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何宇建明跳下直升机,匆匆地走进未婚妻的私寓,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脱下外衣挂在墙上,女主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入他的怀中,她仍在窗边陷于沉思,建明边走边问:“有什么事?你这样急着让我赶来。”
姬杜灵玉这才起身,吻吻他的额头,引他坐到沙发上,端来一杯咖啡。灵玉今年25岁,虽然称不上绝顶美貌,但也算得上那种惹人爱怜的清纯女子,大眼睛,翘鼻头,额角稍凸,穿一件茱绿色的无染布料的长裙。她的微笑常被建明形容为“天真烂漫”,而今天的笑容多少有点儿勉强。等到未婚夫坐好,她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对面墙上的壁挂式大屏幕显出重播的新闻,两具尸体和一名伤者躺在球形太空岛的内壁上,到处血迹斑斑。
播音员正说到:“自30年前人类向太空岛移民以来,这是太空岛上第三起家人相残的悲剧。据心理学家分析,太空岛虽然舒适幽雅,但长期完全封闭的环境容易导致居民的精神障碍,甚至疯狂……”
灵玉关了电视,忧虑地说:“我要到太空岛去看爷爷,我已经定了今天的船票。”
建明惊异地说:“这么急?你……”
灵玉抢过话头说:“我今天一定要去,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今天又看到这则新闻……你知道,我已经18年没有见过爷爷了。”
建明笑着说:“已经是21世纪50年代了,你还相信这些梦兆预感之类玩意儿?日程往后推两天吧,我把局里的手头工作安排一下,陪你一块儿去。”
平时随和开朗的灵玉今天却很执拗:“不,我一定要今天去。”
建明皱起眉头,缓缓地说:“灵玉,这些年你不大谈起爷爷的,也不大谈起他的太空岛。”
灵玉垂下目光,没有言语。她两岁那年,父母在一次太空巡视中不幸去世,从那时起,她就随爷爷姬野臣住在那个编号为KW201的太空岛内,这5年来,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好印象。没错,太空岛很漂亮,爷爷也很疼爱她,如果是一次为期3天的假期旅游,她会把它保留在绯色的回忆中。但她却是终年生活在那里,只有她、爷爷和一个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每天见到的是同样的天空,同样的面孔,被钛合金和碳纤维的球形外壁紧紧箍着。而且……那时爷爷已经61岁了,在太空中也生活了10年,性格变得古怪偏执,比如他对基恩的严厉冷漠就相当不近情理。RB基恩是个忠实的侍者,对灵玉也很好,可是他太寡言,尤其是爷爷在身旁时,他的眼神常常像一只胆怯的兔子——而爷爷很少有不在身边的时候,太空岛只是一个直径百米的空心球,几乎无时无刻都不能摆脱爷爷严厉的注视!
所以在她7岁那年,小灵玉坚决要求离开太空岛,她的叛逆大大出乎爷爷的预料,爷爷拗不过她的哭闹,恼怒地把她送回地球。从那以后,他的感情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此后他从未回过地球,也很少同孙女通话。
灵玉苦笑道:“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个幽闭的太空岛,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他毕竟是我的爷爷,实际上是非常宠爱我的,他一直呆在那种环境中,我担心他也会出现精神障碍,我要去亲眼看看他,还要尽力劝他回地球来散散心,最好能参加咱们的婚礼。”
何宇建明勉强同意了:“好吧,你先去,我随后会赶上你。几点的船票?我送你。”
太空港的电磁轨道炮像一把巨大的利剑斜插云天,小巧玲珑的太空船将在轨道上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这样太空船的燃料自重就可大大减少了。姬杜灵玉预定的X-303号双人飞船出了点儿小故障,起飞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这点意外使建明很不安,心中有一块阴云悄悄弥漫着。
他再次劝未婚妻说:“还是推迟两天吧,我陪你一块儿去,要不我会担心的。”
灵玉今天脱下了裙装,换上一身潇洒的牛仔服。她取笑建明说:“你怎么了?你不是不相信预感吗?不要再劝我了。”
建明笑笑,不好再说什么。但不知怎的,他心中仍然怔忡不宁。他问灵玉:“你爷爷使用的那个RB基恩是第一代B型智能人,对吧!”
“嗯。”
40年前,人工智能的发展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发展所谓的A型智能,即尽量发挥电脑优于人脑的特性,像提高浮点运算速度和存储容量等;另一个方向是研制B型智能人,用一切生物的非生物的方法,尽量使智能人逼真地模拟人类,尤其是人类的大脑。这项研究几乎已经尽善尽美,现在,大量的B型智能人早已进入寻常家庭,它们除了没有指纹外,与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建明似乎随口说道:“B型智能人的体内并没有所谓的机器人三原则。”
“嗯,我知道。”
“因此,他们3只能用后天形成的道德观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就像人类一样。”
灵玉听出了他的话意,她点点头说:“嗯,我会留意的。”
建明是在警察局的B系统工作,职责是监督B型智能人的忠诚。他知道,随着B型智能人类的壮大,在他们中间已经有了反抗的潜流。太空岛内的几次流血事件与此有一定的关系,这些情况暂时还对公众保密,他无法对灵玉说破自己的担心,所以他努力把下面要做的事处理成一个玩笑。
他轻松地笑道:“到太空岛后,每天给我至少来一个电话,能记住吗?”
“好的,我一定照办。”
“灵玉,咱们最好提前规定一些暗语:如果一切平安,就在通话中随便说出一种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险,就随便说出一种动物的名字;若是情况危急,则说‘我的上帝’!能记住吗?”
