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佟韦1999年7月19日,是中国文联成立50周年纪念日。佟韦作为第一次文代会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之一,当年刚满20岁,现在已成为蜚声海内外的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由于他“文革”期间曾下放咸宁古道热肠的佟韦“五七”干校,对向阳湖的感情很不一般,我便如约来到北京朝外金台里,采访了这位著名书法家。
古道热肠的佟先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首先对我说:“你每次来信和所寄‘向阳湖文化人采风’,我都已拜读,谢谢。我还认真看了全国政协八届五次会议1137号提案(《建议文化部和湖北省领导重视并支持咸宁地区文化资源开发》),沈鹏等知名人士充分肯定了开发干校文化的价值。你现在应再接再厉,趁热打铁,正可谓‘向阳光景好,华年写华章’。”
我心想,向阳湖的人文景观确实令人瞩目,但说我处在华年还行,离写华章却有不少距离哩!于是,我问佟先生:“您在干校正值不惑之年,写过‘华章’吗?”他马上回答说,当时不可能写什么,回京20年后倒是写过追记干校“采药”情景的诗:“谪居向阳湖,群采何首乌。山边银锄落,檐下烧药壶。白发镜中减,青春好读书。”
佟韦题词“这诗写得太美了!”我情不自禁地插话道。佟先生谦虚地一笑置之,转而讲述了自己难忘的干校往事:1969年,他在文化部政治部工作,刚到咸宁,被分在干校一大队四连,住胡黄张。劳动之余,佟韦比较注意了解民间习俗,他很快就发现,此地重男轻女现象很明显,农户大都是让男孩上学,女孩待在家里,“理论”是女孩迟早要嫁出去的,而她们都对家长有意见。为此,一向乐于助人的佟韦便提议村子里办个夜间补习班,把失学的20多个女孩子都集中起来听课,他亲执教鞭。农村女孩虽然家里穷,但既好学又热情,难得家长弄点好吃的东西,总不忘送给老师尝尝,师生们十分融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干校抓“五一六”,佟韦的几个友人都被打成反革命,他凭直觉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愤然预言:“这样闹下去,一根毛也抓不出来!”岂料这话被人告密了,佟韦马上被停止教书,接受审查。学生和家长知道了,都打抱不平:“佟老师是好人,怎么挨整?”当他处在隔离状况时,老乡还默默送去油条、馒头……
农民无声的语言固然使人宽慰,而佟韦坚定的信念更令我钦佩。他生动地说:“我被审查时,多次声明我对共产党和毛主席是热爱的,北京军宣队的人却断言‘凭说这话就是反革命’,我问此话怎讲?听到的回答竟是:‘你本身是反革命,你去热爱共产党和毛主席,这不明明是反革命吗?’我说:‘这咱们可就没办法说清了,看样子是非要我承认反革命才肯罢休,可我不是呀!’他们又威胁道:‘问题不在大小,关键看态度。’针对这种谬论,我毫不畏惧,顶撞道:‘问题在大小、关键不看态度。’他们到底找不着证据,弄得很狼狈。后来换了湖北军宣队,比较注意掌握政策,我们的处境才稍有好转。”
佟韦接着告诉我,他在干校,先后与周巍峙、司徒慧敏等文化界知名人士同住一室。一方面佟韦照顾了这些老同志的生活,一方面又深受他们人格魅力的影响。在重点回忆了和周巍峙的交往之后,他感慨地说:“实在是一种‘缘’,没想到在你们咸宁住上几年,更没想到能和文艺界前辈住在一起。人这一辈子,过这种集体的劳动生活,恐怕也就一两次啊!”
我接过佟韦的话,笑道:“如果不是向阳湖的媒介,我可是没有‘由头’上门来找您。”佟韦补充说:“将来您采访多了,生动的故事听不完。假如你们咸宁组织一个座谈会,一定会大有所获。”他举例说,有一年春节,几个咸宁干校“五七”战友到国家文物局局长吕济民家吃饭,谈起向阳湖的山水、农民、同事,人人津津乐道,但提起干校抓“五一六”的运动,个个咬牙切齿。因此,佟韦认为,咸宁开发干校文化,也不宜无原则地歌颂向阳湖。在“文革”那种大气候下,办干校无疑是对文化人的一种摧残,弄清楚了这一点,才可谈别的东西。如向阳湖的林木繁茂,令人怀想,它本身的美是值得歌颂的。如果对向阳湖提都不敢提,也是不对的,那段历史毕竟长存于每个干校人心中。现在不是有人攻击咸宁人“开发耻辱”、“出卖苦难”吗?那是无知!
我注意到,佟韦边说话边爱用右手指在大腿上划来划去,猜测大约是书法家特有的习惯吧?这倒是提示我该请他惠赐墨宝了。佟先生真是好说话,很爽快去书房忙乎了一阵,写下两幅字相赠。我欣赏之时,自然联想起周巍峙先生曾论及佟韦书法:“风神古朴,气韵飘逸,妙出心裁,情随笔至”,实可谓精到的短评矣!
