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著名古典文学专家顾学颉一年多来,我陆续收到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顾学颉先生寄来的6封大札。这些书信情真意切,无一例外地谈的都是有关向阳湖开发事宜,下面不妨摘抄一二,如:“发掘向阳湖文化资源是一项建设性的工作,大有可为。干校设在咸宁,因祸得福,可以说也是湖北的一份特殊收获。那么多文艺界各阶层人物,都相聚于一时一地,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遇。这批人涉及文化领域的方方面面,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贡献和影响,把他们的事迹、作品介绍出来,应该说意义是很大的”;又如:“实现你们的规划,需花不少人力、财力和物力,都非一个早晨能办到的,不如先从容易办的做起,先造成一个声势、舆论,引起省里、中央的重视与支持,事情就好办了。如能和企业界的朋友建立关系,那就更好。”——要问这位古典文学老专家为何对鄂南的发展如此关注,还得从我对他的那次访问说起。
顾学颉在书斋1996年暮春的一个上午,83岁高龄的顾老在自己故纸成堆、图书满架的书房里静坐养神。听说家里来了咸宁客人,他十分高兴,稍坐片刻,他的回忆就把我带到昔日风雨如晦的岁月。老人缓缓叙述道:“我是1952年底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的,后来古典部又调来汪静之、张友鸾、陈迩冬、王利器、周绍良、舒芜等人,可谓极一时之盛。没料想5年之后,因为我在一次高知座谈会上放了炮,向会议主持人提了意见,成了‘罪不容赦的大右派’,工资降了五级,只发70元的生活费。到‘文革’下放咸宁干校时,虽已年近六十,仍被强制劳动,就像麻将牌里的‘听用’,脏活、累活都没少干。有段时间,我住在远离十四连连部的荒坡上,一人搭个棚子,晚上看守瓜园。尽管有条黄狗相伴,但四周猫头鹰‘格格’叫个不停,听了令人毛骨悚然。这种境况,使我想起东汉逃躲‘党锢’之祸的两位名人,感慨万端,不禁赋诗书愤:‘望门无处投张俭,舂保何人识杜根?漫野枭鸣声格格,独携黄犬守瓜园。’”
我对诗中用典似懂非懂,便请顾老逐句作了解释。接着,老人又即兴挥毫,将四句诗抄好相赠。我一边欣赏顾老的书法,一边继续提问。于是,他又谈起干校后期,政治气候有所变化,自己在连指导员韦君宜手里摘掉了右派帽子,加上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再写诗时心情已大不一样:“泛泛波中凫,悠悠濠上鱼。静观天趣在,不厌向阳湖。”
到了1972年,顾老调回北京,3年后退休,他仍出了不少成果,还受聘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生评卷委员,及南开大学、上海师大兼职教授。抚今思昔,他特别向我谈起自己受到胡耀邦同志关心的一桩往事:70年代后期,顾老一直为住房问题所困扰,无法落实政策,有次他听胡耀邦同志作报告,坐在前排,当时心想,为什么不向胡主席写信求援呢?果然不到一星期,耀邦同志亲笔批示,他的房子终于得到落实,不久搬到了团结湖。为表谢意,他送去自己的两本精装书,耀邦同志很愉快地接受了。
由此看来,顾老和一些先贤故友相比较,还算是幸运的。我曾读过他的两篇“怀人”的文章,分别写的是女诗人沈祖棻(《随笔》1989年第5期)和文艺理论家冯雪峰(《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3期),前者背着“右派(程千帆)家属”的十字架,多年受尽了冷眼;后者历经磨难,却不幸辞世于“文革”即将结束之时。我想,如果两人都能多活几年的话,定会像顾老一样,留下更多的文章和诗篇!
顾学颉诗词手迹顾老近年出版(及重版)了新、旧著作《顾学颉文学论集》、《坎斋诗词录》、《元明杂剧概说》以及校注的《醒世恒言》、《今古奇观》、《白居易集》等书。为了有助于两岸文化交流,还写了一本《海峡两岸著名学者——师友录》,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我自然很想知道一个学者眼中怎样看我区开发干校文化的工作,老人肯定地回答说:“这很好,我赞成。不过,对向阳湖的宣传,要实事求是,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切忌粉饰。要把坏事变成教训,让后人了解干校这段荒唐岁月。欧洲文艺复兴前不是有过一段黑暗时期吗?‘文革’就是一个黑暗时期。要使人们警惕,不要重演历史悲剧,不能再走那条路!”
这次分手不久,热心的顾老又抱病写了近8000字回忆干校生活的文章,嘱咐我转给《咸宁日报》发表。文中有句朴实无华的心里话,最让人过目不忘:“我吃了3年咸宁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对它怎能没有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