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丽丽把飞碟停在宇航局的大门口,她动作轻灵地跳出飞碟,捋了捋鬓发,把手指放在监视口上轻声地说:“请验查——萨博大叔。”
她知道无需报名字,电脑对她的指纹、瞳纹和声纹做出综合检查后就会确定她是谁,知道该不该放她进去。两秒钟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说:“请进,卓丽丽小姐,局长阁下在会议室等你。”稍停顿又说:“丽丽,你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丽丽嫣然一笑:“谢谢萨博大叔!”孩提时代她就经常随父亲来这里玩耍,那时的警卫就是这位super—I号机器人,小丽丽常常扬起小手,同“萨博大叔”问好和再见,而这位冷冰冰的大叔在执行公务时也开始加几句问候,久而久之,每次来访时,她总能感到萨博大叔的欣喜。爸爸曾纳闷地说:“见鬼,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为Super-1加上感情程序?对于守卫型机器人,本来绝不容许出现感情干扰的。”
不过,她已经7年没来这儿了,整整7年。
那年她17岁,在父亲的严酷命令下同男友卞士其分了手,她同父亲大吵一通,只身一人,跑到两千千米外的酒泉宇航基地,用繁重的训练强制自己忘掉痛苦,7年她没回过家。直到今天早上,她忽然接到父亲的紧急命令,可是基地指挥在亲自转交命令时,已为她备好最快捷的飞碟“精灵”I号,命令上说:“速来见我,三小时内必须到达。”
这会儿,她走进宇航局的大门口,心中仍在忐忑,她能肯定有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在等着她,到底是什么呢?绝不会是家事,那不符合父亲的性格,那又是什么呢?
“绝不会是火星人入侵。”她在心中揶揄道:“如果是有关地球命运的大事,不会征召我,一个宇航训练尚未毕业的生手。”
父亲在局长办公室里,背对着大门,深深埋在高背沙发里,只露出白发苍苍的头顶。父亲老了,她伤感地想。在这一刹那,曾经有过的怨恨之情哗然冰释。她走过去挽住父亲的颈项,轻轻吻一下额头,父亲没有回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来,一块儿看正在演示的全息天体图。
卓丽丽记得很清楚,这种激光全息天体图研究成功时她刚10岁。在这之前,在父亲的指导下,她早已学会看老式的平面天体图,她学会从这种被严重扭曲的图形中理解星系的实际形状、天体相互之间的实际距离等。尽管如此,当她第一次看到全息天体图时仍然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的天体图是从“人”的视角看宇宙,难免带上人的局限,带上“以我为中心”的人类沙文主义情结。全息天体图却是以上帝的视角看宇宙,它使10岁的女孩看到了真实广袤的宇宙,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博大。
这种天体图是三维的,十分逼真和清晰,它可以做整体显示——即是父亲常说的“俯察宇宙”,那些巨大的涡状星系、蟹状星云此时只如一个芥子;也可对任一部分逐级放大,定格在比如土星环的某一块石头上——当然,前提是对这个星系、星体有了足够的资料。新的天文学发现可以同步输进天体图中:太阳系新发现的冥外星,麦哲伦星云中一个微型黑洞……卓丽丽对这一切的了解,几乎与发现者同步。
现在面前展示的是熟悉的太阳系,5500℃的太阳发射着白光,十大行星携着67颗卫星安静地绕着太阳转动,偶尔有一颗彗星拖着长尾逃到展示区域之外。父亲把图像逐级放大,最后定格在太阳系外一个飞速移动的黑色天体上。他示意女儿坐在身边,卓丽丽迷惑地看看天体又看看父亲,她能感受到父亲的忧虑。
相对于行星的大小看,黑色天体大约有月亮的1/4那么大,形体毫无规则,似乎一直在缓慢地变形。卓丽丽第一眼看到它时,就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混沌。全息天体图十分清晰,像木星上波涛汹涌的大红斑,海王星的5道光环都一览无遗,唯有“混沌”显示出某种光的朦胧和不稳定,像是一个不确定的固态流体,四周笼罩着浓雾和神秘。
卓太白收回目光,转过头,怜爱地把女儿揽在怀里,用手指梳着她的柔发。他长吁一口气:“丽丽,你已经7年没回家了,长成大姑娘啦!”
卓丽丽靠在父亲肩头,看着爸爸凸出的锁骨和满头白发,觉得鼻子发酸。
“还在生爸爸的气吗?”
卓丽丽勉强一笑:“哪里话,爸爸!”
爸爸,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实际上我与卞士其分手,并不全是因为你的干涉,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嫁给异类,那时我不该把自己无处发泄的郁愤迁怒到你身上。
卓太白的柔情一闪即逝,他的脸色又恢复冷峻。
“它有多远?”他看向女儿问道。
“谁?”
“混沌,这个黑色的幽灵。”
卓丽丽很奇怪,父亲对它的命名与自己竟然不谋而合。她老练地看看天体图,回答道:“离地球大约5000个天文单位,马上就要进入太阳系的引力范围内。”
卓太白赞许地点点头,说:“此刻是4653个天文单位,混沌是以亚光速飞行,目前已超过秒速十万千米,75天后就要到达地球了。”
他的话音十分沉重。
“我们发现混沌仅10几天。”宇航局长阴沉地注视着天体图,声音低沉地介绍道:“它不发光,也基本不反射光线,是一个隐形的幽灵。我们是它对邻近天体的遮蔽中发现异常的,用主动式射电望远镜整整探测了10天才发现它。那时它正在比邻星和太阳系之间游离,不遵从任何力学规律,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醉鬼。可是——可能是主动式射电源唤醒了它,它几乎是立即开始加速,径直向地球奔来!”
卓丽丽疑惑地问:“外星文明的使者?”