佟韦收拾起笔墨,又向我介绍说,他的夫人何锐原在中国文联资料室工作,也是向阳湖的“五七”战士,可惜10多年前得了严重的脑血栓,她在病榻上以顽强的毅力,还写下回忆孟超、司徒慧敏和侯金镜在干校的文章。我立即提出去隔壁房间找何锐交谈几句,见面后,她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嘟哝道:“向阳湖,有鱼、有堤、有草……”我看了一阵难过,不忍心多打扰,便主动告辞了。
佟韦为温泉中学题匾顺带提一笔,我从北京回来不多时,咸宁温泉中学修整门面,学校负责人托我写信请佟韦拨冗题写校名。佟先生十分赏光,百忙中寄来了题字,更难得的是,他得知我编写的《向阳情结——文化名人与咸宁》一书尚需稿件,还附上一篇题为《向阳湖里向阳人——周巍峙在咸宁》的长文。我一睹为快,窃以为这才称得上“华笔”写的“华章”!第1章“亦苦亦乐向阳湖”
——访著名书法家王景芬“往昔执锄思京都,今朝抚鬓忆咸宁。风雨兼程千里路,亦苦亦乐向阳湖。”——这首诗是王景芬先生在京寓所接受我采访时的即兴之作,它生动地道出了年近古稀的著名书法家一种“苦尽甘来”的心境。
王景芬在题诗在王老的“耕云斋”里,首先吸引我的是墙上挂着主人自书的一幅字,上录当代楚辞大家文怀沙的赠言:“兰者,王之香也。离骚云,芬至今犹未沬。”王老见我观赏良久,解释说因自己的名字颇有女性味,引起文怀老的兴趣,遂偶成此佳句。雅事一桩,让我羡慕。接着,王老介绍起自己昔日下放咸宁干校的经历:他原来是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毕业,“文革”前在文化部艺术教育司任职,1969年下放向阳湖,分配在一大队二连,一直干到1973年。在干校,由于带着“莫须有”的帽子,4年间没让他回京探过一次亲。那时的劳动真叫苦,年初三就得下田插秧,上身穿棉袄,下身穿短裤。因为天气冷,往往一套上解放鞋,脚便冷得难受,有时甚至只得往鞋里撒泡尿热热以应急;还有的“五七”战士随身带个小酒瓶,装上“一○八”(1.08元一斤的劣质酒),不时喝上一口,以暖和身体。他那时力气大,经常挑200多斤的担子不当一回事。咸宁乡间土质很硬,下雨还容易打滑,可他很少摔跤。有趣的是,连里开批判会,有人喊打倒某某大人物时也捎带喊“打倒王景芬”,他倒觉得是抬高自己,顶好玩的,也跟着喊。看到他是个乐天派,从不叫苦,文化部有位会计师曾问他:“老王,劳动这么累,你还挨整,可你为什么总是有说有笑?”他心里明白没说出来,自己的信念没丢!
作者和王景芬老书法家精神颇佳,谈话时不时夹杂着爽朗的笑声。我自然受到感染,追问他在向阳湖“苦中作乐”,还有哪些体会?他回答说:“一种是劳动的乐趣,看见秧苗一天天长高,稻子一天天抽穗,结籽饱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另一种是读书的乐趣,干校后期空闲时间多,我仔细通读了那时要求看的马列的6本书,以及中国通史等,开始对‘文革’进行了一些思考;还有一种是生活的野趣,例如,向阳湖一带水沟里的鲫鱼很多,一抓一大把,集起来一大堆,我们便送到食堂去或自己改善生活。老出版家谢冰岩被诬为‘叛徒’,军宣队要我调查他,安排我们住在一起,老头儿却照顾我,烤鱼给我吃,味道特别好,比如今在全聚德吃烤鸭香多了!这可以称作‘文化人的味道’。”
王老概括的三种乐趣,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值得回味的。他兴头上又告诉我,近日回忆往事,吟成两首绝句,分别描绘了向阳湖岁月的苦与乐——“当年咸宁并不宁,文人墨客喧闹声。锄头犁耙齐滚动,铮铮铁骨炼成金。”“当年咸宁并不宁,文人举锄歌唱声。手捧泥土闻香味,心田已酿新文明。”听罢如此声情并茂的好诗,我不由得随着他吟咏起来。王老善解人意,立即取来笔墨,一气将二首诗书于宣纸之上,送给我以作纪念。
这两幅草书字与字之间延绵不断,但草不逾矩,狂而不乱,自然率意,风格秀雅。我谢过之后,顺便问及王老的简况,方知他的书法从学颜真卿入手,继学赵孟,又习“二王”、张旭等行草书,终于卓然成家,作品不仅多次参加国内外大型书法展览,还有不少被全国各大博物馆、碑林收藏镌刻,并流传到美国、日本、西欧和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他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协艺术培训中心主任,近年来为在全国范围内建立、扶持起一支书法理论队伍花费了大量心血……访谈接近尾声,我抓紧时间,请王老再谈谈对咸宁发展的希望和建议,见多识广的他稍作思考,娓娓道来:“发展地方经济,要找准着眼点。你们关键要搞清楚自己压过别人的特点是什么。我以为,咸宁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便是抓住了其中一个点,但如何具体操作和实施,这里面还有大学问。几千文化人到向阳湖劳动生活,都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你们收集资料、采访宣传,填补的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这批文化人的一段空白,这本身就可形成一部文化志,汇集成书以后,会很快在全国乃至国外打响咸宁的知名度,带动鄂南经济的腾飞。举例说,唐代柳宗元被贬谪湘南,写下一篇《永州八记》,该市前几年举办文学座谈会和书法展览,吸引了各地文人和商客纷纷前往,一下子签订大批协议,商贸洽谈和引资的数额达两个亿之多。因此,咸宁也可挤点钱,邀请下放向阳湖的文化精英们多去走走,那里毕竟曾给他们带来说不完道不尽的苦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