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向来有午休的习惯,如今又身怀有孕,用罢午膳后,便回房休息。我带着秀芳,也随着折进绛云院,回客房安歇。一觉醒来,已经到了下午时分。梳洗罢,我与黛玉聚在一起,在绛云院里赏花看柳,闲坐说话。
两人站在池畔,刚说了一会子话,一个丫鬟急急地走进来,在黛玉面前站定,屈膝回话:“王妃,刚才王爷回来换了衣服,说暹罗国那边派了使者过来,进献了很多贡品,里头赐宴,今儿个未必能早回来。王爷让王妃先吃晚饭,不必等他。再者,王妃与雪雁姑娘几年不见,聊天说话是该的,只别太劳累了。若是困了,就早些歇着,有话明天再说也无妨。”将这些话细细说了一遍,方才转身去了。
黛玉撇了撇嘴,低声道:“这是什么要紧事,也值得赶过来当一件事情回呢。他自己有正经事要忙,还有闲工夫留心这些事情,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我瞥着黛玉,含笑道:“那是北王爷记挂着姑娘,生怕误了时辰,耽搁了晚饭,担心姑娘饿着累着。”凑到黛玉耳边,缓缓道:“北王爷对姑娘如此上心,姑娘虽然嘴上不露出来,心里却不知怎么甜呢。”
黛玉脸上一红,呸了一声,嗔道:“我的雪雁姐姐,你一天不打趣我,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抿唇一笑,正要还嘴时,蓦然飞来一对鸳鸯,在池中央结伴游着。池水澄碧如玉,波光潋滟。这对五彩夺目的鸳鸯在水面上尽情嬉戏,红嘴翠羽如鲜花般盛开于碧波之上。鸳鸯伸头曲颈,在水上随波逐流或两翼击水,拍出亮晶晶的水花。游了一会儿,两只鸳鸯便一起停了下来,两相依偎,相对凝望,卿卿我我,窃窃私语,万千柔情,难以尽诉。
我看着鸳鸯,想着这两天在北王府的所见所闻,想着北静王与黛玉,心中暗自赞叹不已。鸳鸯有“止则相偶,飞则相双”的习性,在人们的心目中,它们是永恒爱情的象征。黛玉与北静王,他们在对的时候遇上,彼此象鸳鸯一样爱的深爱的真,也有幸如鸳鸯一般,与眷恋之人相守一生,携手白头。两人婚后相依相伴,相亲相爱,彼此之间,没有隔阂误会,心心相印,情谊深厚。他们的生活,虽然平淡简单,但温馨甜蜜,有一份浓浓的柔情和深深的爱恋,始终洋溢在两人心间。幸福也便如影随形,常伴左右了。
只慕鸳鸯不羡仙,对于黛玉与北静王两人而言,拥有彼此,便已经拥有了所有,何必再去羡慕什么呢?
我暗自叹息,世间情缘,难以预测,人生际遇,无法琢磨。有几人能如他们这般幸运,能够一生相守?能够永远幸福?
我思量了千万遍,终于下定决心,要抛下一切,将终生许给水清。决心下了,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与他,彼此难有相守一生的机会。只因为,爱情本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他不肯真心相待,我就算用尽心思,受尽委屈,又有什么用?
与心上的人相守一生,幸福一生,如此美好,于我而言,却永远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念及此,心中一酸,眼里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忙大睁双眼,仰起头,看向天空,不让它们滚下。眼中没有泪水滑落,心中的泪水,却早已经泛滥成河了。
在北静王府住了几天后,西宁王妃打发人过来接我。我虽然不舍,却也只得答应下来,到上房辞别北静王太妃,带着秀芳,坐轿折返西宁王府。
进府后,我步入上房,将在北府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大家叙了一会话,我与娉婷照旧陪西宁王妃用了午膳,一起步回留芳园午休。醒来后,梳洗罢,我在窗下坐了,凝神绣了一会手帕,打发时间。直到日渐西斜,我方才放下针线,独自步出听雨楼,漫不经心地在园里散步闲逛。
我在园里慢慢行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得正繁茂的桐花。花瓣粉里带着紫,紫里略有点白,蓝天白云,红瓦绿柳映衬,一片春意盎然。桐花朴素、淡雅,却开得勃勃生机,一树花总有千计万计,压弯了枝条儿。阵阵花香扑鼻而来,丝丝的甜,沁人心脾,令人透体清爽。
我在花下走了半日,一时有些乏了,便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合目养神。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扭头看时,见一身月白长袍的水清缓缓行来。我怔了一下,忙站起身来,屈膝行礼。
水清蹙起眉,快步走过来,扶我起身,拉着我的手,笑问道:“你住在这里,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我微微摇头,低声道:“母妃待我极好,怎么会不适应呢?”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他,蹙眉道:“这几日政事繁杂,陛下怎么有空过来?”