宇航局长苦笑道:“但愿如此吧!毫无疑问,它是高度文明的产物,很多方面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能力。它仅用几天时间就加速到亚光速,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对它的飞行尾迹做了探测,发现了反夸克湮灭的痕迹。”他看看女儿解释道:“你可能对此不太熟悉,因为它是刚被理论证明的一种新能源,比核能强大千倍。进一步探测表明,这个小天体是中空的,是反夸克的一个巨大仓库,它所储存的能量足够飞出本星系团了!”
卓丽丽盯着那个天体,在各个行星缓慢的运动背景中,混沌的飞速移动十分惹人注目。她疑惑地问:“是否尝试过与它联系?”
“当然。我们用了所有的方法,然而它都没有反应,它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地球猛扑过来。”
卓丽丽自语道:“它的目的?”
卓太白紧接着说:“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也可能在遥远的星系中,地球有一个富裕的远房亲戚,他不声不响地送来一份圣诞厚礼——足够地球使用百年的能量,想让天真的地球孩子得到一个惊喜。不过……”他苦笑道:“这种推测毕竟太近童话,实际上,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总觉得它像一只阴冷的寻响水雷,在黑暗中窥视着,一旦发现文明的迹象,就咬着牙猛扑过来。”
卓丽丽很同情爸爸,想尽力劝慰他说:“爸爸,不必太担心,你的看法也纯属臆测。如果它从属于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就不会干出这种无理性的暴行。地球文明经历了多少风雨,已经羽翼丰满了,不是7000亿千米外的一个什么黑色幽灵就能毁灭的。”
宇航局长勃然大怒:“不要说这些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扯淡话!只有科学上的门外汉才会盲目地乐观,我已经同那些官僚老爷们争论三天,不想再同自己的女儿争论!”他看看女儿,努力压住火气说:“人类的文明是一直发展的,可是这大趋势向是由无数个体的‘偶然’(包括不幸)组成。宇宙文明也会一直发展下去,但它也是由无数星体文明的‘偶然’组成。如果6500万年前那颗陨星没有落在地球上,恐怕现在是恐龙耀武扬威。或者,那颗陨星如果推迟6500万年再撞击地球,人类恐怕会被其他生物或超生物取代,混沌的能量与那颗陨星简直不可比拟,即使它在木星外爆炸,地球文明也该寿终正寝了!”
卓丽丽抬头看看爸爸,发觉爸爸又回到7年前的固执和偏狭。不过,父亲的沉重感染了她,父亲急招她回来,绝不是为了对她进行科普宣传。她挽住父亲的胳膊问:“爸爸,该怎么办?”
卓局长深情地看着女儿:“世界政府已同意,迅速派金字塔号星际飞船去迎接它,后天出发。”
“后天?”卓丽丽惊问,她知道,一般来说,星际飞船出发前至少要有一个月的准备。
“对,后天。你知道,金字塔号是最快的飞船,秒速超过1000千米,如果后天出发,它与混沌相会的地点大约在冥王星外,距太阳45个天文单位处。如果……那时把它引爆,尚不致毁灭地球。”
卓丽丽抬起头,看见父亲在躲避自己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已被选中作为神风突击队员,驾驶这艘飞船踏上不归路,24岁的生命之花将在冷漠的宇宙空间凋谢,她的内心翻江倒海……
风暴逐渐平息后,她平静地说:“为了爸妈,为了人类,我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只是时间太仓促了,乘员组有几个人?谁领队?”
宇航局长低沉地说:“这是一个突发性事件,任何人的大脑也难以接受飞行准备所需的大量信息,只好借助于魔鬼了。乘员只有两个人,你,和一个大脑袋。”他话音中仍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敌意:“卞士其。”
卓丽丽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座无名雪山下。
几座简朴的楼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雪山脚下,楼房下是连成一片的巨大的地宫,这是72个大脑袋离世隐居之地。地宫的外貌虽然简朴,里面的设施却是超现代化的,人类难以望其项背。
一个年轻人正在操纵“透明式”电脑,这种电脑没有键盘,可以把思维波直接输入。忽然手表发出短促的啸音,他的大脑迅速把这种高密度电讯翻译成普通语言,那是父亲的声音:“把手头工作放下,所有资料存档,速来见我。”
他有点儿奇怪,父亲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对他说?72个大脑袋彼此很少见面,因为通过电脑网,他们的思维可以彼此透明。听到父亲的声音后,他知道自己将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于是收拾完毕后,他看看桌上那张照片,那是他与丽丽的合影。这种平面照片早已过时了,不过他一直珍重收藏着,他把照片从镜框中取出来,小心地放入怀里。
看着丽丽17岁的天真,他长吁了一声。已经7年没有见过丽丽了,不知她的模样是否已经改变。他对镜看看自己,自眉毛以下的容貌同照片没有什么变化,眉毛上是新加的头盖,白色铱合金制造,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像一个丑陋的光帽壳。
是这个东西在他们与人类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不过他并不后悔,还想起了卓丽丽,便觉得心痛。父亲、酒井惠子阿姨和另外几个人在办公室等他。他们演示了激光全息天体图,介绍了混沌的情况,卞天石对儿子说:“尽管我们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超过人类几个世纪,但仍无法理解这个混沌状的天体,毫无疑问,它的文明要比我们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只知道,如果它一直以目前的方向和速度直扑地球而来,就会引起一场灾变。它会毁了地球,甚至太阳系。当然,文明发展史上的‘灾变’并不仅仅是灾难,如果不是6500万年前的一颗陨星促进了地球生物的变异,可能到现在为止,地球上仍是小脑袋的恐龙在动作迟缓地漫步。”
“小脑袋的恐龙”这几个字他是以正常人的慢速说的,带着鄙夷和敌意,他知道“大脑袋”是人类对他们的鄙称,所以自称“大脑袋”,本身就是一种冰冷的反抗。
7年前,卞天石和卓太白是一对挚友,也是科学上的好搭档,在二十一世纪,宇航学和生物学已成为近亲。卓丽丽和卞士其几乎是指腹为婚的,17年青梅竹马,已经如胶似漆了。两家父母都欣喜地看着这对金童玉女成长,所以灾难来临时,卓丽丽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
她忘不了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她遵照父亲的急令来到他的办公室。父亲正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全息天体图,她敏锐地发现,父亲刚从狂怒中平静下来,这是父亲制怒的一个诀窍。同浩瀚博大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父亲阴沉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知道,100多年前已发明了三维的生物元件电脑,但直到一个月前才实验成功第一个模拟人脑,是卞天石搞成的。”卓丽丽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称“你卞伯伯”。接着,又听到父亲说:“功能同人脑完全等效。不同的是,人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联系是每秒10米的神经脉冲,而模拟人脑中是以光速行进的电磁信号,速度是前者的三万倍。第一代模拟人脑的体积大一些,比人脑大1/3.实验成功后,卞天石便极力鼓吹以它来取代‘落后的’人脑,你知道爸爸并不是老学究,我对任何学科中任何一种离经叛道的创新都是支持的。但大脑的替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它牵扯到人类的伦理道德及其他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如果科学的发展导致对人自身的否定,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不管这种人造的大脑有多少优越性!”
