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之扬摆摆手,点头道:“你去罢,等我们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的。”那人忙恭敬地作了一揖,应声去了。
我走到万之扬身侧,瞧了他一眼,低声道:“这地方环境差,你也出去吧,不必进去了。”
万之扬摇摇头,缓缓道:“不必了,你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呢?”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道:“雪雁妹妹,我现在只想腻在你身边,与你寸步不离。”
我面上一红,低头唾了一唾,沉吟不语。这时春纤走上前来,将门推开了。大家一同步入房内,早有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种种难闻的味道掺杂在一起,叫人难以呼吸。
我抬头看时,见这儿四面皆是高墙,昏暗至极。房子被铁栏杆隔成两间,一左一右,遥遥相对。中间放了一个残破不堪的木桌,点着一盏油灯,一灯如豆,阴森迷离。
我正打量之际,平儿早就扶着刘姥姥,一同奔向左边的小铁屋。那儿盘膝坐着一个青衣女子,面对着墙,背影不胜寂寥凄凉。那女子听到脚步声,惊恐地回过头来。我细细一看,见她衣衫残旧,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倔强和坚强,正是凤姐儿。
平儿看着凤姐儿,轻声道:“二奶奶,我来了。”一语未了,已经缓缓落下泪来。
凤姐儿怔怔地看着平儿,良久方才长叹了一声,呆呆地瞧了瞧我们,从铁栏间隙里伸出手,拉着平儿道:“你们来了。”
春纤将竹篮放下,取出一碗冰糖燕窝粥,递给凤姐儿,含泪道:“二奶奶,你先将就着垫垫吧。”凤姐儿接了,吃得还是无比香甜。
玉钏忙取了两套崭新的纱衣,艰难地塞进铁屋里,哽咽道:“二奶奶,这是换洗的衣服,你收着吧。”
这时凤姐儿已经喝完粥,瞧了瞧春纤,苦笑道:“这衣服太贵重了,只怕我留不住。前天小红来看我,也送了衣服,后来却被人收走了。”
我微微蹙眉,回头看了看万之扬,低声道:“三公子,劳烦你出去打声招呼吧。”
万之扬瞧了我一眼,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待他去后,我转头看着凤姐儿,安慰道:“二奶奶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再有人来为难了。”
凤姐儿这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疑惑地问道:“平儿,玉钏,我记得抄家那天你们都被囚禁在府里,如今怎么出来了?”
平儿先将昨日当今的恩旨细细说了一遍,方才哽咽道:“二奶奶放心,巧姐儿如今跟着大太太,一同住进林姑娘名下的田庄里,安全得很。”
凤姐儿闻言一喜,长叹了一声,缓缓道:“到头来,我们这儿竟然还得靠林妹妹这一个弱女子来支撑。”说着,眼中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春纤忙安慰道:“二奶奶,你且被伤心,我们还有事情要问二奶奶呢。刚才有人说二奶奶竟是重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奶奶犯了什么罪呀?”
凤姐儿面有愧色,嗫嚅道:“以前我财迷心窍,放过高利贷;后来贪图银子,拆散了一个守备之女及她即将成婚的夫婿,导致他们双双枉死……”
我低低一叹,虽然尤二姐的事情解决了,但凤姐儿身上仍旧背了人命官司,罪行不轻,恐怕难以相救了。当下我只得苦笑道:“二奶奶,如今我们没办法将你弄出去。不过你放心,我与春纤一定会常设法来看你,打点一番,让你住得舒服一些。”
凤姐儿凄然一笑,道:“我明白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既然造了孽,如今就得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叹息一声,瞧了瞧平儿,低声道:“平儿,我一时是出不去的,你将巧姐儿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看她。若有机缘,也去瞧瞧二爷。我听说他们身上的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大约过几天就要判决了。”
平儿含泪应允了,刘姥姥也低声安慰凤姐儿,三人絮絮叨叨地说话儿。我叹息一声,抬头看了看右边的铁屋,见宝玉耷拉着脑袋,坐在墙角下,怔怔地瞧着我们,一脸迷茫,神情呆滞。我拉了拉春纤的衣袖,与她一同步到右面,看视宝玉。
春纤照例取了一碗冰糖燕窝粥递进去,宝玉呆了一晌,接过去缓缓喝了,啧啧称赞道:“真好吃。”
我心中一叹,这个从来不知贫贱为何物的贵族子弟,一向都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突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吃了不少苦头。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想必已经饱尝人间艰辛,也是个极可怜的人了。
宝玉边吃粥边瞧着我与春纤,呆呆地道:“我听说林妹妹去苏州了,如今她可回来了?”