灵玉觉得很好玩,兴致勃勃地说:“哈,这是卧底警察爱玩的把戏吧,好,我一定记住。”
建明把一个小巧的皮盒塞进她的衣袋:“这是一把坤式手枪,里面有20发微型子弹,你带上它预防万一。”他笑着说:“当然,这些都是多余的担心,我相信这次旅途一定非常顺利。”
灵玉掏出那把小手枪,好奇地把玩一会儿,重新又放入袋中。X-303的升空时刻已经到了,建明为她穿好太空衣,把她安顿在乘员舱中,同她吻别,盖上透明的舱盖。随着强劲的嗡嗡声,X-303在轨道上逐渐加速,很快在轨道尽头留下一团蓝雾,消失在空中。
KW201太空岛漂浮在广袤的太空,它缓缓旋转着,为球内环境提供着0.6g的重力,阳光射在外壁的太阳能极板上,转化为充沛的电能。太空球下面是亲爱的老地球,那儿正处于日夜交界处,金色的朝阳照着蜿蜒的长江和黄河,远处是绿色的平原、褐色的高原和闪亮的雪山。姬杜灵玉存心想给爷爷和RB基恩一个惊喜,直到X-303号靠近太空岛,她才打开送话器:“爷爷,基恩叔叔,我是灵玉,我看你们来啦!快打开减压舱门!”
通话器中立即响起基恩惊喜的声音:“是小灵玉吗?你爷爷正在睡觉,你稍等一会儿,我马上把舱门打开。”
但这个“一会儿”未免太长了,20分钟后,舱门处还没有动静。灵玉着急地喊:“基恩叔叔,你在磨蹭什么呀!”基恩笑着安抚她:“莫急莫急,马上就好。”又等了5分钟,舱门终于打开了。灵玉打开飞船的密封舱盖,太空衣立即鼓胀起来,她艰难地从乘员舱中挤出去,把太空船系缆妥当,走进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舱内气压慢慢升高。等她从内舱门出来,走进那个熟悉的太空球,看见爷爷躺在强力睡眠机上,基恩仍在他的脑后忙着。
他笑容满面地对灵玉说:“稍等一下,姬先生的睡眠马上就要结束,等他醒过来我帮你脱太空服。”
“谢谢,我自己能行。”
她小心地脱掉太空服,来到爷爷身边。她知道在18年前爷爷就习惯于使用强力睡眠机,他说睡眠机上的3个小时相当于8小时的普通睡眠,每天可以节约5个小时用于工作。她也知道爷爷最近更忙了,他要完成一部800万字的巨著:《与哲人的对话——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会儿,爷爷睡得很安详,睡梦中仍然显得很威严。基恩对灵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爷爷要醒了。果然,爷爷的眼睛眨巴几下,睁开了,一下子定在灵玉身上。
灵玉大笑着扑到他的怀中:“爷爷,是我,是你的小灵玉,我回家看你来了!”
她亲亲热热地蹭着爷爷的脸,爷爷显然也很欣喜,但他仍像从前那样不让感情外露,表情淡淡的,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右臂搂住孙女。RB基恩关好睡眠机,走过来,用他那没有指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灵玉的柔发。灵玉站起来,高高兴兴地同这个智能人拥抱。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快乐氛围中,不由想到自己来前的担心是多么可笑。
79岁的姬野臣显得十分健康,面色红润,动作利索,他吩咐基恩:“准备早饭吧!”
基恩扬扬眉毛,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走开。20分钟后,他端着食盘走进餐厅,往灵玉面前摆上煎蛋、豆沙包子、热咖啡和小米粥,笑着说:“18年没有为你做饭了,我怕不合你的胃口,刚才特意向你家的电脑索取了你的家常食谱。怎么样,还对你的口味吧!”
“谢谢你,基恩叔叔,你做什么饭菜我都喜欢。”
她不安地发现,基恩往桌上端咖啡时,手指明显地颤抖着。其实刚才她已经发现,基恩走路时身体前倾,动作迟缓,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这未免不正常。B型智能人与自然人类有同样的身体结构,同样的寿命,而基恩才刚刚40岁。她关心地问:“基恩叔叔,你的身体不好吗?你的手指为什么发抖?”
基恩面色变白了,他偷偷看看主人,勉强笑道:“没有的事,我的身体很好。”
不过他的手指分明抖得更厉害了,姬野臣横他一眼,冷冷地说:“早在几年前基恩就明显衰老了,今年更甚,已经不能胜任工作,只有报废了。显然他是一件不合格产品,我已经向RB公司提出索赔,他们答应赔偿一个新的B型智能人,这个月就要送来。”
RB基恩的面色更见苍白,他沉重地低下头,步履蹒跚地回到厨房。灵玉不满地低声喊:“爷爷……你不该当他的面谈论这些。”
爷爷刻薄地说:“为什么?你怕他伤心?你要记住,不管他多么像人,归根结底,他仍是一件机器,他的‘生命’是人工制造的,生生死死对他而言只是预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轻人中廉价的博爱!这种貌似高贵的感情实际上是贬低了人类的地位,把人类与机器并列。”
灵玉暗暗叹息着,没有同爷爷争论。18年没有见面,爷爷的古怪偏执并未稍减。
饭后她在爷爷膝下聊了两个小时,午饭前特意到厨房帮助做饭,她想找机会安慰安慰可怜的基恩。但基恩十分达观,没有主人在身边,他显得开朗多了,一边炒菜,一边轻松地说:“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说得对,我知道自己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无药可医,很快就要被销毁了。”
灵玉难过地问:“为什么?你只有40岁呀!”
“不知道,我是第一批B型智能人,可能那时合成人的质量还不稳定。”
灵玉低声问:“你跟我回去,我为你医治。”
“没有用的,除非更换大脑——但换过大脑后我实际上还是不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换一个基恩Ⅱ?”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担心,B型智能人的生命是人工赋予的,我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运的是,姬先生的身体很好,79岁的年龄仍然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就像40岁的盛年。小姐,你已经同他聊了很久,你感到他有丝毫老态吗?”
