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老出版家范用老出版家范用先生今年76岁,借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为“养老金领取者”已10多年了。时下许多年轻的读者也许对他不熟悉,可在京城名流如云的文化圈子中不晓得他的人却很少。
出版家范用让我们简要回顾一下,范用自15岁进三联书店参加工作,在出版界干了整整50年,担任过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副社长和三联书店总经理等职;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参与策划并组织出版的《随想录》、《懒寻旧梦录》、《云梦断忆》、《傅雷家书》、《干校六记》、《红楼梦人物论》,以及“读书文丛”等书籍,在知识界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由他提议创办的《新华文摘》和《读书》杂志,20年来更是泽被学林、脍炙人口……至于民间流传关于范用的趣闻轶事也不在少数。例如,他的办公室对面是一所卫生间,友人封他为“文史(闻屎)馆馆长”,范用不仅欣然接受,还写了篇短文自娱;又如,单位有人因男女作风问题找范用理论,一生只重书情的他竟然发出“我这个领导不管床上事”的高论;再如,华君武、李平凡、黄永玉、苗地、方成、叶浅予、鲁少飞、丁聪等著名画家分别为范用画了漫画头像,主人便将它们集中印在一起对照欣赏,且题上边款:“画(化)老朽为神奇”。你笑过之后,一定会叹服范用是个名副其实的雅人。现在,我还要向你介绍的是,这位身材瘦小的倔老头儿有一副金子般的侠肝义胆,此种品格,在当年下放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期间尤其值得称道。
话还得从我上门采访范老那天说起。是日上午,天正下着蒙蒙细雨,老人见面便感叹道:“这种天气,让我想起了咸宁的梅雨时节。”接着,他很直率地问及我的意图,马上开始了回忆:“1969年9月底,人民出版社近200人被‘连窝端’,来到你们鄂南接受所谓劳动锻炼。我们社属十三连,住汀泗凤凰山;我爱人丁仙宝在文化部计划财务司,住咸宁干校的‘四五二高地’。我母亲本来要一同去的,可我对她撒了谎,没说去干校,只说是出差,没料想仅3个月后她就去世了,但干校却不准我回京料理后事,因为我那时还没解放,和群众不一样,属被监督劳动对象。我们连的任务是烧石灰,土法上马,每天打石头,烧窑、垒窑。在窑里干活,热得够呛,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我白天骨头散了架,晚上还要挨批斗……”
老出版家的讲述慢条斯理,我听得认真,记得仔细,从而收集到不少新的情况:到了1971年底,范用幸获解放。不久,军宣队需要写文字材料的人,将他从十三连调到扎寨甘棠的三大队队部。其时,红旗越剧团的主要演员丁苗芬因为劳动好,被连队树为“标兵”,范用得代她写讲演稿。由于要拔高英雄人物,而范用不习惯添油加醋写假话,时常想不出词儿,只好勉强应付。忽然有一天晚上,北京来了长途电话,要调范用回城工作,大家都很吃惊,他自己也感到意外。1972年正月返京后才知道,为了贯彻全国出版工作会议精神,根据周总理的指示,文化部留守处向上面打了报告,要从各地干校调部分司局级干部抓马列著作的出版发行。国务院文化组成员王冶秋见名单上有范用,立即批示调他回来主管业务。出人意料的是,当范用接到通知后听说十三连只调自己,没调其他人,便作出反应:“那不行,还有许多有经验的行家在干校,光调回我一人有什么用?”
范老随意聊到这里,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敬意。要知道,在“文革”时的“五七”干校,不少人都巴不得早一点离开,有的人接到调令后欢天喜地而无暇他顾,但像范用这样“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也代表了另一种文化人的风范。北宋范希文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的后人范用可以说是身体力行的。
然而,范用此举毕竟“不合时宜”,他刚回京就和工宣队闹翻了,并被警告:“企图拉回原单位,是想搞复辟!”范用却我行我素,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予理睬。他首先找国务院文化组开了介绍信,带上助手到南京、上海、杭州、厦门等地拜访一些尚未解放的老专家、老教授,请他们为重振出版事业献计献策。这样,范用又背上了新的罪名,有人批他不找工农兵,却“请隐士,举逸民”,是“穿新鞋,走老路”。幸运的是,王冶秋不在乎这种指责,反而委派吕朗找范用开名单,继续从干校调人。范用对吕朗诚恳地说:“请你做点好事,把我们的同志调回”,一边推荐了杨瑾、叶青谷、俞筱尧等人。吕朗提醒说,工宣队要求调回的人政治标准摆在第一。范用担保:“这些人都是好党员,业务骨干,搞工作必须依靠他们”,终于如愿以偿。与此同时,主管出版工作的文化部副部长徐光霄也找到范用,商量如何“挖”干校的精英,范用便提到陈翰伯和陈原,建议先调回这二位大出版家,然后由他俩再开名单。因为这件事,范用又得罪了工宣队,后来出版系统“反回潮”,批“陈陈范集团”的大字报一时铺天盖地,闹得乌烟瘴气。范用的心情很压抑,甚至认为还不如留在干校单纯。好在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乌云散去,范用从此走进大显身手的新时期。
作者和范用我听罢范老忆旧,深感这段故事弥足珍贵,更加坚信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大有可为。他表示赞同,进而评述道:“你们已采访了上百人,抢救了不少史料,留给后人,很有价值。别的地方都没想到重视挖掘干校文化,你们却已经脚踏实地干这项工作,非常难得。咸宁干校的特点是集中了大批老文化人,这在全国首屈一指。就个人而言,干校生活在我的一生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将来写回忆录,自然会详细谈到咸宁、汀泗和向阳湖。”
范老既是念旧情的人,又是位性情中人。谈话结束后,老人主动、热情地领我参观了他宽敞的新居。好家伙,客厅装饰柜里空酒瓶多、品种齐,墙上悬挂的字画多、档次高,两间书房里的藏书数量多、质量优……尽管如此,这次采访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范用先生那句朴素的问话:“光调回我一人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