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风口浪尖
透骨的冰寒无形地包围着有家难归的女子,那种凉透心的触感,仿佛是追塑记忆深处那些迷梦的温床。
琼子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镜头,一群学生推推拽拽地将她亲爱的妈妈,从校园押到街头示众。跟妈妈一起游街的还有其他被打成黑鬼的老师,但这批人中就只有妈妈跟汪蓓副校长是女的。琼子当时就迷惘地想,汪校长对妈妈最好,莫不是就因为妈妈是特务才连累她吗?其他被示众的男人都头戴尖尖纸帽,胸挂纸牌,而妈妈和汪副校长却是蓄着半边头,一边头发被剃光了,一边头发披散着,而且只有妈的颈上吊着一只破鞋,背上贴着一张大字报,赫然大字写着英国特务,反革命特务分子林露娜。要将她彻底打倒不再有喘息的机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琼子躲在一边望着,牙齿紧咬嘴唇,血从嘴角溢出。
忽然她望见了随着队伍带领大家高呼口号的熊俊杰: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动内奸判徒汪蓓!打倒英国特务林露娜!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
琼子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熊俊杰对妈妈的追求一直没停止过,连对琼子她都像慈父般的关怀备至,这是怎么啦?
忽然琼子听见走在她不远的一旁有两个女人在议论:“听说这个教英语的老师被揪出来批斗,完全是那个最近选为造反骨干的熊老师搞的材料,不然头一批怎么没林露娜的名字。”
另一个说:“只怕是公报私仇呢,这个林露娜平时很低调,业务能力却很强的。人就是不可冒尖,这回怕不死都要脱层皮。”
琼子紧跟其后偷听这两个学校帮厨嫂的对话。
“不知英国特务这条罪状怎么来的,单凭这一条就有她受的?”
“听说她的母亲是英国人?也不知去没去过英国,你没见她的长相像外国人吗?不说她特务才怪。”
“我听说那个熊主任睡过她,不晓得怎么反过来揭批她是破鞋。”
“听说她带着个私生女,一直没有结婚,也可称是红颜薄命吧。可有人说姓熊的不这样狠,就怕连累他自己。”
“唉,张姐你知道的事比我多,你晓得那私生女的爹是谁?”
“我也只是偶尔听说,具体搞不清真相。好像是林露娜的老师。听说她瞒得紧,有人透露五九年上海来人调查过这事。”
琼子没有再往下听,她迭迭撞撞地挤进了人群,她不知会将妈妈她们游过几条街,还会不会关押到原来关押的那间教室。她刚才看到妈妈脸上的痛苦表情,可能她又犯上了老毛病,她手里紧紧捏着一瓶胃药,就是想趁这游街的机会偷偷塞给妈妈,因为她看到那个熟悉的男人,才使琼子没有贸然挤上前去。琼子知道最认识她的人就是那个姓熊的。
如果不给妈送药去,她痛起来可是要命的呀!
一个大胆的念头油然而生!只有碰一回运气了。
她告械自己必须沉住气,看能否逮到一个理想的目标。
刚满十五岁的琼子站在观看游行队伍的人群中,忽然一眼瞥见有一个挑着菜担的农民被挤在人群中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他的眼神充满着迷茫与惆怅。正是被琼子捕捉到了这种不同一般的眼神,才使她不顾一切地走近这个满脸憨厚的农民汉子跟前,也不知哪里赋予琼子一股力量,她拽住汉子的菜担拼命地向着街边一条小巷,汉子糊里糊涂地跟着她走向人群外的小巷深处。
“小妹妹,你是想要买我的菜吗?你想我挑到你屋门口去喊你大人出来买吗?”汉子憨笑着,自作聪明地猜测着琼子的意图。
琼子见四周无人,便说:“叔叔我不买你的菜,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想你能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汉子惊讶地说:“帮忙?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一个卖菜的能帮你什么呀?”
琼子突然双膝一跪:“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妈。”
汉子慌忙一把扶起她:“你妈是谁?”他声调都有些颤抖似的,他又独自嘀咕了一句:“莫怕是撞见了妖灵……我一个卖菜的农民,你给我下跪?别搞错了,我又没当什么造反派头头!”
“你刚才看到了,被押着游街的那串人里面有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的,她是我妈,她是被冤枉的,请你帮我送这瓶胃药给她,她要是挨了斗争又发了胃疼的话会死掉的。”琼子说完已泪如雨下。
汉子呆愣地望着她半天没说话,眼前的姑娘粉雕玉琢一般,简值像不食凡间烟火的仙女,但却是显出一副彷徨无助的楚楚可怜,面对这样的求援,谁又忍心拒绝呢?
