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梦遥家远
即使青山绿水间，只有为数不多的杨梅树，但它依然在点缀着村庄以它命名的杨梅岭。
据说这里原来的野生杨梅树的确很多，尤其是环绕村子周围的几株山丘上的杨梅树生长了几十年，每到初夏时节，杨梅红艳熟透时，附近的男女老少即时站在树下扯着垂下的枝条摇一摇，也能拾到清甜爽口的杨梅。不料有一回一位刚嫁来不久的新媳妇，因怀孕不久喜酸而又不好意思开口提吃杨梅的事，当时新媳妇就擅自去山上采摘尚未成熟的青梅。哪知新媳妇却被树下盘驻的毒蛇咬死。新媳妇的男人一气之下，一连砍去了十几株杨梅树。这位砍树的小伙子不久便将家搬出了杨梅岭，发誓永不再回这块伤心之地。
琼子一边望着天上飘拂的云絮，她那深藏离愁别绪的长睫毛覆盖的大眼里透着无奈与苦涩，竟是不可抑制地回忆着当初的细节。她连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误打误撞一来到这块地方，就好像因为有自己一见如故的小伙子，便对这周围的一切包括山林田土房屋以及所有的一草一木，凡是有过与小方相近的物事，都好像无比亲切。如今小方不用再在这一方水土中劳作，已经彻底告别了靠赚工分谋生存的日子，要说跟这叫杨梅岭的穷山窝已没有了什么关系。
文文走了，自己却没地方可去，望着夕阳笼罩的群山，琼子总是茫然无绪，家在哪里？万一桂嫂不肯帮了，罗队长夫妻又不理她了，她就又只能背着孩子去流浪吗？
她纷乱的思绪不时会想到这一层，却已让她满怀惊恐，虽然他叮嘱自己有难题可以找当地领导解决。可万一遇到自己不愿说话时，即使天大的难处，她也向人吐不出一个字来，更别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反映种种诸事。她自从在杨梅岭安家后，一切都不需自己操心，罗队长为她铺陈出明里嫁给柴财好落户，暗地成全她和小方的日子。罗队长替她请了桂嫂帮她，一入户就拨了口粮谷给她，还把自己家的被子等物什给她用。虽说小方出了不少费用，可没有罗队长的支持恐怕万事都行不通。
入过党当过兵的罗队长兼大队上的民兵连长，也是杨梅岭生产队的土皇帝，虽凡事喜欢专权独断，可还是淳朴的因素较多，不是那种充满一身霸气的土包子，也有可能他有个生性善良的贤内助老伴。
琼子双目远眺了一会远山近水，就是伴着这些山水梯田走过了一年生儿育女的时光，每天只要能远远地瞧见小方，她的心就会安定，她听见那个在这插过队的郭小聪说过“心安即故乡”。想到那个叫郭小聪知青，便还记得他总喜欢与桂嫂扯谈，说什么要是能跟这样的绝代佳人在一起，宁可在此终老一生。可是他又笑着说就是怕养不活一家大小，又说不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小郭总以为她是不关心周围言辞的痴女。
其实她只是懒得开口说话而己，她比谁都清楚，这些话小方是绝口不会提的，他的关顾只体现在对孩子的喜爱中，以及他自己省吃俭用，把家里带来的钱补贴到她的日常琐碎开支。
一回想到小方经常现出的腼腆神态，琼子便会记得她生完孩子后第一次与他清澈如水的目光相接，他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虽然彼此没有交流过话语，却都能感觉到相互间仿佛在这一瞬凝结了万语千言，但也只是藏于无声的凝望。
初冬的云絮遇着无风的天，总是显得凝滞，给苍穹下的山村依稀添上了一层苍凉与寂寥的背景。
我究竟原籍在哪里？那个让我怀孕的人住哪里？这样关键的事情偏会记得七零八落的，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我怎么老是觉得小方子就是那个他呢？那一段怎能轻易丢失，偏就该死的想不起来了！她痛苦地捶自己的脑袋。