父亲的愤怒再次逐渐高涨,他努力压住火气说:“何况模拟人脑刚刚诞生,一定有不可预计的缺点和危险因素。试想,人类用几百年造出的东西,怎能同大自然45亿年锤炼出的人脑相比!经过科学界激烈的内部争论,决定以法律形式暂时冻结人脑更换术,何时解冻视情况而定。可是,那个卞天石和71个科学界的败类,竟然……”父亲喘息着把这句话说完:“竟然抢在法律生效前为自己更换了模拟人脑,做了思维导流术,包括他的儿子!”
那一瞬间,卓丽丽觉得自己乘坐的诺亚方舟爆炸了,她跌进酷寒的外太空,连血液也冰冻了。她悲哀无助地看看父亲,跌坐在沙发上。
父亲鄙夷地说:“这批手术是法律生效前做的,我们无可奈何,科学界所有同仁却已与这批败类割席绝交,我把这些情况通知你,希望你同卞士其断绝来往。”
卓丽丽失神地瞪着父亲,很久很久,突然发作道:“爸爸,你以为你女儿的头颅里装的是什么,是集成电路的电脑?一道删除指令就能把所有感情全洗掉?”
卓太白瞪着她,把一张彩照甩在她面前。
“看看吧,看看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个异类。”
卞士其在照片上阴沉地看着她,头上是一个白生生的新头盖,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这种怪相确实令人作呕……还有一个念头在悄悄啃啮着她的自尊:在手术前(那无疑是同人类告别的时刻),他竟然没向我透露一个字……她终于做出决断,冷淡地对父亲说:“局长阁下,我完全遵从你的决定,请您放心。”
第二天她就离开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妈妈的泪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绝。
自从人类把这伙儿大脑袋抛弃后,卓丽丽总觉得老一辈科学家的敌意未免太重。他们对大脑袋们目不暇接的发现和发明视而不见,如果不得不利用这些成果,他们也闭口不提发现者的名字。地球科学委员会主席在一次科学年会上讲过:“体育界经过两百年的奋斗,才把兴奋剂这个恶魔消灭,现在可以实现人与人的公平竞争了,科学界也决不容许出现兴奋剂之类的东西。”
不用明说,任何人都能听出他的话意。
的确,大脑袋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太过悬殊了!他们可以在一秒钟内用高密度电讯输进一部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他们的脑结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透明式电脑,或互相做透明式思维交流。如果不做严格的限制,那么以后的科学史上不会再出现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类的敌意中,72个大脑袋沉默着离开了人类世界,在喜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而且在雪山周围,人类悄悄建立了几道严密的防线。
当然,对大脑袋的智力来说,这些防线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但人类倒是有恃无恐的,最牢固的防线在于大脑袋社会内部——73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他们难以把大脑袋的阵营扩大。即使采用体外授精、单体克隆等方法,也还存在一个根本问题:人造的脑结构尚不能嵌进遗传密码。所以,如果不能抢在死前在遗传工程上取得突破,他们就只有悄悄走向灭亡了。
卓丽丽不满地看着爸爸,听到爸爸的决定后,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刻的嘲讽:你们怎么能向素来鄙夷的大脑袋求助?你们的骄傲呢?
不过她隐忍未言,她知道这些话将是致老人于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长艰难地继续说:“与‘混沌’相遇时,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这种情况只有大脑袋能胜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们同意派卞士其前往。毕竟地球也是他们的居留地,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道:“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7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必须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一把盐,她却冷酷地反问:“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对视,喘着粗气。忽然宇航局长颓然坐下,用手遮住眼睛,喑哑地说:“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为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剎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和解地依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诚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允许。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意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哽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发疯似的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7年没回家,它可一直没有忘记你呢!你若在可视电话上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衣物,它嗅到你的味儿了!”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排成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代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阿姨倒是微笑着说:“一路顺风。”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洒落在衣襟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微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如今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过去的一丝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两个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速度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我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橘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邃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毫无喜色,一直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响尾蛇。”
卓太白忧郁地说:“我经常想到罗马神话中那头巨狼,万神之王朱庇特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代替了朱庇特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仅是力量,连他们的智力也已经超过朱庇特,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万神之王套上。”
飞船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千米,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让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我一直在悉心照料他,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候的爱物——起了大作用,他冷漠的脸上开始有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那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靡,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1岁,1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10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门口迎接主人,无论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后来人们在那儿为它竖了一块碑。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他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他就可以用思维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成为人脑的外延。
航行第一天,我为他详细介绍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致命,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圈固定好,不要让它飞起来,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听我介绍完,冷漠地说,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边对他只是一秒钟的小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吗?