汉子说:“这事啊那你又算找对了人,包在我身上,这个忙我刘铁树一定帮到,你站在这巷口上等我的回信。”汉子走时又停留了几分钟,问了一下她妈的姓名职业和有关情况。琼子望着那叫刘铁树的汉子挑着菜担挤进街边人群的背影,心头仍是忐忑不安,求助于一个陌生人能有多少胜算呢?
刘铁树复员在家务农快十年了,他本是个不关心政治,也不喜欢管闲事惹是非的人。没料当琼子请他帮送瓶药给林露娜时,他动了隐侧之心,毫不犹豫地答应帮这个忙。
他放眼望向人最拥挤的地方,那里一片口号声声,都是“打倒打倒”的震天的潮声一样,这就意味着要去风口浪尖上送药。当他装作被人挤到游行队伍跟前,而且很快凑到林露娜身边时,几乎没有引起一丝怀疑,他故意往队伍里挤,故意撞得挨在林露娜身边的人东倒西歪时,使人以为挑菜担的农民汉子是因为好奇,想近距离看清楚女反动特务的面目,谁也没注意到有菜筐俺护之中的手里有瓶药,在替药的时候比林露娜高出一个头的刘铁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边往她手里替药一边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给你胃药。幸亏林露娜反映快,不仅听清了耳语,也将忽然塞进手中的小药瓶迅速抓紧了并找机会藏到了口袋里。
琼子求刘铁树也就是送药的事,可当刘铁树从琼子口中得知她没有父亲,在这座城市就只有孤儿寡母时,他回家时一路上想的都是这件事,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林露娜被挂着纸牌押着游行的狼狈模样。
刘铁树这一晚辗转反侧睡不着,还未等天亮就又挑着菜担进城。他第一次走了去那所中学那条路,后来他干脆把菜担寄在一个铁匠铺里,跟打铁师傅有几分熟。他以找学生为名进去了学校里面,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他专门寻找关于林露娜的大字报,看得他头皮发麻腿发软,不禁暗想:她那女儿那么花朵一般,说话轻言细语,怎么看都不像会是个反动特务家庭出来的。
管他呢!人家下跪求我一个卖菜的,再怎么样也是山穷水尽了!
他便装作好奇地问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男孩,那些牛鬼蛇神关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是像牛像蛇像鬼?可不可以去看看?那个小男孩扑哧一声笑了,倒也没指错地方,顺着那栋楼房下坡有几排白杨树的林阴深处瞅准那几间木棚内就是的。
刘铁树仔细观察好了地形,他没近前,怕引起别人注意,只远远地窥视着有女人身影铺了床的那一间。他看见其他两间都好像打着地铺,有男人的咳嗽声。他还是不放心,下午卖完鱼和小菜后又去了一转,这次他特意向熟人借了身工人穿的工作服,身背电工袋走到了那间单棚外面,只听见里面有人在虚张声势地拍桌子唬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老实交代问题才是你唯一出路。”
刘铁树这次才真正看清了被审女人的身材容貌,见那女教师中等个头,身段优雅,穿着一件白衬衫蓝色长裤,清瘦而苍白的堕圆脸盘上,有一只挺秀的鼻梁,眼镜后片里闪着蓝色光晕的大眼睛。金色与黑色交缠的头发乱七八糟,也许天下的混血儿都没有被剃成半边发示众的。
刘铁树再一细瞧,只见她竟还戴着手镣脚铐,不禁打了个寒颤。
“林露娜,前不久你父亲从香港回来,给你带回了什么反动东西,你必须老实交代,别等抄了家就迟了。”
“我的交代全部写在材料纸上,没有什么是反动的东西。”
“你的书面材料完全是避重就轻,别以为能蒙混过关,你父亲回国绝对不简单,他是里通外国的特务。”
“我父亲是特务,如今他人都死了,你就该追到阴曹地府去审讯他呀?”
熊俊杰似乎气得不轻,连声调都变了,他吼了一声:“你这样顽抗,就不怕遭枪决?”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熊俊杰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英雄人物?你这破鞋女特务还不够遗臭万年的?你快说有哪几个男人被你以美色俘虏了的?都跟着你干了哪些里通外国特务活动?”
一阵沉默后,忽地又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只有熊俊杰被我俘虏过,只有他参加过我里通外国的特务活动。”接着便爆发出一阵亢奋掺杂着愤怒却是悦耳的笑声。
猛然,一声拍桌子的巨响,震得屋外树上的鸟腾地飞起,并发出几声惊叫。紧接着刘铁树又听见一阵男人的咆哮:“你这顽固分子,胆敢栽桩攻击以我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林露娜,我奉劝你不要抱任何侥幸,企图绕乱视线混淆视听,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披着女教师的外衣干反党勾当看谁能包庇你过关。从现在起,你再详细写过一份材料,工宣队和支左部队马上会进入校园,到时候看你还能这样顽固放肆吗?”