琼子自从那晚与小方有过一时间的亲密接触之后，心智就清朗多了，就是记忆没恢复过来，但心湖至少不再是一泓死水，只是比先前更愁绪纷飞。因为身边只有一个大大咧咧性情憨厚的桂嫂，琼子从未有跟外界接触的机会，除了罗队长夫妇或偶尔来串门的姑娘嫂子，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
一个年青女人，到了这种被宇宙封杀的境地，只剩下无边的凄凉。
她对两个孩子的冷漠，也就不算绝情了。幸亏桂嫂爱说爱笑，总是没事就向孩子说话，要不然两个孩子会成哑巴。
琼子偶尔会想起自己妈妈曾经不止一回叮嘱过她的一项顶重要的秘密，可她当时年少未曾往心里去，加上犯了智障的毛病就更是印象模糊，这俩日可以回忆一些事时，这项记忆也跟着现了一点影迹，却也是时隐时现似的。
自己的家在哪里？怎么会想不起来？唯一驻足在脑海不变的是方文正。
琼子久久地坐在屋前，心绪烦乱地望着触入眼帘的种种物事，忽然看见一只山鹰缓缓飞向远际，刻骨地思念小方的女人便情不自禁地向孩子唠叨起来：“你们的那个叔叔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说他还会来看我们，他肯定做不到，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像一只山鹰，飞出了山窝，怎么还会飞回来呢？”
青山迢迢，溪水潺潺，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她的情绪忽而亢奋忽而沮丧，她多想像鹰一样飞出这云雾锁住的山岭之外去。“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好吗？”她没忘记流浪生涯中好几个人包括小方都对她说过这句话。
忽然，脑海中出现了一幕影像般掠过的记忆，那只是一个片断。这份片断偶然地出现于脑海深处。那是她爬山越岭到了一座叫红星镇的地方。
在那里经历了不少的意外事件，这时却很难回忆出清晰。她日复一日地流浪，渴了讨杯水喝，饿了讨碗饭吃，困了就睡在人家扮了禾的草垛里。
有一天到了叫楚汉镇的地方时已饥肠辘辘，她不仅身无分文，而且衣服被山中的荆棘扯得布条兮兮，衣不遮体，披头散发，满脸的疲惫与尘土。在路人的眼里，她不是个疯子就是个乞介，况且她早在几年前就已失忆与失语。她那时站在小镇上的面食店门口，有些垂涎欲滴地闻着葱香扑鼻的面条，店主满脸厌恶地赶她走，生怕影响店铺的生意。这时一个正在吃面的年轻人抬头细瞧她虽然狼狈不堪，她的眉目五官却是无人能及的精致好看。年轻人叫秦小武，在当地一间社办厂子上班，秦小武向店主交了大碗面条的钱，店主便招呼她就蹲在店门口的一侧狼吞虎咽地吃下面条。当秦小武吃完面出来，她的面也吃完了，秦小武临走时又掏出五元钱的票面递给她。没想她就不由自主地远远地跟着一路步出小街。直到见他走进了一栋社办厂子。
一直等到中午，她悄悄爬到那棵大树的枝叶茂盛的遮瞥间躲着，见秦小武出来了，见他旁若无人地离厂又走向小街，她忙又爬下树来跟着他走，直到前面有人对小武说：“小秦，你看那个疯女子是不是看上你了？一直跟着你呢？”
小武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哑巴女叫化，他站住等她走近便说：“我已经给了你钱，你不能老跟着我，别人都笑话我了！”
可是她默然无语，只是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站着听老师训斥的楚楚可怜样。小武长叹一声，又继续朝家中走去。
刚才向小武开玩笑的妇女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叫胡爱珍，她忙拦住她，笑着说：“你告诉我，你老跟着小秦，是不是喜欢他？”她没说话，只是眼睛仍望着小秦匆匆走远的背影。
胡爱珍拿出五角钱递给她笑着说：“你是想跟他到家里去做他老婆吗？那你点点头，我帮你。”
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叫胡爱珍的妇女果然把她带到她家，让她洗了个热水头热水澡，找了一身干净衣服给她穿上。胡爱珍望着她好一番打量后便啧啧称赞地说：“唉呀，真是个美人，我要是个男人都会想讨你进来做老婆，如今小秦会要你进去他家的，那个小伙子在社办厂里做事，你要是不疯不哑就好啦？”
