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大怒,正要破口大骂时,却见床榻上的他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神情也颇有些不振,便咬了咬唇,忍住胸中的愤怒和委屈,转身跑出房间,径直冲回听雨楼。走回自己的房间后,躺在床上,我再也忍受不住,委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我在房内哽咽了一会儿,倦意和困意渐渐袭来,好像有人把我所有的力气从身上抽空了一般。我便合上眼睛,沉沉进入梦乡。
醒来时,入眼处是春纤含笑的脸和轻轻摇曳的红烛,房内也一片黑暗。我怔怔地看着她,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纤答道:“已经入更了。”转头朝房外唤道:“霓裳姐姐,快端水进来吧。”
帘外的霓裳应了一声,捧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我忙道:“有劳妹妹了。”起身洗了脸,喝了一碗清粥,方才瞧着春纤,迟疑道:“三公子怎么样了?”虽然恼恨他态度冷淡,喜怒无常,但我心里仍旧还是希望他能快些痊愈。
春纤笑道:“三公子好多了,听说已经能起床了呢,姐姐不必担心。”
我微微颔首,低声道:“两位妹妹,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去睡觉吧。”
两人应允下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待她们去后,我吹灭房内的红烛,关上窗户,和衣躺在床榻上,独自沉吟。
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而已,万之扬的态度便已判若两人,冷若冰霜,真是个怪人呀。
我正歪在床上出神之际,窗外传来一声轻叹,接着便听到男子低低的说话声:“对不起,我不该骂你的。”声音低沉轻柔,微不可闻。
我一怔,这声音很熟悉,分明是出自万之扬那厮之口呀。我忙睁开眼睛看时,见窗外月光淡淡,隐隐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映在窗格处,不胜寂寥。万之扬说完这句话,默默地在窗外站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转身去了。
我心中狐疑,这是什么人啦?骂了人,伤害了人,竟又在深夜时分跑到这里来悄悄地道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在黑暗处无声冷笑,哼,他的心上人,那个名唤雪如的女子,必定是受不了他这种奇怪的性情,才离他而去了吧?
想到雪如,心里不由得很是好奇。这个名字中与我同带了一个“雪”字的女子,到底是怎么的女子,竟然可以打动这个万之扬,让他如此的念念不忘呢?
这一刻,我突然对万之扬的过去万分好奇,心也难以平静了。我静心想了一想,蓦然忆起柳如烟曾经相约之事。是呵,找她打听一下不就行了?柳如烟对京城大户人家的事情了如指掌,又与万之扬相交多年,对他必定很了解吧?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下定决心,明天,我要去探访柳如烟。
次日起来,我将柳如烟寄来的信笺收进衣袖,梳洗整齐,辞别春纤,悄悄从西宁王府的侧门出来,径直折到曾与万之扬一同品茶的落霞楼,将信笺递给茶楼的小伙计,让他去将柳如烟请来。
我在茶楼的雅间里喝了半盏茶,楼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轻柔如水,优雅至极。我心知柳如烟已到,忙起身打开房门。来人果然是一脸淡然的柳如烟。我将她迎进雅间,朝她轻轻一福,笑道:“柳姐姐好。”将前几天自己无奈负约的事情细细解释了一遍,又道:“柳姐姐放心,三公子的病好了,已经能起床走动了。”
柳如烟听了我的话,面色稍霁,浅笑道:“三公子好了,我也能放心了。”
我忖度片刻,看着柳如烟,问道:“柳姐姐前几天相邀,有什么事情吗?”
柳如烟叹息一声,答道:“既望那天,三公子到倚云楼访我,脸色阴沉,神情也闷闷不乐的,拉着我陪着他喝酒。我再三追问原因,他却并不答话。我问起妹妹的事情,他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将你们那啼笑皆非的初遇、在书房里火花四射的争斗都细细叙了一遍。后来他喝醉了,口中又骂妹妹,说妹妹说话不走脑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在乎是否伤害别人,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女子。见他神色悲伤,一直以酒浇愁,我心中很是不忍,便给妹妹寄了一封信笺,约妹妹来倚云楼,想让妹妹过来劝劝三公子。”柳如烟说到这里,便怔怔地瞧着我,疑惑地道:“妹妹,你到底说了什么话呀?”
