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困境遇援
当时还是凌晨两点多钟,她不知往哪里去为好,正值年关前夕,街上行人甚少,车辆也少,四周都很寂静。
她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忽然脑海里又变成了一片空白,竟然忘记了自己怎么会来到如此陌生的黑暗中,七十年代的县城,夜色里的路灯并不很多,冷风侵袭身上冰凉,以至使琼子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莫非是死后的幽灵,游荡在地府的街市。
她因而紧张极了,她便不假思索地跑了起来。夜晚北风呼呼响在耳畔,她更是跑得快,她没有奔向何处的目的地。她从一条街道奔向另一条街道,偶有路人瞧见都以为是狂躁型的疯子,唯恐避之不及。她畅通无阻地狂奔,气血通畅下的神经松弛下来,忽然脑海细胞又能正常运转了,于是有种脱离魔掌的心花怒放,但似乎再次明显地感觉身上异常的冷,数九寒冬的凌晨,身上却穿得异常单薄,她被丁超一伙从汤家带走时,刚抹了窗户搞卫生没穿棉袄,而被丁超囚禁在旅社房间时,又拿走了她的毛线衣,此时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一件棉质内衫和一件毛线背心。这淮川县城她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寒风一阵阵吹来已令她直打哆嗦。如果捱到天亮去车站搭车都会熬不过去,怎么办?
她想去敲路边人家的门,却又怕遭人斥骂,她索性抱着肩走向马路对面,爬进路边停放的一辆有篷布的货车里,当她一上去从远处路灯隐隐透过来的光亮中,她见到货车箱子里大约装了半车货,都是一捆捆的南杂百货,里面半躺着一个人。她轻手轻脚地靠一边铁门躺了下去,一觉就睡到了大约五点钟时分,谁知突然有人在她身畔大声说话:“唉,你是哪里钻出来的?怎么睡在我的货箱里?”
她一下惊醒过来,只是睡糊涂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连连打着喷嚏,迟疑了半晌才答话:“唉,我就走,你知道公共汽车站往哪儿走吗?”
那人说道:“车站前面不远,你不是本地人,从哪来的?怎么穿得这样少啊?”
琼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刚想答话又打起喷嚏,没想那人倒是个好人,不等琼子答话,他翻寻了一下货物里面,找出一件灰不溜秋的女式罩衣说我这儿有一件别人昨天丢在我这儿的衣衫,佑计那个搭我顺风车的妇女也不会来寻了,送给你挡挡风吧?
琼子一看衣服也只是半新半旧的,也没推辞。一边穿一边嘀咕似的说我被人骗到这逃出来的,真倒霉,衣服虽然短了,但还是暖和一点。谢谢你同志。那人真是心好话多之人,他说我是供销社的釆购员看你也是可怜,我还赠你一元钱去吃点早餐吧?坐车就跟客车司机求张站票,琼子连忙道谢,然后下了车往汽车站方向走去。当琼子不经意地将手插在别人赠与的上衣口袋中时,却触到了一迭散钱,掏出一数有五张一元的票面。于是暗自欣喜,她神清气舒地想我不再是身无分文,就算老天相助有了回江城的车票钱。琼子用四元二角钱买了一张去江城的早班车,剩下三角钱买了两只馍馍,又买了一封卫生纸去解手。
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独自花钱。江城还是那座江城,只是像平静的岸,已没有了停工罢课大字报满城飞的气氛了。这是一九七七年即将来临的气氛,是到处洋溢着贺新年迎新春的喜庆。残雪还未溶化,而天空又仍在刮着凛冽的北风,人们都是行色匆匆急着往家赶,只有琼子在下车之后一脸茫然,依稀仿佛家是这座江城,在许华家好不容易想起家的方向与位置,但经过紧张逃离的夜晚又丢失了记忆。就连母性里牵肠挂肚的一双儿女也忘记了,自从当起青青的英语辅导员就不曾记起那回事了。通过在淮川的一夜奔逃,更是把自己当成了懵懂无知的青涩少女。甚至如梦如幻,往事成烟,只近乎是相忘于江湖。
衣着单薄令人侧目的琼子站在汽车出站口,不知往哪里走才是通往家的方向。她亲爱的妈妈可在家里能预感到女儿已来到久违的故乡?小方能否想到她的家也在江城。只有妈妈和小方是常驻心田的,离他们仿佛很近又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雪风裹着冻雨使琼子更加感到饥寒交迫,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身子不禁微微瑟索。
一个提着行李出站的中年妇女关注到了她,见琼子手无行李又无寒衣挡风,便上前问道:“姑娘,你要去哪里,怎么穿得这样少,看你脸色很差,是病了吗?”
