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爷渐渐面如土色,过了半日才结结巴巴地道:“皇上明鉴,臣……臣绝无此意!”
这时水清已经回过神来,瞧了我一眼,口中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忠顺王爷径自说了几句话,见水清态度冷淡,便只得悻悻地告退了。
待忠顺王去后,水清看着我,失笑道:“原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你的胆量,真是非同小可呀!难道你竟不怕这忠顺王吗?”
我缓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说的都是实话,何必怕他呢?”说完,斜睨了他一眼,蹙眉问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水清摇摇头,缓缓道:“没有,你说得很好。气势如虹,毫无怯意,真的不像只有十七岁的人。”叹息一声,眉头紧蹙,含忧道:“只是这人心胸狭隘,向来有仇必报的,你实在不该得罪他。”
我一愕,讶然问道:“你既然这么了解他,为何又要重用他呢?”
水清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神秘莫测地说了几句话,压低声音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月满则盈,月缺则亏。”
我低头沉吟,心念急转,想了很久,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为君之道,便是如此吧?明明想要压制某人,却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重用他,先让他放松警惕,暴露出自己的缺点,之后再突然反击,使他不得翻身。这便是君王的权术了,当真是变幻莫测呀。
我蓦然一惊,薛宝钗近来常去忠顺王府走动,而据柳如烟所说,薛宝钗已经渐渐入局了。那么,将来她的结局,必定会很不堪吧?想到这里,轻轻一叹,罢了,她自己要这样选择,就算我想阻止,也是于事无补的,随她去吧。
水清见我沉默不语,便笑着安慰道:“幸好我们一直都在亭子里,忠顺王并没有看清你的容貌。这里的侍卫忠心耿耿,绝不会泄密的。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处理妥当,绝不会让他伤害你。”
我蹙起眉,叹道:“对不住了,我给你惹麻烦了。”
水清轻轻一笑,道:“你不必自责,其实我一直都想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若是他听了你的话,能够幡然悔悟,迷途知返,也是一大幸事呢。只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明天我必须送你回京了。”说着,指了指棋盘,笑道:“罢了,别再理会那些烦心事了,我们还是专心下棋吧。”
我微微一笑,应允下来,凝神看着棋盘,与他一同沉浸在棋局里。
下了几盘,日渐西斜,水清前往书房理事,我依旧在悠然居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回房休息。次日起来,我梳洗整齐,辞别水清,坐上马车,依旧由萧风相陪,返回京城。
我坐在马车上,心中千回百转。原来,只是两天的时间,便可以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呀。轻轻一叹,何时,我头上的天空,可以一片清明呢?何时,我这颗漂泊不安的心,可以停驻下来?
我在车上发怔,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对外面的情形充耳不闻。在天香楼前,我下了马车,萧风依旧要赶回城外,即刻便离开了。
独自进了天香楼,赵言立刻迎了上来,神色慌张地道:“雪妹妹,出大事了,贾家被抄了。”
我看了赵言一眼,微微颔首,蹙眉问道:“如今贾家那边怎么样了?”
赵言叹息一声,低声道:“因为贾家的人是林姑娘的亲眷,所以林云管家已经留心打听了,那边的事情我也大略都知道的。昨日天还没亮时,忠顺王与刑部尚书便到贾家宣旨,宁、荣二府一同被抄。如今他们两边的主子,男人都被收监入狱,琏二奶奶身上有人命官司,也被押在了什么狱神庙里。其余的女眷都被关押在了他们后院的下人房里。至于家里的那些下人们,也都已经登记在册,准备官卖了。”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一丝伤感仍旧涌上心头。世界是残忍的,生活是现实的,不过两天的时间而已,贾家就落到如斯地步,大观园里曾有的美丽繁华如云散去,荣华富贵化为乌有。而昔日那些娇生惯养的人上人,如今竟已身陷囹圄,或是被圈禁了。世事纷忧,变迁无常,莫过于此了。想到这里,我便黯然一叹。
赵言接着道:“当今念着贾府往日的功劳,已经明旨赦免贾老太君、三姑娘和四姑娘了。还有环三爷,因为年未成丁,也一并赦免了。另外,皇上知荣国府长媳苦志守节,长孙年幼失怙,孤儿寡母的,十分可怜,也有了恩旨,没有降罪,赐还了他们的财物,听说他们与环三爷都已经搬出去了。”
我听了心中一宽,叹道:“很好,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赵言微微颔首,正要说话时,楼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回头看时,见春纤与青儿一同走了进来。我忙快步迎上前,笑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青儿拉着我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焦虑,面上却笑道:“妹妹两日未归,莲姐姐着急得很。因妹妹曾经让这里的人到府中传讯,莲姐姐便让我们来这里打探消息,妹妹终于回来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是歉疚,道:“雪雁鲁莽,让姐姐们担心了。”朝她一福,便道:“青姐姐,我们一起回去吧。”说完,匆匆辞了赵言,与春纤与青儿一起出了天香楼。
回到王府后,我免不得先在莲儿面前说几句告罪的话儿,又含含糊糊地解释一番,才带着春纤,折回留芳园里。
我回房重新梳洗了,换了一身衣服,又将头发梳好。想起柳如烟相约的事情,忙问春纤道:“三公子是否在府里?”