卓丽丽记完日记,盖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复燃。虽然那波感情的涟漪是真的,但把它记入日记中却另有目的——她想让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颤抖,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可是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进行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大脑袋们仅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他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发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以便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嗄声问:“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请卓丽丽小姐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良久,同仓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卓丽丽相处到18岁,已是情窦初开,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相当保守,他们之间并没有越界的举动。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千米的金字塔号仅是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沌已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像一个幽灵,使人惊惕不安。
几天来他们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混沌却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真相,趁机处理。然而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她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托付给她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算,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他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漂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陪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
卓丽丽气恼地说:“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昵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目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前额叶和下丘脑是负责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屑,他知道这是因为(人类)有求于他。这会儿,总算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便笑答:“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突然复活,卓丽丽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吧!”
卓丽丽紧握着他的手:“拜托你啦,为了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的地球。”
这句话突然激起卞士其的敌意,一股暴戾之气涌出来,他冷淡地撂一句:“只是你们的地球。”
卓丽丽浑身一震,冰冷的恐惧从脚踵慢慢升起。她没有想到生死之际,卞士其还念念不忘对人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下,明天他会全力以赴吗……她努力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士其,有句话我早想说了。我觉得,在‘大脑袋’和‘小脑袋’之间制造敌意是毫无道理的,同属人类嘛,尤其在年轻人之间更不该如此。我们的父辈年纪都大啦,难免固执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人脑的衰老不可避免,就拿大脑中新陈代谢的废物——褐色素说吧,婴儿是没有褐色素的,但到60岁以上,褐色素竟占脑颅中一半以上的空间,它会造成老人智力和性格的变异。”她说,“不过我说的是自然人脑,你们的人工脑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废物积累过程吧!”
她没料到这些话明显地震动了卞士其,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疏忽自己的使命。”
两人互道晚安入睡,他们都感觉到,突然复活的感情又突然冻住了。
再过10秒钟就要在混沌上降落。
金字塔号早已调整好飞行姿态,现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天体正飞速逼近,卓丽丽在进行宇航训练时,已作过多次模拟降落,这种地面晃动、飞速逼近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真正进入临战状态,精神亢奋,紧盯着屏幕,用思维波快速下达各种调整指令,与普通宇航员不同,他两手空空,不操作任何键盘和手柄,这使卓丽丽觉得十分别扭。
金字塔号已进入混沌的引力范围,但混沌的引力相当微弱,与它的巨大形体很不相称,这使飞船降落更像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飞船对接。金字塔号怒吼着,耗尽了所有的能量用于最后冲刺,想尽量消除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产生了超过15g的超重值,尽管卓丽丽穿着抗荷服,并且努力缩紧腹肌,调整呼吸,还是产生了严重的黑视现象,她绝望地祈祷着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后便缓缓坠入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撞击。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冥冥中有强大的信念在催她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卞士其的怀抱里,光脑壳下一双眼睛睁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挣扎着坐起来,未等她问话,卞士其就欣喜地说:“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飞船静静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有其他天体常见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担忧的降落竟是如此顺利,她感激地握着卞士其的手,喃喃地说:“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着摇摇头:“我想不是我的功劳,我总觉得混沌是主动者,它迅速调整飞行姿态迎合着我们,把飞船给‘粘’住了。”
这句话唤醒了卓丽丽的警觉,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说:“快进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这时,飞船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晃动一下,下面的事态使他们目瞪口呆:混沌天体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涛,遮天盖地的波涛,缓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压过来。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波涛,是飞船所在处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坚硬表层忽然间变成柔软的极富弹性的胶体,从四面八方向飞船逼过来。卞士其怒喝道:“上当了!立即起飞,还来得及飞出去!”
卓丽丽迅速制止他:“不要起飞——这样不是更好吗?”她苦涩地说。
卞士其低头看着她,当然明白卓丽丽的意思,混沌的行为已经证明它的恶意,能在混沌的内脏里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说话了,握着卓丽丽的小手,静观事态的发展。
最后一块圆形天穹终于合拢,飞船被绝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感觉到飞船仍在混沌的肌体里下陷,从轻微的超重判断,下落速度还在平稳地增加。
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路程。
他们打开了舱外照明灯光,可是灯光穿不透浓稠的黑暗。飞船所到之处,混沌的肌体迅速洞开,飞船经过后又迅速合拢,没有丝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怖感紧紧箍着飞船。
卞士其和卓丽丽一声不吭,只有阿诚忍受不了这无形的重压,一声声悲哀地吠叫着。
熬过漫长的时间——其实才十几分钟,卓丽丽忽然迟疑地说:“有光亮了?”
飞船周围似乎出现了微光,他们正穿越的介质从胶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卓丽丽轻声地说:“把灯光熄灭吧!”
卞士其点点头,用思维波下了命令,全船灯光立即熄灭。这一来他们看清了,舱外的确是朦朦胧胧的微光,光度很快变强,周围的介质越来越稀薄。忽然——就如飞机穿越云层一样,飞船弹跳出去,到了一个明亮的极为巨大的空间。
这是混沌的内腔,是一个空无世界,没有任何实体,没有光源,只有像雾一样飘浮的光团,而光团很不均匀,有着错综复杂的明暗和流动,就像海洋里的冷暖潜流。很久之后,人类对种光场才有所了解。从本质上讲,人类(和电脑)的智力运动本质是能量的有序流动,脑的物质结构只是约束导引这些流动的管道网络,但混沌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它利用光作为思维载体,不借助于物质约束就能实现能量的逻辑流动。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认为是它的大脑。
这个空无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个三维图像,它的形状頗像一个缩小的涡状星系,有两只长长的边界模糊的旋臂,图像一直在缓缓地旋转着。
眼前这些奇特景象使他们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在穿越飞船,穿越他们的身体和大脑,脑海里有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久已遗忘的前生的语言在不停地呼唤。
飞船很快降落到涡状物附近,然后便静止不动,惊魂甫定时,卓丽丽发觉自己正紧紧偎在卞士其怀里,她便没有去挣脱,心中有甜甜的苦涩。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然轰击两人的大脑,卓丽丽茫然扬起头,见卞士其突然亢奋起来,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接着漾出欣然微笑。
卓丽丽迷茫地注视着他,忽然,飞船密封舱的门缓缓打开了,卓丽丽知道这是卞士其用思维波下达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舱外走去,卓丽丽惊慌地喊:“你没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头,匆匆地解释道:“混沌已测出我们的生存环境,并在飞船周围形成类似于舱内的小气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点出来吧!”