胡爱珍又告诉她小秦的家在小街最末端那个粉了白墙的屋。她走时一连向胡爱珍鞠了三个躬。
琼子的脑海里回忆的片断突然像是被风吹散的云雾，一瞬间没了踪影，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9）等心开花
琼子的脑海却出现了新的记忆，这桩往事也在她思念方文正时适时隐现。
“你凭什么靠着文哥帮你花钱请保姆带孩子？你姿色再美也是拖儿带女的流浪女？”
咪咪站在堂屋中对琼子这样质问，恰好被从灶屋出来的桂嫂听见，她本就是个快言快语的直性子，听咪咪这样直白地争男人，她便不顾一切地挖苦起她来：“小阮哪，本来你们的事也轮不到我说话，可我要替哑姑说两句，她是个病人，全靠小方帮着关顾，你何必这样跟鸭婆争食样的？你难道真的看不出小方对她有慈悲心吗？”
“谁要你多嘴？”咪咪有些恼羞成怒。
“我看不过你欺侮她这个老实妹子。”
咪咪冷笑：“你这个做保姆的，瞎参和什么？还妹子妹子的，连私生子都有了。”
俩人越吵越凶，最后桂嫂声调变高了，指着咪咪的鼻子大骂起来：“你好不要脸，我老桂活到三十九岁还没见过这样不知进退的丫头，你条件好有的男人好找，干嘛非要跟可怜的无根无须的哑姑来较劲呀？”
“关你屁事，我就是不能让她疯婆子得逞。我跟她疯婆子较劲？怕是抬举她了，啍！”
“你这样倒追男人才是疯婆子呢！”
安静泰然的琼子面无表情地折尿片，见她们二人吵个不停，但她忽然出乎意外地对桂嫂说：“桂姨，小阮是对的，她没错，你抱着小竹去邻居屋里串门去吧？”
方文正进来喊咪咪去上车，听见琼子这话，便也顺口说道：“桂嫂，带孩子去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消消火气，都快别说了，咪咪你哥喊你快去搭车走。”
桂嫂却脸红脖子粗地嚷着说：“算我闲吃萝卜操空心，我歇会气来。”她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
咪咪没好气地冲着桂嫂的背影大声地说：“我偏要跟文哥好，气死你老桂婆！文哥，她真有点狗仗人势呢？”
方文正没有搭理她，抱起正在哭闹的金竹，把他举起来又放下，一迭连声地逗弄着孩子“好孩子乖，我们不哭不哭就不哭。”
“咪咪……咪咪……人家在等你啦……”蒙蒙在外面高呼。
咪咪在他哥哥的催促下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临出门时仍是当着琼子将脸凑向方文正，非逼他在脸蛋上吻一下不可。可方文正死活不肯，咪咪就耍赖，从方文正手中抢过小竹，把小竹放在地上。硬逼着方文正在她脸蛋上印个吻。方文正就逃也似的奔出门，搬阮蒙蒙这救兵来连哄带骂使咪咪乖乖坐上装木材回城的便车走了。
咪咪走后，方文正对琼子说：“她那样你没生气吧？”
琼子沉默了好久才对方文正说：“她很喜欢你。”
“不，哑姑，谁都知道，虽说你跟柴财是办过酒的夫妻，实际上我是你心目中认定的男朋友，我知道因为咪咪，你故意不理我，请你相信，等我以后回城参加了工作，你要是真没丈夫的话，一定会与你结婚，请原谅我暂且只能住知青屋那边。”
琼子眼中一片迷茫，隐含着一丝绝望的甜蜜。
“哑姑，咪咪是刀子嘴豆腐心！”方文正疼惜地望着琼子，挨得她很近，语音依然冷硬，“我很怕你有一天真正恢复记忆想起一切的同时，也会记起孩子的爸爸。”
琼子忽然猛地一把推开他，她忽然变得很烦躁，她没有像平常那样面色沉静地忙着做家务，洗尿布搞卫生，甚至还抽空打毛线衣，而这时她独自跑到禾坪下的溪边独自出起神来。
方文正呆愣了一会，还是关切地走上前去，问道：“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哑姑，我很留恋刚认识你时那个带点顽皮笑容的孕妇，你那时像个迷失的顽童，又像个爱开玩笑的人不时地骂一句奶奶的，你那种口头禅怎么就没再出现呢？”
