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中的秦蓉盯着看李云的面庞,不知怎的,脑中忽的闪过李云将她从半空抱落的画面,脸色潮红,不敢再看。
李云一时间不知这个颇有些倔强的秦蓉想到了什么竟不再和他置气,自己也不好再盯着秦蓉的脸,身子一斜,佯装睡去。
乌云始终不肯退散,天空里尽是无边的黑暗,李云左手轻轻抚在右手手腕,那一串有些陈旧的红石手链难道真的在冥冥中护佑着他?
在这个世间,还有谁敢说认识过自己,还有谁在意自己?
夜就这般深深的来了……
荒林中熄灭的篝火还散发着阵阵热气,却不能逼退这夜里的寒意,秦蓉身子蜷曲,脑袋枕着一条胳膊,像个孩子一样进入了梦乡……
昏昏沉沉的李云渐渐的闭上了眼睛,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没有背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没有在月光下分外明亮的寒剑,他用不着像个疯子一样慌不择路的逃跑,也不再用悄悄钻到草丛里瑟瑟发抖。
因为这里不再是雪族的疆域,云剑阁的人想要在龙族边疆的荒山野岭找到他并不容易,当然,李云从不相信那群疯子会产生放弃追杀他的念头,因为死在他手里的云剑阁修士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数不过来。
李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寒光闪烁的长剑掠过自己脖颈时冰凉透骨的感觉,自然也不会忘记当他把剑锋狠狠刺入别人胸膛时所发出的奇妙闷响声。
如果说,五年前,那群人不过是因为李云的身份讨厌他。
那么,现在,那群人则因为同门师弟不断被杀而变得愤怒。
流过血,死过人,这便是血仇……
血仇是要用命来还的,可是李云觉得自己的命很珍贵,所以他不准备还。
云剑阁的人一定很愤怒吧,他想。
是啊,愤怒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情绪,就像是五年前未央宫里他满眼的泪光,颤抖的身子。
云剑阁的人有多愤怒?可惜李云自己是看不到的。
不得不说,能让云剑阁的人变得愤怒,李云感觉到很快乐,很舒服。那感觉就像是他逃亡的某个夜里,一个老伯递给了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他狼吞虎咽的啃完,尽管被热气烫伤了舌头,但依然很舒服。
追杀他的人一次比一次厉害,这算不算是那些人越来越看重自己了呢?算不算是自己慢慢有了说话的资格呢?
***
次日,晌午,龙族西疆洛城西。
简陋的几张木桌上引来了不少路人驻足歇脚,清冽的茶香弥漫在这龙族西疆的官道旁,伙计手中的茶壶不知换了多少盏,却还是难以招架这源源不断的路人,茶坊的米老头端着自己的龙纹小茶壶笑眯眯的坐在林荫下,一脸的悠然自得。
远处慢慢走来一人,高挑的身材,干净的白衣,那张脸庞犹如刀刻,他腰间系着一个酒壶,背负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由远及近。
米老头眯着的眼睛瞪得溜圆,忙小心的把自己心爱的小茶壶放到桌上,亲自沏了一碗毛尖,颤颤巍巍的放在了南边一张空桌上。
那白衣男子望着天,面无表情的徐徐而来,径直走向了南边的空桌,只见他先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慢条斯理的抚去板凳上的灰尘,又十分仔细的将整张桌子擦的干干净净,这才面露笑容坐下,颇为享受的端起了桌上的清茶。
一旁的茶客看着这白衣男子怪异的举动,多是露出嗤笑,而米老头却恭恭敬敬的站在这男子身边,一步不离。
“老米啊,这茶的味道变了,一点都不像是我二十岁来的时候那般入口柔滑,沁入肺腑后清香四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你这不是南疆的毛尖吧?”白衣男子笑着说。
老米听完这一问,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有些纯真的笑容,道,“公子,您二十岁的时候那是我出生以前四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哪里知道那时候毛尖的味道,再说,您现在不是嗜酒如命了吗?”
白衣男子怅然一笑,摇了摇头,说,“看来,不光是茶的味道变了,就连人都变了,长天岁月,大道无情啊。”
米老头望着天,听着男子的话,似若有所思。
“呜……呜……”
正当米老头望天的时候,茶桌间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野兽的哀嚎声,入耳凄厉。
白衣男子不觉转头,靠北边的茶桌下放着一只铁笼,铁笼里是一只灰黑色的杂毛小兽,望去却不能分辨出到底是一只狼,还是一只狗。而在茶桌旁,一个黑脸大汉正端着一碗茶小心的吹着碗里的茶末。
不知怎么,白衣男子神色微变,转而对米老头笑了笑,问道,“你看,那是只狼,还是只狗?”
米老头定睛细看,眉头觑起,“怪了,不像是狼,不像是狗啊。”
白衣男子笑了笑,难道这老头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久了,眼力也非常人?
众人此时都望着这低声哀嚎的野兽,李云的手指不觉抖了一下,那杂毛小兽正怔怔的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似在祈求李云的救助。
像是一把尖刀狠狠的刺入了心口,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用那样的目光仰望过,祈求过……
可又得到了什么?
