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期而遇
再说好心的货车司机帮琼子出钱登记住进旅社,大约是一晚充足的睡眠,使她能静下心来打量着旅舍房间内的四周,她第一眼找到连着房间的洗手间。这也是多亏那位司机想得周到,替她打了间连着洗手间的单间房,虽说价钱比较昂贵,但他认为这女人的情形必须避开陌生人。
琼子解完手后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自己,便顺手拿起专门备好方便旅客的梳子,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那一头天生的卷发,自从命运摧残了她的花季,使她从不去理会月缺月圆今夕何夕时,自然也就顾不上去装扮自己的美丑。但当她生了孩子,心眼里无时不记挂着小方后,情爱的种子不断在心间发芽生根长叶,她的心智在逐渐由混乱走向清明。虽然她失忆了,但她却能像正常人一样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在人前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尊严。因此这时当她忽然间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头发披散,衣裳不整,她竟然就马上想到了心上人小方。
他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呢?这是谁的房间?是小方安排我来到这儿吗?忽然之间深藏心底的他就跳在了心尖瓣上,那个面容冷俊,心地善良,目光沉郁,相貌出众的人在哪里呢?
但是这一激动,又使她陷入云深不知处的迷惘中。她更加想不起那叫杨梅岭的山脚下有一双刚刚断奶的娃娃在盼望着亲娘的怀抱,想不起有关心她的人正在为她的被虏而担忧莫名。
正当她蹙着眉苦思冥想地寻找昙花一现的来因去果时,房间服务员走进来瞧见她衣服打扮不整洁,她睡过的枕上都沾有泥尘草屑,不仅用厌恶的眼神看她,还极不耐烦地对她说:“是谁要你这号痴呆女人来住旅社,真是没有公德。”
琼子没有理会服务员的嫌恶,独自站在窗前沉醉般地苦苦追寻转瞬即逝的记忆,没人知晓她的不知所措,而且一站就两个钟头。
窗外刮起了冷风兼飘雨丝,她感觉饥寒交迫,不禁将那条她最喜欢的围脖紧紧地抱在胸前,潜意识里就好像抱住送她围脖的人。
在卫校读书的阮咪咪,那一天她跟她最要好的同学俞巧茹约定,陪她去杨梅岭看看她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方文正。
二人搭乘的汽车因为路上因故阻车晚点,到达县城后已是阑珊灯火时分,当时的小县城最大的旅社也就是琼子住的那间迎宾旅社。没料当她们第二天八点半钟才起床,她们的房间与琼子住的那间正好打对门。当咪咪发现了琼子不胜寒瑟的身影后,心中的讶然与疑惑使她连话都难以成句地俞巧茹说:“巧茹,你你……你……快来看,那个……”
俞巧茹顺着咪咪的目光望过琼子的背影,不解地说:“她是谁呀?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咪咪压低嗓音说:“她就是我的情敌呀?”
巧茹仍没回过神来:“这个女的怎么会是你的情敌?”
“唉呀,她就是我跟你昨天没见着人的流浪女人呢?”
“真的呀?是她吗?我倒要好好欣赏一下她的容貌。”
巧茹本想直接去对面房里,但咪咪担心房中还有其他人,她希望是她孩子的父亲把她带来此地,那方文正就没有机会了。咪咪要巧茹在这守株待兔,不要去惊动她,等她去买些早点进来再说。
待咪咪走后,巧茹悄悄地去对门房瞄了几眼,她发现房中没有住过其他人,只有形只单影的女人站在窗前发愣。
巧茹将琼子打量个遍,好不暗自惊叹,难怪人家舍咪咪而选她,这般楚楚婷婷的脱凡出尘,这般苍白娇弱的天生丽质,这般眼眸似秋潭的欲语还休,人间哪有如此美女呀?若非有点痴病,真可谓倾国倾城了。
巧茹轻启朱唇问道:“你在等人吗?”
琼子仍沉溺于迷茫中难以自拔,她没有理会旁边有人在询问。
巧茹又提高声调再问:“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这间房还有人吗?”