我合眼想了一会儿,忆起那日自己曾对万之扬说过的话:“你在,我要过日子;你不在,我也照样得过日子,没什么特别的。既是这样,你去了哪里,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又何必在意呢?”仔细想想,虽然这番话是无心之言,但的确是有些无情呢。当下轻轻一叹,沉吟不语。
柳如烟咬咬唇,柔声道:“到了第二日,妹妹并没有过来。三公子便一直在倚云楼留宿,不愿意回府。每日里喝得大醉,不理别的事情。前天我出去应付其他的客人,其他人都不留神,竟让醉酒的三公子在阳光下呆了一下午。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微微蹙眉,只是几句话罢了,为何万之扬竟会如此难过呢?心头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难道……难道他竟……
我不敢再想下去,当下轻咳一声,看着柳如烟道:“柳姐姐,你与三公子相识多年,可曾听他提过雪如这个女子?”
柳如烟一惊,瞧着我道:“雪如?你竟然知道雪如?是三公子告诉你的吧?”
我淡淡地笑道:“三公子昏迷时,曾经念叨过这个名字。我猜想,这雪如必定是三公子的心上人吧?”
柳如烟微微颔首,低声道:“不错,雪如是万三公子的初恋,也是他此生挚爱的女子。”
我心中一动,忙问道:“怎么回事?姐姐能否告知一二?”
柳如烟低声道:“都是些前尘往事了。不过,你既想知道,我索性就告诉你吧。”长叹一声,方才接着道:“雪如姓秦,是我们倚云楼的清倌,与我一直情同姐妹。”
我一愕,怔怔地看着她。柳如烟满面哀伤,道:“万三公子弱冠时,被那些公子哥儿带到倚云楼,恰好遇见初次登台献艺的雪如。”说到这里,眼神有些迷离,幽幽一叹,续道:“那一年,雪如年方二八,花样年华,美人如玉;万三公子年刚弱冠,风华正茂,亦是年少轻狂之时。”
我轻笑一声,会意道:“才子佳人,在彼此最美好的时候相遇,必定一见钟情了吧?”
柳如烟微微颔首,声音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哀婉:“两人情深似海,很快便海誓山盟,相许一生了。只是雪如虽然是旧家闺秀,是清倌,但她毕竟是烟花女子,岂能见容于声名显赫的东平王府?所以,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轻轻一叹,是呵,一个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天之骄子;一个是沦落烟花之地的清倌,身份低微。两个人,纵然相知相爱,却也必不能相守吧?
纵然是在对的时间相遇,但因为遇见的是错的人,也只能是一种悲伤了。
柳如烟含悲续道:“这两个人,苦苦执念于这一段情,彼此都不肯放手。东平王不同意三公子迎娶雪如进门,连做妾都不应允。后来东平王将三公子监禁起来,再利用东平王府的权势,迫雪如离开京城。雪如孤身一人,在外面辗转奔波,常常悲风伤月,加上思念三公子,抑郁成疾,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了。三公子知道后,便与东平王反目成仇,从东平王府逃离,在烟花之地流连,不再回家。”
话说到此处,我心中已经极为震动。真的想不到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放纵不羁的万之扬,心中竟藏了这样一段美丽忧伤的情缘,有着这样缠绵悱恻的往事。
是怎样的缘分,才会让这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在滚滚红尘中相识相遇,然后相知相爱?又是怎样的无缘,才让这两个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无法相依相守?
我忆起太医的话,他说万之扬长期忧思太过,身体受损。万之扬,是在为那个香消玉殒的恋人而辗转难眠吗?是在为那份难解的情愫而千转百回吗?
我正柔肠百结之际,耳畔传来柳如烟的轻叹,接着便听到她说道:“妹妹,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陪客人了。”
我忙起身相送,柳如烟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三公子是个可怜人,生平重情,却依旧为情心伤。小妹妹,今后你一定要好好对三公子,帮他走出往事,让他幸福哦。”说完,莞尔一笑,转身去了。
我登时怔在当地,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与万之扬不对盘,我怎么能帮他走出往事?怎么可能让他幸福呢?微一晃神,便不再深思,起身出了落霞楼,取路折回西宁王府。
走在大街上,我不由地喟叹万千,心涌如潮,情之一字,如同火焰,蔓延之处,无人能避。纵然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依旧甘之如饴,不能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