琼子望了一眼满脸关切的妇女,似有几分相识,但又很快地摇摇头,欲言又止。她完全没认出这就是带过她几年且又拜过她为干妈的佟嫂。
“唉,出门在外,可怜呢!姑娘,衣服少了不打紧,就怕饿了会更冷,我这里有别人送我的红薯片炒米糕,你好歹吃些饱暖一点。”说着抓了一把塞给她。
佟嫂她忽然呆住了,凝神地瞅着琼子,连手里的米糕是怎么又放回到包里都没察觉。她转而又目不转睛地望着琼子嚅动了半天嘴唇才语无伦次地吐出了一句话:“姑娘可——可是琼琼?”
“你怎么知道?”琼子脱口而出。但很茫然地回答,她的声音已虚弱得没有一丝底气,就像落叶飘在风中的无奈。
“唉呀,我的天,真的是琼琼,你不认识干妈了吗?”
处在又冷又饿又乏的时刻,琼子的记忆之门还不能适时开启,干妈哪里知道她记忆的障碍是需要精神与营养双重补益的。
“你不记得了干妈呀?你王霞姐总记得吧?”干妈佟嫂仍在激动不休地絮叨。
琼子依旧茫然地摇摇头,干妈心疼地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可能病成这样!”她背起包,牵起琼子的手说:“来,跟干妈去吃碗热汤面暖暖身子再说。”她牵着琼子走了几步后似乎又想起什么,忙又从包里拿出炒米糕替给琼子。
琼子默然无语只是狼吞虎咽般地吃起东西来。
跟着佟嫂在面馆里坐下后,佟嫂又在沉甸甸的包里找出了一件黑色灯芯绒的外衫给琼子穿上,说:“我的儿暂时穿一下吧,吃完面条跟干妈回家,等你霞姐回来见到你不知会高兴成啥样。”
琼子的记忆仍处在“短路”的盲点上,她的注意力只在袅袅升腾着热气散发着葱香扑鼻的灶边。当面条放在琼子桌面前,佟嫂还未动筷时,她便已三下五除二地很快吃完了一碗面,佟嫂又买了油条包子递给她说:“慢点吃,饿成这样真是作孽。”
往事并未成陈迹,当脸上恢复了血色后,心头还是有一条曾在童年铺展过的花径,顺着花径的寻觅,终于记起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何等熟悉的街铺,在那间街铺的后面有几间木板房,曾是她童年的小舟,她在这里有过无数的欢声笑语。
从小饱尝过太多欠缺父爱的寂寥,干妈家曾是温馨的港湾,佟嫂是她的保姆,干爹干妈待她如亲生。那时没有幼儿园,琼子可以说是王霞的妈妈佟嫂带大的。林露娜从不吝啬,除了付给没有工作的佟嫂一份丰厚的工钱,而且无论给琼子买吃的穿的都是多一份给佟嫂的女儿王霞。但佟嫂十分贤良,待林露娜就像亲妹子一样,她娘家乡下送来的任何土产营养品,她都要留一份给林露娜补身子,说她在这座城市孤苦伶仃好可怜。久而久之,林露娜对佟嫂十二分依赖,便自然地叫在中学当工友的王海岩为哥,叫佟嫂为嫂子。而琼子与王霞就更加好得像亲姐妹一样。
前尘旧事,恍若一梦。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切呢?是谁迫使我将这一份刻骨铭心的记忆特意删除吗?琼子的记忆闸门在慢慢启开时,终于在呆愣后将眼光搜寻着屋子里的点点滴滴的童年故事。
(27)暖里化冰
佟嫂领着琼子进屋后,就忙着进女儿王霞的卧室找来外套毛衣。找来女儿最新的衣服给琼子换上,琼子比王霞瘦且还高得约三公分,大约是一米六七的身段,衣服不太很合身,可琼子毫不在意,穿好后便端起佟嫂泡来的茶喝了起来,琼子有两大奢好,喜欢喝水,喜欢洗澡。她只要心情烦闷时,能有这两样,自然就会静若如水,此时她始终是安静地听佟嫂的唠叨。
佟嫂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话要问,简直是千头万绪。可是看情形,当年那么出众水灵的姑娘,怎么就会被老天收去了一身的欢愉?不再是过去在她夫妇面前撒欢,与他们的女儿同在天真烂漫里憧憬未来的小姑娘了,虽说也不过是刚过豆冠年华的年纪,却透着不该有的萧瑟风尘啊!