卓丽丽将信将疑地走出舱外,的确,舱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气环境,这里是零重力区域,两人都悬空漂浮着。卞士其告诉她:“我已经能读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现在就同它交谈。”
连续不断的白光轰击卓丽丽的大脑,但是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信息,她只能分辨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图形,在脑海中呼啸着冲过去。卞士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从外形很难看出他在同混沌交谈。只有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晃动的身躯,亢奋的面容,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维。
卓丽丽心情很复杂,既感欣喜,又有莫名的恐惧。她和卞士其的力量对比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现在天平那边又加上混沌这个重砝码。如果卞士其怀有三心的话……像是为她的预感作证,胸前一个纽扣忽然无声跳抖起来,她的脸色刷地变白。
这是爸爸同她约定的秘密联络信号,只有最紧急情况下才用,她偷偷看看卞士其,他正在瞑目思维。卓丽丽悄悄飘飞进舱,进入通信密室,急急打开秘密通信口。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事件,而且一定与卞士其有关,她暗自庆幸,混沌的奇异外壳没有隔断地球的电波。
72个大脑袋聚在卞天石屋里,聚精会神地观看全息天体图。
按照预定计划,卞士其将把引爆推迟,在混沌到达土星半径以内时再进行。这样可以在地球上造成“适度灾变”,其规模要足以动摇人类的统治,又不致于毁灭地球,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地球生命的变异,文明的进化。
绝不能再让那些智力低下却又自命不凡的小脑袋统治地球了,他们早该被历史抛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正是造物主对大脑袋的垂青。
超级电脑模拟了这个过程,当混沌切入土星轨道之后,它猛烈地爆炸了,瞬间变成银河系中最亮的星星。强烈的白光经过76分钟到达地球,然后是强烈的粒子风暴,地球电离层被破坏,通信中断,臭氧层在几秒钟内全消失。大气层被吹向地球背面,形成全球范围的风暴,部分大气被吹出地球,形成彗星状的长尾。迎光的东半球几乎同时起火,海水气化爆炸,西半球掀起狂暴的海啸,许多建筑物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估计只有不足1/10的人可以幸存。
71个人静静地观看演习,只有酒井惠子悄悄走向窗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缕青丝,这是她做换脑手术时留下的,一直偷偷保存着。那天去航天港为金字塔号送行,卓丽丽说:“我会回来的,我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那时,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飘逸柔松,回到西藏后,惠子就从保险柜里取出自己的长发,悄悄放在身边。
71个大脑袋仍在讨论灾变行动的善后,当然是用思维波快速交谈,他们都紧闭着嘴,这使他们的表情显得冷酷怪异。
酒井惠子痴痴地看着卞天石,卞天石是她的恩师,是她心目中的至圣,在师母去世后,恩师便是她深深爱恋的情人。每次浴前松开长发时,卞天石常夸她:“你的头发真漂亮!”
尽管他们尚未结婚,而卞士其和丽丽实际早已承认这位继母,丽丽长到17岁还常常偎在惠子阿姨身边,缠着她梳头,也常常由衷地赞叹:“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
这些都是前生的回忆了。
做了换脑手术之后,她已学会冷静地思维。在大脑袋看来,“感情”只是对理性的干扰,是思维流动中一团失控的涡流——女人头发的颜色和长短,对于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对此津津乐道,实在是令人羞耻的低级趣味。几年来,她和卞天石虽然近在咫尺,但相聚的时候很少,既然所有的思维交流可以远距离进行,就不必浪费时间聚会了。她和卞天石也一直没有成婚,在遗传工程上未取得突破前,卞天石不愿意结婚,因为他不愿意养育出“小脑袋”的儿女。这回,他们决定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是冷静的决定,不是冷酷,他们是为了促进文明的进化,几亿人死于非命,只是这场革命无可避免的副产物。
但是,鬼使神差的,卓丽丽的一头青丝竟然把她的理性思维拦腰截断!几天来,旧日的感情一下子全复苏了。也许女人天生是理性思维的弱者?她忍不住对镜自照,那丑陋的光脑壳的确惨不忍睹,对于一头瀑布般青丝的痛苦回忆啃啮着她的心。夜晚睡在床上,她渴望能躺在卞天石的臂弯里,渴望天石用手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卓丽丽那样。
可是,丽丽马上要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空无了,还有士其,她最后瞟一眼卞天石,果断地退出房间。
地球政府的绝密通讯线路突然有陌生信号插入,一个光脑壳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急促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这就是‘适度灾变’计划的详情,我将以个人名义劝说卞天石中断这次行动,请你们立即通知卓丽丽予以配合。要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个半小时后,卓太白代表世界政府宣布的命令到达金字塔号飞船:
1.立即处死卞士其。
2.卓丽丽全权处理有关事宜。如果无法建立对混沌的控制,就按原计划立即启爆。
卓太白又加了两句:“考虑到你与卞士其的智力差异,你要立即处死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他会玩弄你于股掌之上。飞船距地球太远,不可能再同你联系了。永别了,我的好女儿!”