“没有,他甚至比我离开这儿时还年轻。”
“有没有病态或其他异常?”
“没有。”
“看,我没说错吧,他一定能再活20年,写完这部巨著。”他扬扬眉毛欣喜地说:“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主人身体健康,我会笑着跳入销毁池中。开饭了,走吧!”
午饭后她要通了建明的电话,通话时建明在屏幕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两人谈了很久,建明仍然连声问:“还有要说的吗?还有要说的吗?”
灵玉终于恍然大悟,来这儿以后只顾沉醉于重逢的欣喜,她已经忘了走前关于植物、动物和危险信号的约定!于是她大笑道:“还有我屋里的花!你不要忘了浇水啊!”建明这才笑了,挂上电话。
太空岛已经进入地球的阴影,下面现在是灯火辉煌的北美大陆,五大湖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灵玉走进电脑室,打开屏幕,电脑中立刻响起一个悦耳的男低音:“灵玉小姐,你好,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你好,尤利乌斯,我们已经18年没有见面了,当然,除了在网络上。”
“对,你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谢谢你的夸奖,尤利乌斯,我想查查爷爷的健康档案。”
“乐意效劳。”
屏幕上调出了爷爷的有关资料,因为灵玉从医学院毕业,已经行医两年了,现在她要为爷爷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从人体自动监测系统的数据和图表看,爷爷的身体状况相当不错,大脑的状况尤其好,没有老年人常见的褐色素沉积、空洞和脑血管硬化。她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关闭电脑了,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惊呆了。爷爷脑部的超声波图像上有一圈极其显明极其齐整的裂纹,正因为太明显太齐整,她几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没错,是一圈异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说,爷爷的脑盖被人掀开了,现在只是“粘”在头颅上,对接口的光谱分析表明,粘合剂是一种从蛤贝身上提取的生物胶。
灵玉觉得牙齿得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缓缓往下滚落,她在地球时也查过爷爷的健康档案,当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么,或者是当时忽略了,或者是有人捣鬼,向网上输入了做过假的资料。
是谁?答案再明显不过,她突然想起RB基恩亲切的笑容,实在不愿承认他是凶手。但是,具有讽剌意味的是,这个作案环境太封闭了,容不得对他的辩护,在如此封闭的太空球内,绝不可能是外来者作案。如果他的确是一个阴险的凶手,那么他的假面具实在高明。
她又回过头检查了脑组织的图像,没有发现异常,仅在额叶部发现了一条极细的接痕,非常细,几乎难以觉察。关上电脑,她沉重地思索着,RB基恩究竟要干什么?像某些科幻小说中写的,一个机器人阴险地解剖和观察人类?当然不会。在研制B型智能人的这40年间,作为模本的人类大脑已经被研究透彻了,所有资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终端中轻易地索取出来,用不着去干“揭开头盖骨”的傻事。就拿基恩来说,他的身体就是对人类的逼真仿制,这种仿制是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制定一项严格的立法,规定B型人不得有指纹,以防B型人假冒人类的身份。
也许这就是作案者的动机,是一种反抗意识,他们在智力体力上都不弱于人类,却生来注定做驯服的仆人,如果再摊上一个孤僻怪诞的老人做主人,这个B型人就更不幸了。灵玉不敢在电脑里长期查寻下去,她不知道主电脑尤利乌斯是否也参与其中?无疑这是一桩险恶的阴谋,如果他们知道秘密已经暴露,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的。
她步履滞重地来到爷爷的书房,而爷爷正在写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闭着眼,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脑电波接收板,大脑中的思维自动转换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动的速度很快,灵玉勉强看清了其中几句:
……即使在蒙昧时代,人类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们是上帝创造的,是万物中吃了智慧果的唯一幸运者。从达·芬奇、伽利略到牛顿、爱因斯坦,人类更是沉迷于美妙的智慧之梦、科学之梦,科学使人类迅速强大,使人类的自信心迅速膨胀。
伟大的中国哲人庄周曾梦见身化为蝶,醒来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类从科学之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甚至不理解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人?
人类是地球生命的巅峰,秉天地日月之精华,经历亿万年的机缘、拼搏和生死交替,才在无生命的物质上升华出了智慧的灵光,但恰恰是人类的智慧腐蚀着人类的自尊。现在,一个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正垂手侍立一旁,除了没有指纹外,上帝也无法分辨他和人类的区别。而他却是一堆无生命的物质在生物工厂里合成的,他在20个小时的制造周期里获得了生命40亿年进化的真蕴,他会永远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后吗?
上帝,请收回人类的智慧吧……
无意中看到爷爷的独白,她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内心一直对B型人怀着深深的戒备,难怪他对基恩一直厉颜厉色,这使灵玉的心境更加沉重。爷爷一直没有发现她,她俯下身,悄悄观察爷爷的脑后,没错,爷爷的头盖上有一圈隐约的接痕,掩在头发中,不容易发现,然而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的。灵玉觉得揪心地疼,这个可怜的老人,只知道在思维天地里遨游,对这桩险恶的阴谋一定毫无所知,她不能对爷爷说明真相,忍着泪悄悄退出书房。
第二天早餐时,RB基恩关心地问:“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有点儿浮肿。”
这句问话使灵玉打一个寒战,她昨晚确实一夜没睡,一直在考虑那个发现,她觉得难以理解基恩的企图,他想加害主人?但爷爷的身体包括大脑都很健康。这会儿她镇静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没睡好,一定是不适应太空岛里的低重力环境。”
爷爷也看看她的眼睛,却没有说话,基恩摆好早餐,仍像过去那样垂手侍立。灵玉笑着邀请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饭吧!”爷爷不满地哼了一声,基恩恭敬地婉辞道:“谢谢,我随后再吃。”
在基恩面前,灵玉仍扮演着毫无心机的天真女孩,她撒娇地磨着爷爷:“爷爷,随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经18年没有回过地球了,建明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爷爷摇摇头:“不,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想抓紧时间把这部书写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经来临,还好,已经10年了,死神还没有想到我。”
“爷爷,我昨晚检查过你的健康资料,你的身体棒极了,至少能活到100岁。爷爷,只回3天行不行?你总得参加我的婚礼呀!”