琼子却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巧茹忽然记起咪咪的包里有一张她哥哥与方文正在杨梅岭照的合影,如果给她看看说不定可以促使她说几句正题。
果然当巧茹将照片替送到琼子眼前,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又定睛直直地将影中人纳入眼眸后,她无神的眼波有了光彩,眼里那汪微蓝的光波变得深邃。刹那间,她的整个神情柔和了,眼里的那缕视线是深情倾注的,她兴奋异常地指着相片说:“耶,这是杨梅岭的知青屋,这是文文和蒙蒙,我想起来了,他们招工走了,走了,我……”就像接通了电的灯泡,然而,风过无痕一般,竟然又断了电路似的,她一瞬间呆愣下来,眼里的光波倏忽不见了,更是三缄其口,无论巧茹说什么都不再吭声,相片也拒绝再看。
巧茹等咪咪买了油条包点进来后,将此前细节讲述她听,咪咪拿了一些包点到对房去递给她,琼子也便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巧茹又给她替过一杯水,连连劝道:“慢点吃,会有的吃饱。”
咪咪和颜悦色地问琼子:“哑姑,你认识我吗?”
琼子茫然地摇摇头,苦恼地笑了一下。这笑是回报她给的包点。
“你要回杨梅岭去吗?小兰小竹在找你这当妈的!”
“小兰小竹……小兰小竹是谁?我怎么记不起呢?我……我”琼子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咪咪的问话,那梦幻般的表情,很让一旁的两个姑娘震慑心神,她连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都会忘记?可方文正已离开杨梅岭的事实却使她刻骨铭心?
咪咪又在挎包的记事本里找出一张方文正的单人相来,她端详了一会后便拿给琼子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琼子,看她脸上的表情。琼子一脸木讷不肯看,咪咪说:“你看一眼我给你点心吃?”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琼子神情木然,但语气含着不屑。
咪咪再次把方文正的相片举到琼子眼前说:“这张相片送给你好吗?你看小方平时不喜欢笑,照相却笑得好爽啊!”
琼子瞄了一眼照片,她没有伸手接过,只是神态变柔和,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浅眸深的静美。
她似乎被咪咪的言谈举止触动了心底那根茫然无助的弦,失忆中有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虽说她与咪咪之间有过醋意与对立,但琼子己自动排除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她只知道眼前人有可能带她离开孤独无助的境地。
巧茹总不断暗中观察琼子,见她的状态又前后判若两人,暗想她的好状态不知又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她将担心悄悄对咪咪说,虽然都是因为见到姓方的相片之故,但前面只维持了那么分把钟的短暂,而第二次见到相片却始终如一清朗。
咪咪经这一说,便说了句“那我抓紧时间问她的话。”说时又凑到琼子跟前,用很温柔的语气问道:“哑姑,小方招工进了城,你还希望他照顾你吗?”
琼子竟然回答说:“小方是我头顶的太阳,他招工走了还是有光环四射的,我希望他把太阳的温暖留给我。”谁都没想到智障女能说出如此语惊四座的话来。
巧茹听到这话,向琼子伸出了大拇指:“哑姑,你原来还很有口才呢?”
(17)萍踪浪迹
从见到琼子那一刻起,咪咪的心头一直翻腾起爱恨情仇的烈焰。她一反刚才的和颜,直瞅着琼子冷笑连连地说:“你其实就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得到文哥的青睐?告诉你吧本姑娘才可以配得上白马王子方文正。我看你还是告诉我们到底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送你回原籍去。”忽地,一串连珠带炮让巧茹闻之愣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琼子仍又恢复旁若无人的神态,对于咪咪态度的骤变,她几乎全没当成一回事,一脸的波澜不惊。
咪咪没想到琼子竟然能以麻木不仁的表象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她到底是真有病还是装疯卖傻呢?你说她有病吧,她又可以牢牢地抓紧方文正,没有半点动摇。要说不是痴病,她那副麻木不仁的面无表情的神态也不是说装就可以装成的。不管怎样都是这个女人打败了她阮咪咪,夺走了一颗心。
不行,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休想得到。她若是真犯痴病,倒不如再用最激将的语言刺激她,使她连方文正的照片也不认识,最好是彻底疯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才好。怕只怕她还像以往那样,只是有点失忆与木讷,依然还能料理日常生活。是她的那种醉态阑珊,宠辱不惊的神情吸引着天下的男人,都恨不能将这不沾市井风尘样的女子看作临凡的仙女。
咪咪眼下有些气急败坏,恨不能一下掐死她,可是,自己不敢痛下恶心,却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惩治她。俞巧茹明白咪咪的心事,但她却对琼子的情形寄予十分的同情,而且从心底生出一种渴望想帮助她的情愫。此时她的思绪正好与咪咪相反,她觉得这样美得不识凡间烟火味的女子应该得到幸福,作为女同胞就该伸出援手怜取眼前人,不应该将可怜的女子推向绝境。
咪咪忍不住又对巧茹吐露心事:“我不可能败在她的手里,巧茹这是机会你说是不是可以把她送到一个文哥找不到的地方?”