屏幕上卓太白老泪纵横。
读完命令,卓丽丽冷静地启动了主电脑的密码锁,从密室里取出电子消音枪,那是特意研制的,只对大脑袋的脑结构有破坏作用,对于普通人则不会造成共振,所以对卓丽丽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安全的武器。
痛苦、愤怒煎熬着她,她羞耻地想起,金字塔号在黑暗中下陷时,自己曾紧紧偎依在卞士其怀里。她自以为用柔情征服了这个异类,可是……那人紧紧拥抱她时,还在想着如何杀死50亿地球人!
她镇定了情绪,提着手枪走出密室,卞士其也进入指令舱,正用思维波向飞船下达指令,可主电脑已锁定,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两个字:
“密码?”
阿诚爬动四肢,从舱外飘进来。卞士其回头,见卓丽丽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把奇怪的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卞士其神色自若,静静地看着她。
“你在修改飞船程序?”卓丽丽声音枯涩地问。
“对。”
“你想实施那个‘适度灾变’的计划?”
“不错。”
两人沉重地对视,良久后,卓丽丽苦涩地说:“还有什么话吗?”
卞士其微微一笑:“没有,尽管开枪吧!”
卓丽丽狠下心,扣动了扳机,卞士其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身体突然倾斜,两眼奇怪地圆瞪着。阿诚觉察到了男主人的不幸,焦急地冲上去,狠命撕扯他的衣角,唤他醒来,一边对女主人起劲地狂吠。
卓丽丽警惕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确信他已死亡,她便丢下手枪,汹涌的泪水凝成圆圆的泪珠粘附在面颊上,之后,她抱起卞士其的尸体,吻吻他的双唇。
“我们为什么非要成为敌人?”她苦楚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沉默下来,像一座冰雕,她的思维已经麻木了,但内心深处有一个时钟,嘀嗒嘀嗒地催她醒来。良久,她长叹一声:“士其,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她想放下卞士其,起身执行起爆指令,忽然身下一声长笑!没等她清醒过来,一双铁钳似的胳臂紧箍住她,卞士其与她对面相视,讪笑地说:“在混沌的能量场内,任何武器都失效啦!不过,谢谢你的一枪,也谢谢你的一吻!”
卓丽丽感到眼前一黑,知道自己失败了,地球人失败了,50亿人死亡的前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这都是因为她的愚蠢……她忽然狂暴起来,怒骂着、挣扎着,挣不脱时,她像一头母狼,一口咬住卞士其的肩膀。
卞士其疼得咧着嘴,用干净利索的一击勾拳把卓丽丽打昏。
卓丽丽醒来时,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监牢里,就像包在一团粘稠的透明液体中,她绝望地挣扎着,手足可以挪动,却冲不破这无形墙壁。阿诚扑在这无形的圆筒上,用爪子抓,用牙咬,愤怒地狂吠着。
卞士其正在紧张地破译那道密码,看见卓丽丽醒来,他冷冷地撂上一句说:“你已经陷入混沌的能量场里,不要白费力气。”
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字:“密码解除,请输入后续指令。”
卞士其很快解除飞船起爆的各种预定程序,从飞船飞行轨迹看,混沌已进入木星轨道半径之内,并继续向地球逼近。
卞士其游了过来,站立在卓丽丽对面,面带讥笑,左肩上血迹斑斑,卓丽丽仇恨地闭上眼睛。卞士其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似乎要把她的眼帘烧穿,但卓丽丽一直没有睁眼。忽然,她神经质地解开长发,让它披落胸前,用手指梳理着,漆黑的长发衬着她的柔美,她紧闭双眼,热切地自语着,像是热病病人一样,不连贯的呓语,不过,卞士其都听明白了。
她说:“惠子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说话时她又回到7年前的少女时代,连语言也变得清脆婉转。
她说:“士其你真坏,也学会向姑娘献殷勤了——不过我真的像春之女神吗?”这是追忆17岁的一段绯色时光,就是灾难到来之前不久。那天,丽丽穿着洁白的夏日休闲装,长发瀑布般滑过裸露的肩头,当时卞士其忍不住赞叹:“你真像一尊春之女神!”
她又细声细语地问:“士其你是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卞士其有些愕然。不,他们的爱情尚未发展到这地步就被拦腰截断了,丽丽是在用想象把它补齐,她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圣洁光辉。
卞士其沉默着,打开与地球的通信,屏幕上正播发着地球政府对大脑袋基地的军事包围,蝗虫一样的飞碟带着核弹和电子消音武器,无数导弹也去掉弹衣。卞士其知道这些图像是有意发来的,妄图对他有所震慑。
他冷笑着关闭屏幕。
阿诚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变化,它茫然地吠着,在寂静的飞船舱里,吠声显得十分清亮。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能量场忽然解除了,阿诚一下子跌入女主人怀里,大喜若狂,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卓丽丽睁开眼睛,卞士其正在她对面,目光冷静。她叹口气,她并不指望自己的爱情呼唤能打动这个冷血的杂种机器人,但她也只有尽力而为。忽然卞士其脸上掠过一道微笑,就像一波阳光掠过草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一声不响地举在卓丽丽眼前。那是他们的合影:蓝天、白云、金黄色的海滩,泳装裹着青春的身体,他们头顶着头,笑得那样畅意。
卓丽丽闭上眼睛,大滴泪珠从眼角飞出来。
卞士其笑了,伸手拉住丽丽:“来,丽丽,我教你与混沌对话。”
他不容分说,拉着丽丽飘出舱外,卓丽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后。
“你已经看到,我与混沌建立了沟通,这是混沌的功劳,它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思维交流方式。其实原理是非常简单的,它认为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光都是最重要的物理量,因而视觉是所有高等生物必不可少的感觉。因此,它们把星际间的交流方式建立在视觉基础上。”
“顺便说一句……”卞士其困惑地说:“混沌似乎没有语言,我曾尽量向它解释,它似乎从没有语言的概念,可能是一种哑文明,现在你看那个图像。”
尽管有深深的敌意和不信任,卓丽丽还是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混沌的中心悬着那个类似涡状星系的三维图像,两只长长的旋臂正在缓慢旋转。
卞士其加重语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图像?是飞船原来的主人,赫拉星人!”
