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你，孩子。当你今天下午自学校返来，把一张学业优良荣誉金榜奖状、一张六年级你班上师生合照和一本纪念册分别交到你母亲跟我手中时，我方恍然自己的孩子已经小学毕业了。我结婚晚，三十九岁才有你来相伴，而此时你伯伯叔叔的孩子们有的早都大学毕业，最小的也是高中学生了。因此，当我意识到你竟已小学毕业的刹那，我是真正欣慰地笑了。
我在那张六英寸长八英寸宽的彩色照片上一眼就看到了你。第二排右起第二人，穿着天蓝色短袖运动衫，一头齐整浏亮的黑发，和发下俊秀的脸孔上绽放着的nice guy的笑容。不正是百看不厌的你吗？孩子，你不过是全班二十八名同学中的一名罢了，大家的身材都很相若，都有十分健朗的神形，都散发着纯善的未经社会污染的青春，前后四排，我怎么会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呢？是因为你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特征使然、还是我主观地全然漠视了你的同学们的存在？都不是的。你们都是活泼的、可爱的、令人着实兴奋快乐的孩子，而这只是由于你我之间一层特殊的亲子关系所产生的不可言喻的微妙感而已。这种十二年来，四千三百多个日子朝夕培养、持续茁长而益形凝聚的亲情，是我和照片上其他二十七位你的小朋友之间所缺少的。
当我打开纪念册后，这一次是我在一百多人中去“寻找”你了。我要找你，然后找到你，然后看你，要亲眼清清楚楚看到你，急切地，让排列在许多优秀少年中的你，展笑向我证实你确已欢愉而胜利地走过了人生成长过程里这一段黄金的年代。我找到了。我看到了。我满足地笑了，也高兴得眼角潮湿了。
恭贺你，我的孩子。
你们这一九八四年级毕业生共有一百七十人，全勤成绩优异“荣誉榜”(HonorRole)共三十二人，而你是金榜题名者中唯一的中国人。这双重的荣彩，让做父亲的我也得到了双倍的欣快。你的英文数学都好，这固然是你今后更上层楼纵的知识伸长的基础；但你在自然、社会、美劳、体育诸方面浓烈的兴趣投入所换取来的优异成绩，一定表示你的知识领域横的扩拓。惟其如此，我觉得你名登荣誉榜更有博大深长的意义。你不是一个死读书、读死书的孩子。我曾暗中注意你的读书习惯：你总是让知识兴趣牵引着你，也常能把你现阶段既已汲取的知识，圆熟而适切成功地用以阐释一件生活中的现象或问题，居然说来头头是道。
今天是你毕业的日子，我唯一略微失望的是没有一个毕业典礼。当然，我深知这是美国，你们的基础教育是从一年级开始像爬云梯一般一直升到十二年级的，到了十二年级毕业才有毕业典礼。也正因为如此，你受完了六年相当于中国小学的教育后，紧跟着升入七年级，在感觉上并不似跨入“初中”那样的段落明晰。可是，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小学、初中、高中，是三个截然的教育阶段，我也因此参加过三次毕业典礼，每一次也都有不同的感受。我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的情形，毕业班学生坐在礼堂前面，紧张、兴奋，也有些不知将会如何地坐着，聆听师长的诲训赠言及祝贺。那是中日战争结束后第二年在四川重庆。那是国家民族受了大劫难，在泪流血海中挣扎过来，曙光方现，每个人都要以疲惫的身心接受艰巨浩繁重建家邦的使命的时候。那也是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将告别山城，回到各人遥远的故乡，去拥抱残败的失而复得的土地的时候。师长们呼唤我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我虽然当时实际并不能掌握这句话的语意，可是我感受得到每一个字都黏附了师长们热切深挚的无限情意。因此，当致辞赠言结束，齐声高唱骊歌的时候，“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的歌声台上台下交流时，老师和同学也都泪落凄惘了。
但是，那毕竟是三十多年将近四十年前的记忆了，时、地是在苦难的中国。那样的不平凡的时代已属过去，而你今天是在美国，一个安和的、长期富足的国家；一个向素展露新兴的气象、勇往前瞻的国家。这里的人们没有我们历史性积累的忧患与悲怆情怀，故而不必缅恋既往，他们永远对未来充满热切的期待。小学毕业，对美国儿童来说，毋宁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已。而你，我的孩子，你是一个生长在这块和平乐土上的幸运孩子，也就应该有大家都有的那种健康活泼天真的基本特性，不必像我在你这样的年岁时已然负荷了过重过巨的大责重任，不必在作文簿上写下“矢志杀敌、光复山河”那样把国家民族兴亡放在自己瘦削的两肩的誓言。孩子，时已移，境已迁，没有人会告诉你当有那样的志愿了。我也不会期望你有什么宏图抱负，只要你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不恐不惊，身心健康，做一个太平幸福儿童，就已经于愿已足了。因此，你们学校不举行毕业典礼，不唱骊歌，不必感觉离别的愁戚，不必泪眼相对前途难料，不必彷徨，这才是一个十二岁的正常儿童应该有的正常心态，应该有的乐观轻松的个性。我刚才说因为你的学校不举行毕业典礼而让我略微失望，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想法，我不禁觉得有些个羞怯。
