们才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这个人,请他善待我,请他别辜负我,想帮我留住他,留住幸福。
不过,时日久了,我终于渐渐将这些看淡了。与他相守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弥补我这些年来的伤悲和痛苦。至于结局,我已经不太在意了。而且,我相信,倘若真到了被抛弃的那一天,我还是能坚强起来,将他请出心房,开始新的生活。只因我清楚地知道,爱情的确很重要,但为爱迷失,失去自我,却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