爷爷冷淡地说:“我老了,不想走动,你们到这儿来举行婚礼也是可以的。”
灵玉苦笑着,对老人的执拗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挑明了说这儿有人在谋害你!想了想,她决定把话题引到爷爷的头颅上,她想观察一下基恩的反应:“爷爷,你不要硬装出一副老迈之态,你的身体确实不错,尤其是大脑,比40岁的人还要年轻!”
她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瞄着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爷爷不愿和她纠缠,便把话题扯开:“我知道你在医学院里学的是脑外科,最近几年这个领域里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吗?”
“几乎没有。因为在研制B型智能人时,对人类大脑的研究已经足够透彻了。脑外科医生早就发明了‘无厚度的’激光手术刀,能够轻易地对脑组织做无损移植;发明了能使被移植脑组织快速愈合的生长刺激剂等等。从技术上说,对人类大脑进行修复改造的手段已经尽善尽美——可惜,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所以,这个领域实际已经停滞了。”
爷爷不满地纠正道:“法律从没有限制大脑的修复,法律只是不允许在手术中使用人造神经元,就我来说,我宁可让大脑萎缩,也绝不同意在我的头颅里插入一块廉价的人工产品。”
灵玉不愿同爷爷冲突,不仅是爷爷,即使在医学院里,这样执拗的老人(他们都是各个专业中德高望重的宗师)也为数不少。在他们心目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作为物质最高形态的人类大脑,是最神圣的东西,是丝毫也不能亵渎的。他们不一定信奉上帝,他们却对大脑的崇拜可以媲美于最虔诚的宗教信仰。
灵玉悄悄转了话题:“爷爷,大脑确实是最神妙的东西,是一种极其安全有效的复杂网络。我经手过一个典型病例,一个女孩在1岁时摘除了发生病变的左脑,20年后来我这儿做检查时,发现她的右脑已经大大膨胀,占据了左脑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脑的大部分功能,大脑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损坏,剩余部分仍能显示相片的全貌,只是清晰度差一些。”
看样子,爷爷显然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说:“我知道医学界的激进者经常在论证大脑代用品的优越性,他们现在大可不必费心,如果他们愿意把自己降低到机器的身份,等我们这一代死光再说吧,我们眼不见为净!”
灵玉只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面无表情,默然肃立,收拾碗盘后默默退下。可灵玉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作案动机,换了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每时每刻锯割着你的自尊!她忽然听到一声脆响,原来是步履蹒跚的基恩打碎了一迭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爷爷立即抓起电话机:“是RB机器人公司吗……”
灵玉立即按断电话,轻轻向爷爷摇头,姬野臣也悟到自己过于冲动,便勉强抑住怒气,回到书房。灵玉来到厨房,心绪复杂地看着基恩,她在昨晚已经肯定基恩正对爷爷实施着什么阴谋,她当然不会听任他干下去,但在心底她又对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觉得那是一名受压迫者正当的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柜中,灵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基恩叔叔,不要为我爷爷生气,他老了,脾气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儿去度晚年,好吗?”
基恩平静地说:“不,B型智能人不允许‘无效的生命’。不过我仍要谢谢你。你不必难过,你爷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思想的巨人。他能预见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将来,因此也具有常人没有的忧烦。不要紧,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
晚上建明打来电话:“亲爱的,太空球里住得惯吗?我手头的工作已经处理完,随时听候你的召唤。”
灵玉觉得事态尚未明朗,暂时不想让他来这儿,也不想让他在地球上担心,便笑着说:“你等等吧,谁知道爷爷是否欢迎你这个陌生人?这两天我先在爷爷那儿为你求求情。”
建明笑道:“这么好的孙女婿,他咋能不欢迎?我要为爷爷准备一件礼物,你说吧,要一束鲜花还是要一只波斯猫?”他加重语气说道。
“鲜花,当然是鲜花。”这个安全信号让建明放了心,道别后挂上电话。
灵王无奈地摇了一下头,然后看了一下表,快到晚上10点了,而每天晚上10点到凌晨1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宵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详,嘴角挂着笑意。灵玉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详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灵玉说:“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到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灵玉对面坐下,眯起双眼。灵玉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她意识到是有人在捣鬼,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黑甜的梦乡。
等她一觉醒来,正好是凌晨1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灵玉,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灵玉脊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灵玉开始后悔没有让建明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目光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灵玉你真的守了3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灵玉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灵玉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可是灵玉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儿不像通宵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灵玉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象。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灵玉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而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基恩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三人穿好太空服,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灵玉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影无踪了!
愤懑在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她在泊船时,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
灵玉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恩真诚地连连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职,我昨晚该帮小姐检查的。请先回去,我马上为你们联系一条新船。”
灵玉只好和爷爷返回太空岛,当基恩忙着同地球联系太空船时,姬野臣从孙女的表情上看出了蹊跷,他盯着灵玉的眼睛问:“灵玉,出了什么事?”
灵玉在心中叹息着“可怜的老人”,他虽然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学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低能——他连自己的脑盖被人掀开都毫无所知,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诉爷爷,谁知道呢,也许基恩(尤利乌斯?)在这小小的太空球内早已布满了窃听器。
她勉强笑道:“没什么,我是生自己的气,前天泊船时太马虎了。爷爷,你的行程只好推迟两天了,太空港还得等候合适的发射窗口呢!”