春纤摇了摇头,答道:“不在,这几天都不曾回来。莲姑娘急得不得了,说你们竟同时离家出走,不愧是师徒呀。”说着,抿唇笑了一笑。
我微微蹙眉,无奈地道:“罢了,随他去吧。”想了一想,又问:“贾家被抄了,你知道吗?”
春纤点点头,道:“姑娘不在,与贾家有交情的北王爷不在,这里的王妃也出京去了。姐姐,这可怎么办呀?”
我叹息一声,苦笑道:“没法子,顺其自然吧。待会儿我们到贾家走走,去看看玉钏吧。”想起悄悄给我们报信的玉钏,心里不由地一阵黯然和懊恼。其他人可以不理会,但玉钏却必须去看看的。其实那天我应该求萧风将玉钏也带出来的,只因当日事发突然,我心神大乱之下,竟然将她忘记了。不过她毕竟是个丫鬟,想来多花些银子就能赎出来。
春纤应允下来,我打开梳妆匣子,将那盒贡珠拿了出来。心中一叹,这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当下与春纤一起走到上房,将来意向莲儿说了。莲儿只得应允了,特意给了一块西宁王府的令牌,又让青儿与秋英两人跟着。
我们四人出了王府,径直走到荣国府的后门,青儿将令牌递给守门的军士看了。那军士面上有些迟疑,道:“几位姑娘稍候,我去请示上面的人……”
青儿哼了一声,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那人被她的气势震慑,怔了一怔,不敢再阻拦,立即退到一旁,侧身让路。我忙拉着青儿进了贾府。
进门后,我瞧着青儿,赞道:“青姐姐真是厉害呀,一个眼神就能震住那个人。”
青儿面上微红,笑道:“天气热,我很不耐烦,便瞧了瞧那个人,没想到他竟真的让路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关押女眷的下人房子附近,四面有十几个服色鲜明的军士在看守,围得铁桶一般。青儿递了令牌过去,我取了几粒贡珠送给那几个军士,那些人并不敢阻拦,接了贡珠,将门推开了。
门开后,一阵酸臭味和热气扑面而来。我蹙眉打量,见众人都蓬头垢面地窝在角落里。王姨娘独自蹲在墙角里,一脸的麻木,神情也有些呆滞。周姨娘睡在炕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赵夫人与玉钏在一旁守着。赵夫人虽然衣衫褴褛,但神情淡然,倒颇有处变不惊的风范。我轻轻一叹,这赵夫人当了半辈子的姨娘,如今好不容易扶正了,眼见苦尽甘来了,却又赶上抄家,真是倒霉透顶呀。忙快步上前,朝赵夫人福了一福,低声道:“夫人好。”
赵夫人抬头看了看,颔首道:“是雪雁呀。”指了指周姨娘,焦急地道:“周姨娘中暑了。”
我吃了一惊,探了探周姨娘的额头,发现热度惊人,忙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即刻让人去请大夫。”回头看了看青儿,青儿微微点头,拉着秋英与春纤嘱咐几句,两人立即应声出去了。
我看着赵夫人,低声将探春与贾环的境况细细说了,安慰了几句。赵夫人听得泪流满面,叹道:“知道他们两个平安无事,我便是即刻死了,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