琼子眼睛望着别处，似是清醒又像糊涂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等心开花！”
此时正是农历六月伏暑天，阳光的热度很浓，四野没一丝风，只听见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叫得人更加心烦意乱。琼子低着头，眼泪忽然像决堤的洪水倾泻不止，她蹲在溪边无声地悲伤，却又生怕方文正看见。她脑海中浑浑噩噩，但有一种令她苦不堪言的意识，总觉得自己遗忘了重大的事，却又想不起来。她一边暗自流泪，一边不住地用手捶着脑袋。
方文正只看到她垂头丧气的背影，以为她受了刺激，他知晓唯有他真挚的关爱才能治疗她莫名的怨气，使她平静地带好孩子。他生性腼腆，要不是咪咪的一味纠缠，他可很少跟女孩子接触。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四下无人，当他正想进一步对他说些宽慰话时，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方文正按了下琼子的背说：“进去看孩子是尿啦吧？”可没料她竟无动于衷，就像没听见一样，方文正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屋去看孩子。他熟练地帮两个孩子换了尿布。孩子哇哇直哭，方文正手忙脚乱地，哄了这个那个哭，而琼子就像没听见似的，竟自走进了菜园去拔草。
方文正抱着孩子走出去偷眼望着琼子，心中暗自琢磨，咪咪的言行果真刺激了她？可她又怎会那么平静如水呢？一张年青且美丽绝伦的脸却像经历过人世沧桑洗礼似的？她心中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秘密，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失忆？
方文正抱着孩子在一旁故意哄孩子时拿话激她：“怎么办？妈妈不理我们啦？我们的小肚子饿偏了你妈妈不心疼吗？来，叔叔抱你去动员你妈妈献爱心喽。桂奶奶去哪凉快还不回来抱我们呀？”
方文正抱着金竹出屋，而玉兰又哭得更凶，他把金竹放进摇篮，抱起玉兰在菜园外走来走去，可她无动于衷，只是眼里闪过一丝哀怨。方文正最终三脚并作两步地奔向灶间，用开水冲了一点存放着的米粉，准备用奶瓶装着放点糖喂他们。玉兰躺在摇篮里，哭累了便独自吮起小手指慢慢睡着了。琼子远远瞧见方文正在笨手笨脚地喂小竹吃米粉，她似乎被感动了，人也就明智了，她进屋洗手后接过小竹，接过米糊喂起来。玉兰一会又醒过来，她便抱着她进卧室去喂奶，喂饱后出来仍旧面无表情不说话。方文正挑满了一缸水，又给猪栏里的猪喂了几瓢食。这是柴财喂的猪，因为柴财把房子借给琼子住，他养的那头猪就多是由桂嫂帮着喂食，柴财只负责砍柴扫栏打猪草，只要桂嫂帮煮稍喂食。
其实琼子不知晓，当初方文正曾悄悄观察评价过她，这个女人从外表看来，是那么文静典雅标致，的确是女人中的极品，假如没有心理疾患，就会多几分水灵，她到底是来自城市还是乡村？你说她是城里知青吧，可她比一般城市女孩都更能勤劳吃苦，说她真正出身乡村，可她那份与生俱来的相貌气质又似乎不可能。蒙蒙对他的一番美意，他不是没考虑过，尤其咪咪不嫌弃他一个穷知青，火热地恋着他，他人非草木，岂不知情。可古人说溺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
此刻，琼子一想到没有丢失的往事，她竟乐不可支，就靠这往事中的一句心上人的承诺：只要你没法定丈夫，将来就会跟你结婚。
她靠着这句承诺，活在没有了他称作文文在身边的寂寞中。
智障失忆女等待着有一天心会开花！
没人知晓，有一天当她重新拥有真正的健康时，她会用她的超凡智慧，去描绘多姿多彩的人生。因为“等心开花”就是她潜意识中不甘沉沦的独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