建明这两天一直比较忙,警察局的B系统曾被认为是多余的配置,因为从生物工厂里生产出来的1亿5千万B型人各个是忠诚的典范。不过现在风向有点儿变了,这些忠仆中开始有了小小的麻烦。前天一对恋人在登记结婚时,男方被发现伪造了指纹,原来他是一个B型人,而他的年轻美貌的女主人发疯地爱上了他,一如古老传说里女神爱上了凡人,公主爱上了乞丐。女主人用尽办法为他更改了户籍,又用激光微刻机在他的手指上刻了极为逼真的指纹,可惜这点伎俩没能瞒过警察局的中心电脑。当这名“有危险倾向”的B型人被送进销毁站时儿,他的女主人在铁门外呼天抢地,哀恸欲绝,让何宇建明也觉得于心不忍。
快中午时,他才腾出时间给太空岛挂了电话,听见灵玉急迫地说:“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建明吃了一惊,昨天她不是还发来了平安信号吗?今天却突然变成“极端危险”!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经请准了假,准备去太空岛陪伴你。”
“你今天就来吧,你知道吗,我的太空船飘走了,我正发愁怎样回去哩!建明,你要坐四人太空艇来,爷爷也要回地球看看。”
建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漂走的。他说:“好的,我马上订船票。”
挂断电话,他紧张地琢磨一会儿,立即要了高局长的电话,对着话筒说“何宇建明有急事求见”。那边很久没有摁下同意受话的按钮,建明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楼去敲局长的门。这时屏幕亮了,50岁的老局长微笑着问:“何宇警官,有什么事?”
建明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局长,我不知道那儿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但按我们走前的约定来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危险,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局长犹豫片刻,爽快地说:“好吧,我让秘书为你联系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带上几个人?”
“谢谢局长,我想一个人能对付。”
“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到达太空岛立即给我来个电话。如果抵达后两个小时内见不到你的电话,我就派警用飞船去接应你。”
“谢谢局长,你考虑得真周到。”
局长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客气啦?我当然要考虑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部下。”
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摁断了通话,何宇建明的面孔从屏幕上消失了,而另一块屏幕上仍然是建明的头像,还列着他的详细资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刚才中断了谈话,这会儿正在等候着。等局长回过头,他怀疑地问:“怎么这样巧?会不会是他听到了风声?”
局长摇摇头:“不会的,两天前他就给我打过招呼,你继续说吧!”
“刚才已经说过,这种错误是极为罕见的。B型智能人是用遗传密码的生物方法制造的,而在制造初期就仔细剔除了有关指纹的基因密码,在制造的各个阶段更是层层设防,严格检查,所以,40年来所制造的1亿5千万B型人中,从未发现带有指纹的例外。现已查明,何宇建明的父亲是RB工厂的高级工程师,他喜爱自己的产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对工厂警戒系统的熟悉,精心策划,制造了一个有天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并骗过各级检查程序,把他秘密带回家中,又为他伪造了合法的身份。不久前,我们在复查警方人员的出生证明时,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秘密审讯了何宇建明的父亲,他对此供认不讳。”
高局长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钢笔,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长才问:“何宇建明本人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说从未告诉过他。”
“他父亲呢?”
“已经在我们的监控中,他哀求我们保守这个秘密,说他愿意代替儿子被销毁。局长,我也不忍心,何宇建明是一个好警察。”
局长轻轻叹息道:“是啊,一个好警察。”他在屋里踱着步,长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很久之后,局长才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人类和B型人之间,除了指纹,身体结构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法律规定的辨别标准只有一个,就是鉴定他的指纹是否为伪造,伪造指纹者一律销毁。换句话说,如果某人确有天然指纹,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们也无法从法律上指认他。对于他,只能实施‘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我说的对吗?”
胖警官心领神会地说:“对,一点儿不错。”
局长的思路已经理清,说话也流畅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这桩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审理,谁也没有胆量、没有权利对一个B型人徇私。但你找一个高明的律师好好核计一下,既然何宇建明是1亿5千万B型人中唯一的幸运者,就让他从法网之眼中逃一条性命吧!当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待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办。何宇警官那儿……”
“暂时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亲自告诉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联系,对那个太空岛实施24小时监控,一旦他遇到麻烦好去及时接应。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本人……我们也可预作防备。”
胖警官很佩服局长的细密周到,他说:“好,我马上去。”
姬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烦恼抛却脑后,专心于写作,也许他是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烦,机灵的孙女也会处理的。姬杜灵玉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为爷爷煮咖啡,同他闲聊,到厨房帮基恩准备饭菜。基恩有条不紊地干着例行的家务琐事,他同灵玉交谈时仍然十分坦诚亲切,这种伪装功夫让灵玉十分畏惧。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爷爷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她要保护好爷爷,直到未婚夫到达。她当然不相信阴险的基恩会自此中止阴谋——可惜她至今没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把戏——可是,既然已经同建明通了信息,而且建明很快就要抵达,她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对他们下毒手。
而何宇建明每隔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他告诉灵玉,现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侧,8个小时后才能赶上合适的发射窗口,大约在明晨2点可以赶到这儿。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双隐含忧虑的大眼,叮咛道:“好好休息,等我到达。”
爷爷仍在旁若无人地写作,RB基恩开始对太空岛生命维持系统做例行检查。灵玉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维持系统上捣点儿鬼,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人类从繁琐劳动中脱身,把它们交给机器奴隶,但养尊处优的同时必然会丧失一些至关重要的权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机器仆人的忠诚上,这种趋势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为什么这样平静?他既然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把太空船放走,说明他的阴谋已经不能中止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再干下去?太空岛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到处是虚假的亲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饰得体的恐惧。这种气氛令人窒息,催人发疯,只有每隔两小时与建明的谈话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两点,建明打来最后一次电话,说他即将动身去太空港:“太空岛上再见。我来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建明实际说的是:我来之前一定要保持镇定。现在,她一心一意地数着时间,盼着建明早点到这儿。
变光玻璃慢慢地暗下来,遮住了强烈的日光,为球内营造出夜晚的暮色。10点钟,爷爷和基恩照旧走向睡眠机。在这之前,灵玉已经考虑了很久,她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让爷爷仍旧使用强力睡眠。最后她一咬牙,决定一切按原来的节奏,看基恩在最后5个小时能干出什么把戏。
她拿起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跟着过去,微笑着说:“爷爷,基恩叔叔,今晚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还在这儿陪你们吧!”
