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著名学者程代熙一席谈1999年5月中旬的一天,我从《文艺报》上得知,著名学者程代熙在京病逝。仔细读完报纸,我仍感到意外。程先生虽然享年72岁,可在我所采访的“向阳湖文化人”中,他和今年以来先后去世的萧乾、冰心、傅振伦等九旬以上老人比起来,应该说还算“年轻”。因此,我为这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的“早逝”而惋惜,马上向他的夫人发去了唁电。尚可宽慰的是,在程先生生前,我同他作过一次促膝长谈……
那个初秋的晚上,月朗风清。我顺利找到朝阳区西坝河东里45楼,走进了程先生舒适、典雅的书斋。他满面红光,身穿一件豆沙色夹克衫,全然看不出已过古稀之年。才弄明白我的来意,程先生便操着一口重庆乡音,深情地强调说:“向阳湖,是永远值得我怀念的地方!”
程代熙生前忆干校我开始还有些纳闷,心想,对“五七”战士来说,干校生活并不是那么愉快的,程先生为何反倒“怀念”?我请他略作解释。程先生沉思片刻,摆开“龙门阵”,把我的思绪渐渐带进了昔日峥嵘岁月:“下放干校时,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正受审查。1969年9月随大队人马到了向阳湖,被分配在十四连一排二班当战士。当年我一家三代六口人,却分居五地。在一机部教书的妻子下放别处,大女儿上东北兵团插队,儿子在河南当工人,母亲和小女儿留在北京。因为我的‘问题’迟迟没有结案,竟有3年时间不让回京探亲。我为此曾在一首七律中写道:‘最是难堪身家事,月夜思亲五处忧。’直到1972年以后,政策才有所松动。唉,一晃过去20多年了。”
作者和程代熙程先生的干校遭遇固然不堪回首,而他的心路历程却是值得怀想的。因我是从咸宁远道而来,他如同班荆道故,继续讲述道:“你问我为什么在逆境中精神还没有垮?我可以重点谈谈干校后期,是李贺伴我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本来我是搞外国文学研究的,对古诗很少欣赏。1973年,我和周绍良(古典文学专家)同屋,有次他探亲返校,从北京带来一套石版印刷的《全唐诗》。我没书读了,便向他借了其中李贺的一函。之所以单挑李贺诗,是为了应付军宣队检查。因为毛主席喜欢‘二李’(还有一位是李白),可以搪塞。李贺诗一共5卷,我花了不少时间抄写一遍,并打上标点,一共232首。多年后我找出文学和中华版的本子对照,我的手抄本最全。我抄写时最突出的感受是,李贺诗色彩斑斓,生活在他的笔下都很绚丽,即使不相干的事物,他也要用色彩来形容,如最有名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给人印象极深。干校生活太枯燥了,吃饭、睡觉、劳动,即使春天能看见耀眼的油菜花,但心中的色彩仍是单调的。对比可以产生联想,我读了李贺的诗,精神生活可以说是十分丰富的。另外,他的诗作大都写自己坎坷的人生,和我的生活境遇颇有相似之处,从中能得到一种安慰。所以,多年来我珍藏着这个手抄本,时常翻翻。”
我一直专心倾听,没有多插话。程先生接着开心地说:“有人向我建议,现在这个本子可以拿出来拍卖了!”笑过之后,他又向我详细介绍了干校的一桩雅事——随着十四连的同事有的去了丹江,有的调回北京,向阳湖的留守者所剩无几。程代熙和舒芜、牛汉、绿原等四个未作结论的人被“挂”起来。他们闲来无事,便在连队的一条土路旁设了个简陋的“向阳茶馆”,每每吃过晚饭,都相约去那儿聊天。因为都是搞文学的,谈得最多的是《红楼梦》,如说起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中行酒令,大家手头无书,互相回忆书中写谁接的令,座次是谁挨着谁,最后绿原推出座次而夺魁;又如品评第四十二回,大家讨论宝玉面对着黛玉和宝钗两个人选择谁,分析最多的是宝钗。程代熙发表高见说,曹雪芹写这个人物并不是用文字直接贬损她,而是通过刻画她的举动,她总是顺着你,然后驾驭你,真是写得妙!作者一方面写宝钗有心计,一方面也写黛玉的单纯。通过人物对话,把两人的心理世界和思想境界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从第九十八回论述高鹗续书的价值:大家一致认为,写宝玉成婚之时黛玉去世,强烈的对比将悲剧气氛渲染到顶点,后来宝玉出家,宝钗失去了他这个人,却赢得了夫人的身份,她争的是地位,远不及黛玉争的是宝玉的心!
程先生生动地讲述着,似乎完全沉浸于浪漫的往事之中。作为忠实听众,我的情绪自然也受到了感染。我在思考,他们几个落魄文人有家不能归,有苦无处诉,却并没有消沉、失望,而是从文学名著中寻找余兴,耐心等待着光明重现。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不正是向阳湖文化人最可宝贵的品格之一吗?
程代熙题词见我若有所思,程先生的话题由回忆转到现实中来,他习惯性地将刚戴上的眼镜又取下,然后以一个理论家敏锐的眼光,肯定地说:“你现在从事的事业,是很有意义的。开发干校文化很可能时间越长,越能显示出它的价值。因为这段历史是在向阳湖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的。要讲经验教训,我大致说两点:其一,‘文革’是毛主席最大的失误,实实在在是革了文化的命,把国家的命脉也差点革掉了,老人家的出发点是反修防修,把中国的事办好,但结果适得其反,这一点,中央的《决议》已作详述;其二,‘文革’冷落知识分子,对国家、对民族是重大损失。如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下去的人,从领导到编辑,在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等领域都有独到的贡献,应该说是一支很强的队伍。如今这些同志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年老退休,今后很难再培养出像王利器、顾学颉那样博学的专门家了!”
老前辈们的学问堪称高山仰止,程先生自己的成就亦令人瞩目。他从咸宁回京以后,曾以诗明志:“向阳湖畔度春秋,劫后余生未敢休”,为弥补荒废的岁月,潜心钻研学术,从不懈怠,陆续出版了《文艺问题论稿》、《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中的现实主义》、《艺术家的眼睛》、《海棠集》、《理论风云录》等论著及大量译作,并即将汇编成洋洋十大卷文集。1983年,程先生从人文社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任调研员,稍后担任《文艺理论与批评》主编长达10多年;同时,他还主持完成了国家“八五”社科重点课题《新时期文艺新潮评析》,受到专家和读者的广泛赞誉。
时至今日,我提起上述的一切,心中充满懊悔。如果知道程先生得了癌症,我是无论如何会放下手头其他专访,先完成这一篇的。呜呼!正如程先生对向阳湖的感情一般,我对他只剩下追思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