水清温和一笑,轻声道:“就算再忙,也要过来看看你。”静默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道:“之扬的寒玉笛子,还在你身边吧?”
我“呀”了一声,凝神想了想,才低声道:“那日离京时,走得匆忙,竟将那支笛子忘了。听雨楼一应摆设悉如旧日,应该还在吧?”歪头想了一下,讶然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水清看着我,轻挑剑眉,慢慢道:“当日你让我将妙玉姑娘宣进东平王府,这根红线,牵得很不错。”微微笑了一下,接着道:“前几日暹罗送过来的贡品,内中有一管玉箫,通体碧绿,触手生温,与寒玉笛恰成一对,当时我便将它赐给之扬了。后来收到消息,知道他将玉箫转送给那位妙姑娘,当做生辰贺礼。由此可见,他们两人,大约好事将近了。你不妨将寒玉笛送回去,到时候,笛箫定情,也是一段佳话。”
我蹙起眉,不解地道:“不过送了一件礼物罢了,能说明什么?”
水清含笑道:“那管玉箫,据说世上仅此一件,极其难得。之扬擅音律,近年来,除在舅舅面前尽心侍奉外,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他一见玉箫,便视若珍宝,爱不释手。他愿意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妙姑娘,那份心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心中大喜,微微颔首道:“很好,妙姑娘苦候三年,如今终于得到回报了。”仰头看着水清,笑吟吟地道:“三公子让你赐婚了吗?还是说,他已经与妙姑娘定情了?”
水清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之扬对妙姑娘依旧持之以礼,神色淡然,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不由得有些泄气,瞪着他道:“既是没影子的事情,你为什么说得这样笃定?敢情你是来消遣我的呀?”一时生气,竟忘记用尊称了。
水清并不介意,淡淡一笑,轻声道:“如你当日所言,那位妙姑娘,不但才貌双全,人淡如菊,还通音律,且造诣极高,是一位极难得的佳人。之扬与这样的女子朝夕相处,三年下来,怎么可能对她无动于衷?不过,他与妙姑娘,两人离得太近了,也就看不明白妙姑娘有多重要。”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呆呆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水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世间之事,最难看透的,唯情而已。身陷情局而不自知,是常有之事。彼此距离太近,反而难以发现自己的真实心意。想来之扬已经将妙姑娘的存在看做理所当然,以为她会一直留在东平王府,以为永远不会失去,所以才淡定如昔,什么都不做。”
我想了一想,抬头看向水清,慢慢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古如是。陛下既看明白了,为什么不去劝劝三公子?”
水清摇摇头,道:“情思这种事,不是别人能说清楚的,非要他自己看清楚、想明白才行。”叹了一口气,静默一会,带着感慨道:“不曾分离过,怎么掂得出分量?不曾失去过,怎么懂得珍惜?能够平平淡淡地相处、相知、相爱,是极好的。只是,有时候,因为太平淡,太顺利,因为不曾分离,不曾失去,竟不会明白那人在自己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占据了怎样的分量。人啊,总是要经过兜兜转转后,才能发现自己的心;总是要经历百转千回,才发现那个能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其实一直都在灯火阑珊处等自己。”
我沉吟半日,默默点头,在得到的时候不自知,却在失去的时候幡然醒悟,这本是至理名言。这件事情,我既然知道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该怎么打开局面,帮万之扬看清他自己的心呢?
正垂眸沉吟之际,耳边传来水清的低唤声:“林砚。”
我应了一声,抬头看向他。水清静默片刻,定定地看着我,一字字地道:“林砚,我们一起,试着白头偕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