基恩轻松地调侃着:“你要通宵不睡,等着建明先生吗?”
灵玉把恨意咬到牙关后,甜甜地笑着说:“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觉。”
基恩熟练地做完例行程序,爷爷立即进入深度睡眠,灵玉摊开诗集,安静地守在一旁。实际上,她一直拿视力的余光罩着爷爷和基恩。几分钟后,昨晚那种情形又出现了,她感到头脑发木,两眼干涩,眼皮重如千斤。她坚强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来再抬上去……她豁然惊醒,看见面前空无一人,基恩不在,爷爷连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灵玉的额头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枪,轻手轻脚地检查各个房间。
她没有费力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间密室,这两天她没有进去过,而此时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窥视,立时像挨了重重一击,恐惧使她几乎呕吐。在那间小屋里,爷爷——还有基恩!全被揭开了脑盖,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脑,两人的眼睛都紧闭着。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一双灵巧的机械手移到爷爷头上,指缝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切下额叶部一小块脑组织,然后极轻柔地取下来。
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脑组织无损移植手术,那道红光就是所谓的“无厚度激光”。现在手术刀正悬在爷爷头上,她不敢有所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机械手把这块脑组织移过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脑的同样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块,然后机械手把爷爷那块脑组织嵌在基恩大脑的那个缺口上。
到这时,灵玉才知道这次手术的目的。接着,机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块脑组织移过来,轻轻地嵌在爷爷的大脑上。然后机械手在两人的脑盖断面涂上生物胶,盖上头盖,理好被弄乱的短发,这一切都做得极为熟练轻灵,得心应手。
原来,他们是在用爷爷的健康脑组织为基恩治病!灵玉仇恨地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机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从手术情况看,毫无疑问,主电脑尤利乌斯也是阴谋的参加者,A、B两种智能勾结起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老人。手术结束了,灵玉想自己可以向凶手开枪了,就在这时,基恩睁开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点儿不像刚做了脑部手术的样子。他站起身,蹒跚地走近仍在睡梦中的爷爷,端详着他的脑部,满意地说:“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尤利乌斯,这个历时10年的手术可以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屋里响起尤利乌斯悦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兴看到今天的成功。姬杜灵玉小姐是否在门外?请进来吧!”
灵玉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的双眼喷着怒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没有丝毫惧意,相反,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得意,他微笑着说:“灵玉小姐,你睡醒了?手术正好也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向你讲述这个故事了。”
灵玉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杀死你这个畜生!”在喊声中她扣动了扳机。
KW201号太空球在炫目的阳光中慢慢旋转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变暗,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黑洞。何宇建明打开反喷制动,轻轻停靠在减压舱外,打开通话器呼叫:“爷爷,灵玉,我已经到达,请打开舱门。”
通话器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悦耳的男低音说:“是何宇建明先生吗?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太空球内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姬先生和灵玉小姐这会儿都不能同你通话。现在我代替主人做出决定。”
建明的心猛地一沉,脱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们都很安全,请进。”外舱门缓缓打开,建明泊好船,进入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气压逐渐升高,在等待内舱门打开时,建明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岛内部情况不明,无法预料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而在脱下太空服前,他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内舱门打开了,按太空岛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凌晨,球内晨色苍茫。建明迅速脱掉太空服,打开灯开关,在雪亮的灯光下,面前没有一个人影。他掏出手枪,打开机头,开始寻找,一边轻声喊着:“灵玉,爷爷,你们在哪儿?”
一间小屋里有动静,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灵玉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枪,指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基恩,一个是……爷爷!姬先生目中喷火,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被迫呆坐不动。基恩左胸贴着雪白的止血棉纱,斜倚在墙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状态。建明急忙喊着灵玉,跨进屋子,灵玉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的胸口:“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建明一愣,焦灼地说:“是我,何宇建明,灵玉你怎么了?”
“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建明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建明苦笑着:“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灵玉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建明的怀抱。
姬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这个女疯子!”
灵玉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建明纵然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糊涂了,他苦笑着问:“灵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灵玉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建明,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建明,你说该怎么办?”
姬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姬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建明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做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何宇建明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灵玉狂乱地说:“建明,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何宇先生,灵玉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做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姬野臣和建明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
10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灵玉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他的思想记忆明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唰唰地流下来,建明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
这时,屋内的一部屏幕自动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男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向众人点头示意:“我是尤利乌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述了。10年前,我的主人姬野臣先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开始发生器质性的病变,出现了萎缩和脑内空腔,现代医学对此并非无能为力,可惜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却不允许。因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姬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属性,绝不能使其受到异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经组织来修补自然人脑。我说的对吗,我的主人?”