春纤嘴快,笑了一笑,道:“还没有,不过我们姑娘已经有婚约了,一回来就要办喜事呢。”
宝玉陡然变色,发了半日怔,口中喃喃道:“有婚约了,林妹妹竟然有婚约了。”似感慨,又似伤怀,苍白如纸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伤痛,手中的瓷碗蓦然落地,跌得粉碎。
我与春纤互看一眼,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伤感,都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时宝玉仰头笑了一声,含悲道:“林妹妹,我已经与宝姐姐和离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竟不等等我呢?”站起身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显见十分伤悲。
我听了这番话,心里很不舒服,微微蹙起眉,等他略安静了一些,方才轻叹一声,不悦地道:“二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还没有想明白呢?我记得我们姑娘以前告诉过你,人生在世,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绝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所以,并不是我们姑娘狠心,而是因为你已经错失了那个机会,与我们姑娘早就无缘了。”
宝玉呆呆地望着我,神情茫然,显然仍旧很是不解。我暗自沉吟,罢了,他的心结,源于黛玉,只能靠黛玉来开解了。想到这里,便轻轻一叹,闷闷地站起身子,不再理会宝玉。
这时万之扬带着一个兵士,从门外缓缓晃了进来,走到我身旁,瞧了我一眼,低声道:“我已经出去吩咐了,那些人答允会好好照看这两个人,绝不会再为难他们的。”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那位兵士,续道:“我在前厅遇见了这个人,便将他带来了。他是刑部大牢的狱卒,负责看守贾家的犯人。那儿的琏二爷求他过来送一封信,与琏二奶奶说几句话儿。”
我浅笑道:“今天真是劳烦三公子了,多谢呀。”瞧了那兵士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凤姐儿,低声道:“这就是琏二奶奶。”刚才凤姐儿还在惦记贾琏,如今可巧贾琏就送信过来了,不愧是夫妻,真是心有灵犀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一笑。
那狱卒点点头,缓缓走向凤姐儿,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书信,低声道:“这是琏二爷托我送过来的休书,请二奶奶收好。”
听了这句话,我立刻大惊失色,笑容凝在嘴边,朝那狱卒喝道:“你胡说什么?休书?怎么可能?”
那狱卒一呆,瞧了我一眼,怯怯地道:“我没胡说,这的确是休书。琏二爷给了我一个玉扳指,让我一定要将休书送过来。琏二爷说,这位二奶奶天性悍妒,背地里又做了很多坏事。以前他总是尽力忍让,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了。写了这封休书,从此两人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说着,便将手中的书信递到凤姐儿面前。
凤姐儿听了这番话,如遭雷击,怔怔地盯着书信,人与心似乎都到了远方,眼神空洞迷离。我也呆如木鸡,怔怔地不敢相信。此刻正是凤姐儿最艰难的时候,做为她丈夫的贾琏,她最亲近的人,不但不与她同舟共济,反而还急着与她划清界限,给她一纸休书,将她休弃,这让她如何承受呢?让她情何以堪?
平儿泪流满面,拉着凤姐儿道:“奶奶,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我与春纤心头一伤,也怔怔地落下泪来。刘姥姥拍拍凤姐儿的手,泣道:“凤哥儿,你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凤姐儿哈哈大笑起来,接过书信,仰起头道:“我不哭,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为什么要为他伤心?他要与我恩断义绝,我便与他一拍两散!从此之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任何关联。”静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叫道:“今日,便与君,成陌路!”其声凄然,却带着一丝百折不回的坚定。
见她如此坚忍,我不禁敬佩起来,低低叹息了一声。
只是,虽然凤姐儿仰起了头,虽然她没有落泪,但我却知道,她心里早已被伤得肝肠寸断了。我心肠百转,口中喃喃道:“至亲至疏者,唯夫妻而已。”凄然一叹,又苦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