不管怎么说，小学毕业毕竟是标志你在生理及心理上都跨入了人生另一阶段的事实。生理上的变化，我担怕日后会逐渐减少我和你之间往常那种自然的因贴身所感到的亲情交流机会了。孩子，你没有兄弟姐妹，你没有机会实切地体会什么是手足之情，所以我总要尽量给你更多彼此亲近的时间，我要代表哥哥或是充为弟弟伴你嬉戏。自小每晚你入睡前我都坐在床沿上为你念故事，然后你跟我拥抱，安入睡乡。你我耳鬓厮磨的日子如此长多，父子兄弟三重关系合而为一当然更加深我对你亲情的浓度。你母亲和我都喜欢朋友——尤其是中国朋友，因此我们家的应酬自较一般家庭为多。我们的朋友很多住在海湾大桥那边的柏克莱，你大概记不得了吧，自你降世以来，每逢周末我们深夜自柏克莱开车返家，你早在途中熟睡，而一向都是我背驮你进家门的。十二年了，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乐意如此的，而你也一直习惯地让我享有对你这层“特别照顾”的权利。大概就是两星期前吧，皓月当空的初夏夜晚，我们倦游归来，我仍然背你下车，却惊异地感觉你的重量几乎已达到我所可能负荷的极限了。于是我喟叹着说：“真重啊！”你显得有些腼腆，突然用颇成熟的语调说：“我下来自己走吧！”你实际上并没下来，你也不愿意下来，我也无意放你下来。但是，就在那一霎时，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此后我势必放弃这种与你接近的机会了。你以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而现在你说了，这表示你已有成熟的意识了。不但如此，自去年以来，你已逐渐自动脱离我们“三人行”的坚强阵容，已经有选择地参加我们的成人聚会应酬，你有时故意留在家里，这也表示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生活安排了。所以，我意会到往常与你贴身接近的感觉终会在某一天突然永远消失，这大概是在你毕业的今天所给予我的最大心理压力吧。
但是，孩子，你的成长过程中此一阶段的结束，又何尝不是让我获得另一阶段新的欢悦的开始呢？我似乎大可不必那样害怕会减少与你接近的机会。因为，当你跨入另一阶段，你就更走入社会一步，于是也就有更多的人接近你，他们会同样爱护你，且比我客观。这样的觉悟以后，我的扰乱不宁的心于是逐渐平静下来。我放眼望去，仿佛已经看见了展陈在你面前的似锦前程，有那么多关爱你的人簇拥着你，我感觉你正以平稳、充沛、自信的步调，快乐地朝生命的远方走去。虽如此，孩子，你目前所处的时代和环境，较之我在十二岁时是要复杂太多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视“利益”，极端现实的时代；一个大多数人只求获取而吝于给予的时代。社会上的是非观念常因人为的熟虑狡诈的营构而动摇，许多青少年迷失，把握不住大原则；很多人但求一己私益的满足和保障，而价值观念相当模糊。孩子，我不愿看到你也那样。基于此，我仍将用一个师长在中国式的小学毕业典礼上赠言的口吻，送你八个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八个字是古人所说，并非我创有：这也是我中学毕业时一位老师赠给我的，虽然你年龄尚幼，却无妨我早日以之转赠给你。这两句话的大意，是要一个人去清除不必要的欲念，一切顺乎自然，获得心中平静，这样才能真正善用思考，明辨你所想为当为的事；也惟其如此，你方才可以谋远。孩子，我们目前的大环境是一个变动频仍，物质利益常超凌正常价值观的环境，因此你必须懂得如何先培养内心安和的重要性，俾可发挥智慧的真正实用功能力量，而看得深入长远，从而决定自己将来正确的奋斗工作方向。这是一个星际关系因科学而日近，国家与国家间畛域因文明突进而日弛，民族移动融合逐渐加强，整个人类的祸福文明的荣枯系于一念之间的时代，任何一个个人，似乎已超脱国界与民族的歧离存在，而成为一个“世界人”了。所以，你应该这样想：我的工作是为人类幸福贡献一点微小的力量。要是你具有这样高贵、宏宽的志向和开放的胸怀，你便必然不会计较片刻间的得失，也当不会只着眼于一己蝇利，于是你的得失之心就会如烟霰消隐无踪，你就会积极地健步向前，完全了无罣碍地走在自己择定的大路上。
孩子，我知道这路途相当遥远而且崎岖，但是，你不要惧怕，我会伴你同行。也许由于年纪与体力我会稍稍落后，终而无法伴你走完全程，不过我早已将无比信心附加你身，我要你清楚地明确地感觉到，即使有一天你看不见我，而在这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两个我的化身兄弟将在你左右，永远陪伴着你，使你永不感到孤寂。
祝福你，我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