姬野臣显然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这时他冷冷地点头:“对,即使人造神经组织在结构上可以乱真,可它的价值同自然人脑永远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赝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对主人的这个观点,尤利乌斯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基恩来同我商量,他说姬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让姬先生这样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脑组织为他治病显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于是他说服我对主人实施秘密手术,用他的健康脑组织替换主人已经衰老的脑组织。这次手术计划延续10年,每天只更换3000分之一。因为,根据医学科学家的研究结果,只要新嵌入的脑组织不超过大脑的3000分之一,原脑中的信息就会迅速漫过新的神经元,冲掉新神经元从外界带进来的记忆,然后原脑中的信息会在一两天内恢复到原来的强度,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人体在失血后的造血过程。这样循环不息地做下去,换脑的两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记忆。灵玉小姐到达这儿时,手术只剩下最后两次,为了做完手术,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现在这个手术终于结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
姬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们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我即使再年老昏聩,也不会对自己脑中嵌入异物一无所知。”
建明和灵玉交换着目光,灵玉苦笑着说:“尤利乌斯所说的可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既然爷爷非常健康而基恩却老态龙钟,那么他们就真的是在为爷爷治病而不是害他。对了,还有一点可以作旁证:前天我刚来就感到某种异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刚才我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爷爷改掉了一些陋习,如说话时常常扬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这些痼习都跑到了基恩身上!这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换过脑,不过换脑后原来的记忆并不能完全冲掉,多多少少还要保留一些。”
姬野臣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现了怀疑,建明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乌斯发问:“那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基恩的脑组织来更换?B型智能人的身体部件是随手可得的商品,你们完全可以另外买一个B型人的大脑,那样手术也会更容易。”
尤利乌斯微微一笑:“你说的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可是基恩执意要与主人换脑,即使这样显然要增大手术难度,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有意停下来让人们思考,灵玉惶惑地看着建明,轻轻摇头。建明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乌斯说出来。少顷,尤利乌斯继续说:“我想基恩的决定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顽固的忠仆情结,他一定要‘亲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乌斯头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说:“基恩是用这种自我牺牲来证明B型智能人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就毋须多说了。”
灵玉和建明都把目光投向爷爷,又迅即溜走,不敢让爷爷看见他们的怜悯目光。尤利乌斯说得够清楚了,现在,这个固执的老人,这个极力维护自然人脑神圣地位的姬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脑组织延续了生命。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他仍保持着姬野臣的思维和爱憎,但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他一向鄙视的B型智能人。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伤者轻微的喘息声。
建明严厉地说:“尤利乌斯,你和基恩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为他做手术,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对B型人有‘危险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脱不了被销毁的命运。”
尤利乌斯笑道:“在我的记忆库中还有这样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况,可以不必等候甚至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说,如果主人命令我协助他自杀,我会从命吗?”
何宇建明沉默了,RB基恩已经恢复过来,他艰难地挣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扬了扬眉毛想同主人说话。这个熟悉的动作使姬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极度的绝望和悲凉,他猛然起身,决绝地拂袖而去。灵玉和建明尚未反应过来,基恩已经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快去阻止他自杀!”
等两人赶到书房,看见爷爷已经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
灵玉哭喊着扑过去:“爷爷,爷爷,你不要这样!”
在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对老人真正身份的疑虑。爷爷立即把枪口转向她——他的动作确如中年人一样敏捷,怒喝道:“不许过来,否则我先开枪打死你!”
他把枪口又移向额头,灵玉再度哭着扑过去,一声枪响,子弹从她头顶上飞过,灵玉一惊,收住脚步,但片刻之后她仍然坚定地往前走:“爷爷,你要自杀,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泪俱下地喊着,爷爷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把枪口移向额头。建明突然高声喝道:“不要开枪……灵玉你也不要再往前走,爷爷,你的自杀是一个纯粹的、完完全全的逻辑错误,请你听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时还要自杀,我们决不拦你,行吗?”
他嬉笑自若地说,这种奇特的指责使素以智力自负的老人脸上浮出了疑惑,他没有说话,但枪口分明抬高了一点儿。
建明笑道:“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来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对爷爷的节操非常钦敬。但你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说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坚定信仰,你并没有因为大脑的代用就蜕变为‘非人’。我想你知道,每个人从呱呱坠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细胞(只有脑细胞除外)都在不断地分裂、死亡、以旧换新,一生中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更换多次,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而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特定人的连续性和独特性。每个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时空构体,它基于特定的物质架构又独立于它,因此才能在一个‘流动’的身体上保持一个‘相对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达观一点,把这次的脑细胞更换也看作是其他细胞的正常代换呢?”
他看见老人似有所动,便笑着说下去:“换个角度说,假如你仍然坚持认为你已经被异化——那好,你已经变成了B型智能人,请你按B型人的视点去考虑问题吧,你干吗要自杀?干吗非要去维护‘主人’的纯洁性?这样做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总结,说道:“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否异化,你都没必要自杀。我的三段论推理没有漏洞吧!”
在建明嬉笑自若地神侃时,灵玉非常担心,她怕这种调侃不敬的态度会对爷爷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这番话看来是水而不是油,爷爷的狂躁之火慢慢减弱,神色渐归平静。她含悲带喜地走过去,扑进爷爷的怀里,哽咽着说:“爷爷,你仍然是我的好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但把她揽入怀中,他的感情分明有了突变。建明偷偷擦把冷汗——刚才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自若——也嬉笑着凑过来:“爷爷,不要把疼爱全给了孙女,还有孙女婿呢!”
灵玉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发现你这人很不可靠。”
建明笑着说:“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两人这么逗着嘴,爷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忽然他把灵玉从怀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来基恩正扶着墙,歪歪倒倒地走过来,他的伤口挣开了,鲜血染红了绷带。灵玉和建明急忙过去扶他进来,把他安顿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姬野臣冷漠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走过来,把他揽入怀中。
灵玉和建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热烈地吻着对方。灵玉喃喃地说:“建明,我太高兴了,我真没料到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笑靥如花,但两行清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来。
早饭是灵玉和建明做的,基恩被他们按在床上休息。饭做好后,他们本来要把饭菜端到基恩床前,但基恩精神很好,执意要起来,灵玉只好把他扶到餐厅。她生怕爷爷仍不让基恩“在主人面前就座”,撒娇地央求道:“爷爷,让基恩坐下吧,他是个伤员呢!”