这个出人意料的宣布使卓丽丽十分吃惊,她呆望着卞士其。卞士其笑起来:“没错,是赫拉人。尽管它与我们对人的概念太过悬殊,详细情形你自己慢慢观看吧!我还是先把思维交流的原理讲完,在视觉过程中,外界物体反射的光线经过视觉器官,转化为电信号,最后成像于大脑。现在,混沌将不停地向我们脑中输进这个赫拉人的形象,再把我们脑中形成的虚像取出作为参照物。由于异种生命的视觉过程有差异,乍一开始,实像和虚像可能大相径庭。可是混沌会自动地调整输入参数,直到实像和虚像完全一致,调整完成后,两种文明的交流模式就已确立,然后它就能够以光速向你输入有关赫拉人的信息。你听懂了吗?”
卓丽丽点点头,听见卞士其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对你同样适用,刚才你未能理解,只是因为输入速度太快,现在我让它降到每秒米级的速度,也就是你们的神经反应速度。”
一道道白光又开始轰击她的大脑,白光逐渐拉长拉慢,直到分离成一个个独立画面。画面上的形象奇形怪状,毫无章法,而这些形象迅速变形,逐渐向涡状赫拉人的形象趋近,等二者完全重合后便定格不动。随后,卞士其说:“现在混沌开始为你输入信息。赫拉人认为,就像物质无限可分一样,宇宙的层级也是无限的,某一层级的无数小宇宙组成更高层级宇宙的一个单体,依此类推,其极限称为终极宇宙。幸运的是,赫拉人与我们同属于一个层级,只是分属不同的震荡小宇宙而已,这使我们的交流相对容易一些。”
现在,卓丽丽的脑海里是广袤无边的终极宇宙,镜头迅速拉近,指向一个宇宙群,它在不停地鼓荡着,有的区域膨胀,有的区域收缩,有的地方正在发生大爆炸。卞士其解释道:“赫拉人认为,我们这一层级的宇宙是由无数震荡小宇宙组成,宇宙蛋爆炸后飞速膨胀,形成无数天体,亿兆年后又塌缩成新的宇宙蛋,现在镜头中是赫拉人居住的诺瓦宇宙。”
镜头继续拉近,显示出一个膨胀着的宇宙,继续拉近到一个涡状星系,再是一个恒星系,最后定格在一个行星上,这是一个暗红色的液体星球,由于高速自转呈扁椭圆状。镜头迅速跳闪,显示出液体星球逐渐降温,变成暗绿色。慢慢地,空无一物的表层液体里逐渐出现生命,生命飞速变异、增殖,一直到出现一种涡状生物,它们迅速占领了这个液体星球,缓缓摆动着两只旋臂在“水”中游动。卞士其解释道:“这就是赫拉人,赫拉星在不到一亿地球年的时间里进化出这种高等生物。”
接下去赫拉星球迅速变化着,种种光怪陆离的“水”中建筑接踵而出现,空中和“水”中也有不少类似飞船船只的东西。涡状人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最后的画面上,涡状人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带着某种光晕。卞士其困惑地说:“这些信息的含义我一直没弄清,在向我传输时也反复出现过这些画面,似乎是在强调,赫拉人已进化到以能量状态存在?我们先不管它,往下你会看到,诺瓦宇宙的末日快要来临了,这儿似乎也逃不脱那个普遍的规律;成熟越早的生命,死亡也越早。”
镜头拉远,鸟瞰着诺瓦宇宙,这个巨大的宇宙正在快速收缩。等镜头在推近赫拉星时,这个液体星球已经变形,自传显著减慢。涡状人就像巢穴被毁的蚂蚁群,匆匆忙忙赶造一艘逃生飞船——卓丽丽认出那就是面前的混沌。他们倾全球之力建造了这艘几乎是能力无限的诺亚方舟,不停地向其中灌输能量。最后,一小群赫拉人进入混沌飞船,向他们的母族告别。
卓丽丽几乎与混沌心灵相通,她能清楚理解混沌要告诉她的信息,甚至能理解画面之外的感情。尽管赫拉人没有通常意义的五官和表情,但她分明感受到告别仪式的悲壮。一小群赫拉人将带着母族的希望,逃到无边的宇宙之外,它们将同未知的自然搏斗,力图延续赫拉文明,留下的赫拉人将平静地迎接死亡。她还感到混沌不仅仅是一条飞船,它是一个智能人,是一头通灵巨兽,它带着对主人的忠诚和依恋,悲壮地点火升空,踏上了未知之路。经过极其漫长的旅程,混沌到达了诺瓦宇宙的边界,卞士其声音低沉地说:“悲剧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即使以赫拉人的高度文明,对此也未能预料。混沌正在穿越诺瓦宇宙的边界,所谓宇宙边界,应该是抽象的定义,并无实质意义。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边界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只有混沌未受影响,也许这表明活的生命不能通过宇宙边界。”
卓丽丽的脑海里输进这样的景象:旅途中混沌内的赫拉人正处于休眠状态,而忽然间,他们的身体迸射出强烈的绿光,光晕消失后,赫拉人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卓丽丽能感到那时混沌的困惑和慌乱,它在陌生之处焦急地呼唤自己的母亲。很长时间之后,它不得不承认残酷的事实——一夕之间它已变成弃儿。此后,它在自己体内塑造出赫拉人的形象,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想用石像留住失去的灿烂文明,然后,它封闭了自己的心智,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卞士其苍凉地说:“这个状态不知道继续了几千万年、几亿年,混沌的心智已蒙上厚厚的硬壳。忽然有一天,它收到地球上的射电信号,它一下子惊醒了,就像是一条已经绝望的义犬忽然听到失踪主人的声音,所以它毫不犹豫地向地球文明猛扑过来。”
卞士其笑着说:“所以你尽管放心,混沌不是寻响水雷,而是寻找主人的义犬。地球已经安然无恙——不仅仅如此,上帝还赐给地球人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灯,混沌的智力很可能使地球文明一下子跨越几十个世纪。”
卓丽丽放下心头重负,高兴地笑了,忽然她热泪盈眶,猛跑几步,向卞士其扑过去。她的冲力使两个人在空中连续地旋转起来,旋转中卓丽丽还在不停地吻他,泪水涂满两人的脸。
“谢谢,谢谢你!”她哽咽地说:“我感谢你,人类感谢你!”