(29)乡村惊梦
琼子忽然间想起来的是当时有病时忽略了的,她当初像个半梦半醒的夜游症人,听刘叔叔对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天方夜谭般的经过。虽说没很注意听,可又诡异地进入到了她的脑海深处。后来竟神奇地清晰了。
大约是刘铁树进校园观看过的第二天,林露娜被刘铁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熟睡中的她连同被子一起捆绑,塞进帐子缝成的大口袋,当过消防兵的他毫不费力扛着她爬上带来的木梯登上围墙交给底下接应的人,用拖拉机装载到了白马大队后山生产队的那座独门院落。
其实林露娜自己也没注意,琼子当初请人捎给她的胃药,谁知拿错了,两种都是医院开的,满以为女儿给她是胃药,那胃药就像藏宝一样,只有胃疼时才吃几片。因为恰好那晚睡到半夜时闹胃疼,她便借着微弱的电灯服了几片药,她不知道她吃的是安眠药,而安眠药只能吃1至2片,所以才会导致她连夜卧拖拉机上也不知情。
最终刘铁树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林露娜听,她也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一个素昧平生的农家汉子,凭什么要冒着风险,大费周折地偷运她逃出戒备森严的学府并出城窝藏?
林露娜追问他:“你干嘛如此执意助我逃离?你万一被发现抓到的话,很可能被打成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会要坐牢枪决甚至用逼供信的手段再逼你承认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你想过后果吗?”
“你别吓我,林老师,我男子汉敢作敢当,到时候我只要说喜欢你,不忍心看你受折磨。”
“你真荒谬!”林露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会遇上这么一个莽汉?但见他虽然胡子垃渣,衣着随便,可又不像那种油头粉面,一脸横肉的强盗痞子或者流氓坏人之类而混水摸鱼的。
只是那个年代,所有人都像是被洗过脑似的,凡是被揪出打倒的人,对有问题的同事熟人都深恶痛绝,或像避瘟疫一样违恐躲避不及,哪有这样费力而揽进自己的家里,像她这种可以株连九族的“女特务”,简值比狗屎都更臭。
这农家汉子莫非有心理疾病?
难道是熊俊杰搞的鬼?
这年头谁敢相信谁呢?林露娜假设了种种可能。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拒绝。
林露娜事后每当回想起刚被“绑架”来到刘家那天的情形,都让她忍俊不禁,她真是太意外了。就是塞给她一瓶药丸都让她惊讶不已,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家哪有卖菜的亲朋,如果不是至亲好友,那种时候有谁会帮女儿送丸药给她?
当她发现自己竟被人用野蛮方式将她偷运到小山村时,而站在她面前的竟然又是那个挑菜担的农夫时,她简值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中的讶异与震惊,她当时是那么又羞又恼又尴尬地挣扎着被人从口袋里弄出来,她又惊又怕颤抖着身心说:“你们是谁?想干嘛呀?”
“我们想救你,学生伢子,教书的同事捉了你来斗也太不像话!”
“我怎么……可以……连累你,快……快送我回校去。”
但没想到刚一站起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刘铁树及时扶住她,开车的那汉子也不答话,异常严肃地帮着弄她下车。
开拖拉机的农民模样的壮年汉子(后来知是他曾经参过军的战友),朝他裂开嘴地笑了笑就开着拖拉机走了。刘铁树急忙赶着给她熬了一碗粥。还一遍遍向她解释:“林老师,我不是坏人,你放心,你很虚弱,我只是想帮你离开那些狗日的。你安心在这里休养好身体后,再回去挨批也总没那么苦恼吧。”
她细看眼前的农民汉子,身材魁梧,剑眉朗目,相貌英俊,面目忠厚,年龄也与自己相仿。
天下竟有这等事?也许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不管怎样绝对莫害了他,据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只有一个继母要奉养。
但林露娜思想一时难转这么一个大弯,她一连绝食两天,就算要下地狱,也逼他送转她去,无论刘铁树怎样苦口婆心劝说,她就不买账,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把我送回去,死也不能连累你们。”
眼看着林露娜眼睛显得更大,眼窝陷了下去,脸庞日渐清瘦苍白。可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刘铁树竟然束手无策时跪在了床前:“请相信我一次好么,求你喝下这碗粥,我再送你走。”然而令她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喝完了那碗粥后,刘铁树又说:“林老师,你还很虚弱,我杀只母鸡炖了汤给你补补,我保证送回你去。”
林露娜在刘家住了四天,喝了人参炖的鸡汤,还喝了姜汁熬的鲫鱼汤。眼看她脸上有了血色。忽然发生的事,使林露娜再也不想离开这个看似粗鲁,其实是性情中人的的山村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