巧茹只得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咪咪,顺其自然吧,如今并不是谁胜谁负的问题,我看主要还是要送她回知青屋,你也看到了那两个孩子跟着保姆多可怜。”
“巧茹,你帮着一起送她去精神病院,那两个孩子我去省城联系孤儿院,要孤儿院上门去接。”
“咪咪,你不能这样残忍!”
“哑姑,你愿意去医院把病治好吗?”咪咪狡黠地注意着琼子的脸部表情,只见她神色坦然地说:“不去,我要回家有事。”
“你家还有谁?为啥当初不要文哥送你回去,是家里有男人吗?”咪咪咄咄逼人地质问一般。
“我家从没有过男人,家里就我妈,她应该还在江城吧?”
“你没男人,怎么会怀孕?是哪个野男人跟你生了孩子?”
“呀!孩子?我的金竹玉兰哪去啦?”忽然如梦初醒,心下一急便不由自主地向门外冲去。那种急切与她刚才的淡定简值判若两人,不等咪咪和巧茹回过神来,她早已下楼奔出了旅社一路迭迭撞撞地跑向了大门外。而且一头撞在了正欲走进旅社的头裹围巾眼戴墨镜的中年妇人身上。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怀着复杂心理来到淮川县城找琼子的秦素芬。
秦素芬因为接到了好心司机的电话,得知了琼子在此的消息,所以她瞒着儿子来到这儿。当她细瞧一脸惶惑的琼子,便对其笑问:“姑娘是在这里住过的吗?这么慌张要去哪里?”
一心只记挂着儿女的琼子见被一头撞上的妇人关切话语,便开口询问:“请你告诉我走哪个方向去车站?”
秦素芬凭着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记忆,而且她认识她脖子上的红围巾,那是儿子前不久回家休假时买的,她记得文儿买了两条,她当时问是帮谁买的,儿子说是罗队长女儿托他买的。她更认识琼子身上这件黑色棉外套,是他前夫方振华穿过的,儿子说当下流行穿旧衣服,甚至打块补丁都说成是知青光荣的标志。因此秦素芬完全可断定她就是儿子所牵恋的女人。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说:“走吧,跟我来,阿姨也改变主意去车站买好回程票。”
如果是心思正常的人一定会怀疑如此萍水相逢是何企图改变主意同她相伴去车站?可琼子却只会单纯地对秦素芬大抱好感,喜不自胜地跟着秦素芬去车站。
这时沿云低垂,刚刚停歇碎雨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扑面的寒风不禁使琼子将外套紧了紧,自然地缩了缩脖子。秦素芬忽发恻隐之心,想帮她买身衣服,见她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扮,实在辜负了这一副窈窕淑女样的身材。
琼子这时却眼尖,远远瞧见咪咪和巧茹正在旅社外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因此她连忙对秦素芬说;“请等一下,我买件东西。”她随即进了一家商店。秦素芬也只好跟她进去,正好帮她买身衣服。谁知这县城商店没有服装柜,她见琼子眼睛盯着女人用品,但却没快速买的意思,以为她急需要又没钱,就自作主张掏线帮她买了卫生品交给她。琼子接过时,竟似乎慧至心灵,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三元钱还给秦素芬并笑了笑说:“谢谢阿姨,我有钱。”
秦素芬问:“你是住在杨梅岭知青屋吗?”
这时琼子的思绪接近正常值,她顷刻有惊喜突挂眉梢,有点失神的眼睛也略微添了光彩:“阿姨,你认识我吗?”
话说咪咪和巧茹见一句话唤醒了琼子对孩子的记忆,见她那么慌忙离开,也就赶紧收拾东西下楼交完房间锁匙追出门去时已不见了琼子踪影。要是她们当时把一人先追出去也还是可以追上的。可咪咪却又忽生恶念,让她出去乱跑也好,最好出外流浪冻死,把汽车撞死,也省得我自掏腰包打算送她去精神病院。而巧茹深知咪咪对她存有不良企图,可她跑了,能去哪呢?她后悔自己没坚持送她回杨梅岭,暗自祈祷那可怜女子平安无事。
各怀心事的两位姑娘便也就阴差阳错地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