卞士其还给了她一个深吻,认真地说:“不,我要谢谢你,使你唤醒了我的生命。”
他们紧紧拥抱着在空中漂浮,阿诚也不甘寂寞,不满地吠着,向他们飘过来。丽丽笑了,揽过阿诚放在两人怀中。卞士其向她讲述了这几年的情形……
“8年前,父亲命令我去做换脑手术,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自己将告别人类,告别心爱的姑娘。可我还是遵从了父亲的命令,我是怀着为文明献身的虔诚去做的。”
“手术后,我们的思维效率大大提高了,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远远超过原人类,这使人们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不久我发现,在我们圈子里人际感情日益淡薄。即使我的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另一部联网的电脑,只有惠子阿姨还常给我一些亲情。我们对人类的敌视日甚一日,不过那时我们认为这只是人类迫害我们的被动产物。”
“那时我们太自信,没有一个人从自身找原因,但你关于大脑褐色素的意见使我一下惊醒,大自然锤炼45亿年的自然人脑尚未淘汰这些废物,我们的生物元件模拟人脑真的就十全十美吗?这几天,我做了大量的计算和理论模拟试验,已经找到了这个恶魔——我们暂命名为‘类褐色素’,它在脑中的积累速度比褐色素更快。它的累积使人格日益扭曲、偏执、乖戾,从某种角度讲,换脑10年的大脑袋已经被魔鬼控制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身不由己。”
“只有年轻人(尤其是女人)的性激素可以部分抑制类褐色素,所以我和惠子阿姨是幸运者,症状比较轻。这次,大脑袋决定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老实说,当时我就不敢苟同。即使它能促进地球文明的发展,代价未免太沉重,50亿条生命啊!何况其中还包括你。”他深情地说。卓丽丽听得入迷,握握卞士其的手,让他说下去。
“我答应做飞船乘员就是为了见机行事,在我了解类褐色素的危害后,我就更明白该怎么做。幸运的是,我不久就与混沌建立了沟通,它对人类的感情更坚定了我抗命的决心,不过当时我没告诉你。”他顽皮地说:“我想试试你敢不敢对我开枪,原来你真狠心啊!”
他愉快地笑着,卓丽丽表情苦涩,用手轻轻抚摸卞士其的光脑壳,似乎那儿有无形的伤口,于是她轻声地问:“真的没有受伤?”
“真的。混沌早告诉我,在它的能量场内决不容许杀戮生命的恶行发生。”
“肩上的伤口呢,很疼吗?”
“当然!你简直就像一头母狼!我差点儿来不及取消起爆指令,那是我在此之前设置的。我只好给你来一下,还疼吗?”
卓丽丽摇摇头,把头埋在卞士其的怀里,等她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的忧虑感染了卞士其,他的心境也变得沉重起来,看着痴情的姑娘。尽管今天上演的是喜剧,但是他们之间仍然可能以悲剧结尾,大脑袋和普通人的鸿沟肯定难以填平。还有,他们是否能很快研究出化解类褐色素的药物?否则,他们最终也会像爸爸那样冷酷乖戾,如果那样的话,他一定在精神尚清醒时自杀,决不会等自己被恶魔控制后再去害丽丽。他把这些愁闷抖掉,说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混沌吧!它的未来已安排好了,它将到达近地轨道,成为第二个月亮,你看——”
他打开全景屏幕,在浩瀚的宇宙中,混沌正精神抖擞地飞速前进。这会儿,它已经越过木星,进入小行星带,一颗闪亮的小行星在舷窗旁疾闪而过,偶尔有一颗小天体撞在混沌上,激起一波沉重的振荡。混沌的外壳迅速抖动变形,把撞击能量吸收储存,又慢慢地恢复正常。混沌飞越火星,蔚蓝色的地球越来越大,卓丽丽甚至能感到混沌内勃勃跳动的喜悦之情。忽然,卓丽丽惊奇地睁大眼睛,她膝上的阿诚突然变成了两只,一模一样,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摇头摆尾。不过卓丽丽莞尔一笑,她看出其中一只轮廓不大清晰,带着某种光的流动,用手抚摸,那儿是一团虚无。她知道这是混沌玩的小游戏,是混沌为自己创造的形象,这只不会说话的灵兽是以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喜悦,希望得到主人的宠爱。
混沌的速度已显著降低,等它降到每秒7.8万千米时,进入离地球38万千米的外太空,它就会变成第二个月亮,直到终生。
地球的观察者发现,混沌进入卫星轨道后,把金字塔号轻轻弹出来。从传来的图像看,卓丽丽抱着阿诚,依偎在卞士其怀里,距地球还有20万千米之遥时,她就急不可耐地高喊:“爸爸、妈妈,我们马上就回家啦!”
宇航局长在屏幕前轻轻摇头,这哪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宇航员,倒像是去外婆家度假归来的小女孩。不过,他没有责备丽丽,他打电话询问有关部门,得知对大脑袋的军事行动已经取消。当然,那几道防线是不能取消的,他知道,如何处理与大脑袋的关系,是世界政府近几十年的最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