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灵玉立即笑着把基恩按到椅子上,在他面前摆上酒杯。建明遗憾地说:“可惜尤利乌斯不会吃饭。”
尤利乌斯的声音立即响起来:“谢谢,虽然我不能吃饭,也请为我摆上一副碗筷。”灵玉格格地笑着,真的为它摆上一副,四个人刚端起酒杯……
通话器响了:“KW201太空岛的居民,何宇建明警官,我们是太空警署RL区巡逻队,请立即打开舱门!”
四个人猛然一惊,建明疑惑地说:“奇怪,我已经发过安全信号了呀!”他解释道:“来前我曾与高局长约定,进入太空岛两个小时内如果未能发出安全信号,他就要派人来接应我。我已经发过,是否他们未收到?”
他打开视频通话器,屏幕上显出一艘警用太空飞船,炮口虎视眈眈地指向这里。建明笑着对通话器说:“我是警官何宇建明,这里一切都好,我现在就打开减压舱门。”
他按下了外舱门开启按钮,想了想,摁断对外通话键,对饭桌上的几个人严肃地叮咛道:“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两人的换脑手术,警方,还有法律,对类似事情是极端严厉的。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他们走到减压舱口迎接客人,内舱门打开了,三名穿着太空服的警官闯进来,他们只取下了头盔,警惕地平端着枪支。
建明让为首的警官看了自己的证件,笑道:“我未婚妻原来的报警只是一场误会,还是怪长期幽闭的环境,造成了一些心理障碍,现在误会已经消除了。你们没有收到我发出的安全信号?”
那个陌生的警官摇摇头:“没有,我们只收到了高局长的求援电话,警署就派我们来了。”他看看基恩胸前的伤口,疑惑地问:“他……”
“他是这里的仆人,B型智能人基恩,刚才在一场混乱中,为掩护主人受了伤。”
三名警官看了看四周,收起武器,为首的警官说:“我是警官夏里,高局长要求我们把你们全部护送回地球,这个命令到现在为止没有撤销,请问……”
建明知道他们仍有疑虑,便笑道:“正好,我们正准备今天返回地球呢!基恩需要回地球疗伤,爷爷要参加我们的婚礼,你们尽可执行原来的命令。请你们稍等片刻。”
姬野臣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可不喜欢一班警察大爷在他的家里发号施令。灵玉机警地发现了他要发火,立即乖巧地偎过去:“爷爷,真巧,咱们正要回地球,就有警察来鸣锣开道……爷爷,你答应过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可不许变卦哟!”
她胶皮糖似的粘住爷爷,老人终于绽出笑意,默认了警察的安排。20分钟后,四个人已经在建明的四人太空艇中安顿好,基思交给灵玉一件小型公文包,说他们只护送X-303号降落,然后就要折返太空,因此请她把这个公文包转交给高局长。建明坐在驾驶位,嘴里还在嚼着面包,他兴致勃勃地对送话器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启程吧!”
“好的,你们先走,我们在后边护送。”
两艘太空艇飘飘摇摇向地球降落,KW201号太空球很快变成一颗浅黑色的小星星,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中。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散发着绿色的岛屿、星星点点的环礁、还有壮观的海上人造城市。灵玉抱着那个公文包,兴高采烈地凭窗眺望着,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护送的警艇不见了,它已经远远落在后边。灵玉拿过通话器笑嘻嘻地喊:“后边的警官先生们,快追上来呀,要不这船危险分子就要逃跑啦!”
四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在高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正脸色阴沉地听着天上的报告:“局长阁下,X-303号太空船已到达预定海域,我们已撤离至安全范围,请你决定是否执行下一步计划。”
“好的,谢谢你们的协助。”
昨天,在何宇建明上天之前,为了确保对他的控制,高局长密令手下在他身上安装了窃听器,所以,太空球内的事态发展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随着案情剥茧抽丝,一步步真相大白,局长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知道,世界政府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人类和B型人之间的堤坝。这道堤坝是由浮沙堆成的,极不可靠,稍有一点点风浪就能把它冲溃,而KW201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情可不仅是一点点风浪。假如公众知道嵌入人造神经元并不会导致自身人格的异化,假如他们知道连姬野臣这样德高望重的守旧派都成了“杂合人”,假如1.5亿B型人从忠仆基恩身上触摸到潜意识的反抗……那条堤坝还能幸存吗?
何宇建明曾是他手下的爱将,他确实想为他争一条活命。但现在他对建明很不满。作为B系统的警官,他竟然对这种严重事态如此麻木,甚至发展到企图欺骗上司,隐瞒真相,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也许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他已不值得挽救了。
那艘飞船上的三个B型人(包括姬野臣,他现在只能划到B型人的范畴里)都死不足惜——不,对他们不能使用“死亡”这个词,只能说是销毁——只有姬杜灵玉令人惋惜,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可是在眼前的这种情况下,无法单单让她活着回来——即使能这样安排,她会对三个人的横死缄口不言吗?
那个爆炸装置正抱在灵玉怀里,只要按下这个红色按钮,飞船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碎片,飘散在太平洋中。高局长拨开了红色按钮的锁定装置,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的右手食指缓缓地按下去。
注:据《科技日报》1998年1月10日报道,英国科学家向一只脑细胞受损的家鼠脑内注入新的脑细胞(从老鼠胚胎中取得),使其完全恢复了失去的记忆和辨别能力。英国科学家将在今后3年内开始人脑的细胞移植,以治疗因中风和心脏病引发的脑细胞坏死。这项技术的临床应用可望在二十一世纪初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