文革开始后,有海外关系的林露娜自知在劫难逃,她怕到时候连累哥嫂一家,就不敢再上王家去了。但王家夫妇还是照样给她们母女送好吃的,王霞的爸爸王海岩憨厚老实是出了名的,有人劝他最好少跟林露娜来往,免得惹火烧身。可老王却毫不为然地说:我的祖宗三代随便查,我行得正坐得稳,她的好歹自有公正。老王没想到革命造反派竟然也革到了他头上,派人去他的老家搞调查,查出他的叔父当过伪保长,而王海岩曾在名义上过继给叔父传香火,加上他家跟有特务嫌疑的林露娜来往密切,于是就给他安了一条罪名,说王海岩是结在贫下中农滕上的一只歪瓜,是从根本立场上充当反动派走狗的典型,为反动特务传书送信的帮凶等。尤其琼子因病离校后,总怀疑是老王家的亲戚来接的,为了顺藤摸瓜,一夜之间当了几十年传达兼敲钟后勤杂工的王海岩,也曾成了江城一中的牛鬼蛇神候补分子。
佟嫂满肚子要说的话,就像江河水滔滔不绝地:“我一直没弄明白,因为当时你妈怕连累我家,我们就完全没了联系,后来听说她寻了短见。你也很久没来我这,你霞姐说你也挨了批斗,你那时还是个读初中的孩子呀,为什么也不放过?干娘我哭得要死,几回偷偷地去学校看你。我要你霞姐给你送点衣服和吃的,具说她还是请别人捎给你的。你霞姐说你从此后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我和你霞姐知道这事对你刺激很大,都不敢问这事的始末。娘就知道,我猜到了你妈的心思,那种形势下她连我们都不敢信任,那时你也没别处可投,就只有我这里能落脚,可你妈还不要你来我家。”
琼子默黙地听干妈的絮叨,什么都不想开口说出来。
如果她不向人抖落出她所经历的一切,没人知晓她的心灵早已被人间的苦难摧残得千疮百孔了,干妈与她相认,按理说本来应该会无比激动,会有种迷失的灵魂找到家的巨大喜悦,可是琼子连自己也说不上怎么会找不到这份喜悦?
佟嫂对琼子的冷淡漠然理解成单纯的病,她不时地用围裙擦眼睛,可泪水却老是涌上来。
琼子忽然有一瞬间的定格记忆:“我妈要不是被好心人救走,真的会寻短见,那么多侮辱她的大字报,她被剃成半边头游街示众,早晨出操时要当着全体师生唱所谓‘牛鬼蛇神’之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人民向我专政,我老实交代问题。争取洗心革面,我要重新做人’。”
“都说你妈的命运真够埋汰的。没人清楚她到底是寻了短见被人救到哪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干妈也不敢向人打听,因为你干爹也被整得很惨。”
“你们都因为我妈的问题受了牵连,妈多半也是为了我,不然也不会被当作坏女人遭罪——”话说到这,琼子忽然脸色一沉,记忆似乎又亮起了红灯。
“琼琼,你霞姐要是知道你回来我们家不知有多高兴。”
可是琼子又显得呆滞些了,注意力已不是在集中听她的唠叨。
琼子刚要起身离开,眼睛不经意地扫一眼墙上的老照片时,忽然那张全家福映入眼中,她心中一激灵,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可怕的记忆。她差点惊呼:我……怎么偏把见死不救的王云抛在了九霄云外?好在干娘佟嫂正在给她重新再泡茶给她喝,没有注意她顷刻间脸色苍白,感叹难言。
虽然琼子还是个病人,但她却具有无比聪明的天赋,她对于不愿放在心中折磨自己的往事便自觉删除,而能给她带来慰藉的就可以刻骨铭心。因此要不是看到墙上这张照片,她就是违心地想不起不肯伸手拉她一把的竟就是儿时的护花使者。同时她很快镇定自若地像是随便询问的神态问佟嫂:“王云哥现如今在哪里?”佟嫂没在意她的语气变得生硬,她说:“你云哥啊,以前不也在插队吗?后来被推崭去南京上大学,快毕业了。这次放寒假回来一趟就到他插队的地方过年去了。”
琼子问道:“是当大队支书的家里吗”
“好像是的,他说饮水思源,据说完全是那个李支书帮他搞的推荐去上大学的指标。”
“李支书的女儿要嫁他是吗?”琼子语气淡淡的。
“咦!你怎么知道?”佟嫂忽然惊讶地望着琼子。
“哦,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琼子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比刚才苍白。佟嫂又拿出以前琼子爱吃的自己晒的梅子出来要她品尝,可她此刻渴望温暖的家的心情顷刻化为冰霜。
琼子瞅一眼窗外,她望见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到雨棚前的那株老茶树上,她依稀记得那株茶树在她童年时就栽在一只破水缸里,偶尔也会见到有一两朵红花如盏,如今已开满树的花了。她从小就喜欢这儿,喜欢王云兄妹,干爷曾开玩笑说要她做儿媳妇。可如今物是人非,这儿已不是她眷恋过的温馨之所。
就在这时,她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到了地上。
好冷啊,我要死了吗?我是否掉到江中去了?我每次的流浪都是风刀霜剑,山高水长?等待着我的除了死去还将有什么呢?还会有怡人的绿洲花径吗?
妈妈你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