是嘲笑,是谩骂,还是屈辱……
“这小狗多少钱?我要了。”李云豁然站了起来。一旁的秦蓉闪过一丝惊咤之色,这一路来,李云心性沉稳,常常是寡言少语,这般直性子着实让她吃惊。
那铁笼的主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黝黑的面庞上闪过喜色,伸出五指狠狠张开,狮子大开口道,“五十两!”
“嘘…………”
茶坊间传来一片嘘声,显然对这黑脸大汉的要价十分不满。
李云倒不在意,伸手掏向自己的腰间,抓出一把碎银子,细数却不过十多两,那还都是在阳城时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
囊中羞涩的李云面色发红,一时语塞,尴尬至极。
“我想这个该够了吧。”
秦蓉站了起来,盈盈一笑,手中捏着一个翡翠玉簪,众人闻声望去,眼见这妙龄少女端庄清丽,气质高贵,却又有几分可爱之色,一时为之倾倒。
说罢,秦蓉将玉簪抛了过去,大汉接过,不消几眼,却已认定这玉簪绝非凡品,一脸堆笑道,“够了,够了……”
李云转头看着秦蓉,本想言谢,却不知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微微的传来了清亮的剑鸣声,似鸾凤长鸣,白衣男子身后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白光隐隐,如临大敌,似要脱鞘而出。
米老头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少女身上,面容有些扭曲。
李云的右手忙抚在腰间的飞刀上,却怎么也不能拔刀,场间众人欲走,却动弹不得。徐徐吹来的风慕然无形,就连桌上的清茶也再难泛起涟漪。
万籁俱寂,白衣男子缓缓起身,似天地间唯他一人,仗剑天涯,放荡不羁。
冥冥之中,无形剑意波涛汹涌而来,山呼海啸,天地变色,裂虚空,破天穹!
剑未出鞘,剑意如厮!
这般剑气就算是多年前在云剑阁的凌云剑气也是不可相比,李云只觉一股辛甜由肺腑逼入舌尖,嘴角鲜血渗出。
这白衣男子究竟何人?
刹那间,风清云散,万物归于平静,微风袭来,哪里还有白衣人的身影。
众人皆满头大汗,如见神灵,仓皇离去,只是刚刚起身,那木桌板凳,化为碎屑,随风飘散,瓷碗铁器,尽皆崩裂。原本热闹的茶坊瞬间只有呆若木鸡的十数人傻傻的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失措。
“好可怕的剑意。”
李云仿佛死里逃生一般,他清晰的感觉到,那白衣男子刚刚欲置他于死地,却不知为何,突然收手!
随心而来,随意而去,我心清明处,当仗剑问苍穹。
这穷乡僻壤,谁又能想到六宗三剑圣之一的得道者居然现身……
米老头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家当毁于剑下,老泪纵横,不禁想起,八岁时,爷爷的茶坊不就是这么没的吗?
看着已经走远的少年,米老头低呼,“少年何许人,太白剑出鞘。少年何过往,青莲不忍杀……”
***
和煦的日光从远方散开,给人丝丝暖意,在龙城西北的盘龙山上有一片翠绿的竹林,翠竹不过百余株,却是根根耸立,节节贯通,笔直如剑,一眼望去,仿若是那天际间陨落的青锋伫立,傲骨嶙峋。
一滴晶莹透亮的露珠沿着翠绿色的竹叶边缘滚落,滴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微风自东袭来,翠绿的竹林迎风摆动,青竹隐为剑,绿叶细如锋,倒是好一片剑竹。
竹林间隐隐站有一人,他浓眉如剑,眼如星辰,披散的黑发自然的随风舞动,一身绿衣藏在青竹中。微风卷起他的绿袍,而他巍然不动,似剑中人,似人中剑,面朝穹天,孤傲决绝。
男子身后是几坛淡香清冽的竹叶青酒,身前一把青竹剑倒插在绿意盎然的青苔中,竹林不远处,青石板方正的铺就着一条笔直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处古朴的石拱桥,桥洞下是一大片白梅花,小桥流水,花香四溢,迎风而起的几片花瓣落在水中,微微荡开涟漪,当此时,花香,酒香齐齐涌入鼻息,别有一番滋味。
在那白梅花间,一粉妆女子觑着眉头望着那片剑竹林,一脸的不快,似对这酒气十分不满,片刻后,她低眉看着自己喜爱的白梅花露出几分笑颜,俯身赏起梅来。
云端掠过几只飞鸟,隐隐听到了清晨浑厚清亮的钟声。
流水处,忽起了琴声,悠远空明,恬静高雅,似万语千言,似欲语还休,飞鸟为琴声所动,欢鸣相和,不绝于耳。那在石拱桥边独自对弈的怪人微微一笑,望向碧空天鸟,缓缓起身,闭目聆听。
白衣儒生从茅屋中走出,一脸的微笑。
圣贤山庄是一个被赋予了太多传奇的地方,岁月抹去了太多的记忆,可住在山庄里的那些人,那些事,还常常成为龙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更是天桥上那些段子手信手拈来的素材。
几千年前的盘龙山不过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而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漫山遍野,亮如白雪的梨花,时光荏苒,花开花落,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