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疑点
谁也不曾料到，当天夜里，许府上下正一片欢喜之中，许义仁又突然口吐鲜血，接着脸如金纸，已经是脉息全无了。许大户悲伤无比，认定了是马三姑下了什么妖法害死了自己的儿子，等到天明，一纸诉状将马三姑告了。歙城知县杨大为接到报案后，令人将马三姑抓来讯问。马三姑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说许义仁已经是病入膏肓，与其不知不觉中死去，倒不如让他与家人有片刻的团聚，这样也算是个安慰了。杨大为大怒，说：“你这巫婆，毒死了人还这般狡辩！”便将她打入死牢，呈书上报，只待刑部批准后就问斩。
这天夜里，徽州知府李怀玉挑灯读卷，看到杨大为报来的这份案卷后，颇有疑问：马三姑毒死许义仁的动机是什么？知府衙门就在歙城，李怀玉对马三姑的名字也听说过，一个以装神弄鬼骗骗愚笨百姓的巫婆为何会杀人？且杀的是与她毫无关系的许义仁？想到这，李怀玉将这份案卷压下了。
天明后，李怀玉来到死牢之中，见到了马三姑。他将案卷晃了晃，问道：“马三姑，你可知道只要本府将这份案卷呈交刑部，你的死期就到了。”
马三姑一副从容赴死的样子，淡淡地说：“死便死吧，我何曾惧怕过死。”
“案子里还有些疑点，如果你能配合，或许可以不死的。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杀许义仁？”
马三姑说：“他早已快死了，我只不过是用药让他清醒地活几个时辰而已。”
“你觉得有人会相信这话吗？”
马三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肯说了。李怀玉无奈地笑了笑，看来马三姑早已报着必死的念头了。她越是这样，李怀玉越是怀疑，难道马三姑在隐瞒着什么？
李怀玉想了想，令人带自己去马三姑的家中去看一看。打开那扇门，李怀玉原以为会在里面看到寻常巫婆神汉家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摆设，没料到看到的却是一副寻常百姓家里的模样。屋子里面干干净净的，可以看出来马三姑是个很勤俭的人。又来到卧室，里面更是一番景象，红丝罗蚊帐罩着一张床，绣着麒麟送子的灯罩立在两旁，茶几上摆放着一个花瓶。墙上挂着几幅画，李怀玉看了看落款，是马三姑亲手所画，他正观看着，下人来报，说在衣柜里发现男子的衣服。李怀玉一愣，难道马三姑还有奸夫？他过去查看了，见那大大的衣柜里竟然都是男子的衣服，从内衣到鞋子袜子都有，而且，还有婴儿以及孩子的。李怀玉想了想，将衣服按大小分别铺开来，完了后一看，分明就是一个婴儿长大成人的过程。但这些衣服都是全新的，一件也没穿过，李怀玉捏着下巴踱起步来，猛然间抬起头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怀玉回来后，又到了死牢中见了马三姑。劈头就问：“马三姑，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马三姑一愣，跟着慌乱摇头否认。见连死都不怕的她这般神情，李怀玉已经心中有数了。他说：“这个儿子从小就离开了你，他不知道你就是他母亲，而你却是知道的，所以，你每一年都会按照他的身体制衣服，春夏秋冬从不间断。这一次，你儿子害了许义仁，你为了维护他，便顶替了这个罪名。是也不是？”
马三姑直摇头，但她的表情已经表露无疑了。李怀玉见她执迷不悟，颇为气恼，下令用了刑，没想到马三姑如同鬼上身了，再厉害的刑具也休想从她嘴里吐出半个字。李怀玉见无法取得进展，便去调查许义仁的朋友。按他的理解，能在不知不觉中害了许义仁的人必是他的朋友。
三、原由
许义仁才气过人，性格不拘小节，是个轻狂的书生。平日里仗义疏财，结交很广。从马三姑衣柜里的衣服中可以看出，她儿子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三岁左右，李怀玉煞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摸索出三个可疑人物，三人分别是张甲生、李已、马全。那日，许义仁便是与他们三人喝了酒之后，突然得病的。
然后李怀玉一查他们的身世，却又暗暗叫苦，原来这三人尽是城中富户之子，家中父母都在，断不可能是马三姑之子。紧接着，李怀玉又查到这三人与许义仁关系最是紧密，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害许义仁。在与这三人的交谈中，三人神情悲痛，言语却光明磊落，以李怀玉多年审案的经验来看，他们三人绝不会是凶手。不过，在与三人的交谈中，李怀玉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线索，那就是在许义仁与马三姑的关系很好，时常过去看她。这是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事，一个书生，一个巫婆，怎么走得那么近？
李怀玉苦思冥想不得结果，他将许大户叫来，向他询问许义仁与马三姑的事。许大户解释说许义仁自小便体弱多病，时常受到惊吓，所以自己常去请马三姑前来作法。说来也怪，只要马三姑一来，许义仁便会好转起来。后来都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许义仁一生病，就马上想到马三姑。可能是孩童心理，许义仁觉得马三姑对自己好，因此也对她好。许义仁长大之后，不再生病了，家里这才渐渐淡忘了马三姑。不过，许大户也是知道的，儿子有时还喜欢去马三姑那走走，许大户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并没有阻止。
李怀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起许义仁生前的各种蹊跷事，以期从中得到某种提示。许大户仔细地想了想，说：“大人，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我儿生性善良，不可能会得罪别人，除非……”
“除非什么？”
许大户似乎有些汗颜，说许义仁在几个月前与城里的一些读书人一起喝酒，酒上心头，狂性大发，便去了烟红阁招妓。那烟红阁里有一名红人叫如月，生得是机灵无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许义仁动了真感情，两人竟然私订终身。许大户自然不容许独子娶名妓女回家，大发雷霆，让他死了这条心。许义仁自小便是个好孩子，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只唯独这事与家人闹翻了。一口说如月对自己是一片真情，自己不能负了她。许大户喝斥道妓女哪来的真情。父子俩为这事吵了无数次，那天许义仁负气出门，与朋友喝了些酒，回到家后便人事不醒了。
“大人，我怀疑那天我儿去了如月那，对她说了实情，那如月恼羞成怒，便与马三姑二人合谋害死了我儿，请大人为我作主！”
李怀玉觉得许大户说的并非无道理，便令人传如月过来。不多时，去传人的差役回来了，说老鸨讲如月三天前突染重症死了。李怀玉一愣，似乎所有的困惑都迎刃而解了。他下令将许义仁的墓打开，开棺验尸。等到棺木打开，大家目瞪口呆，原来棺木里空空如野。李怀玉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又令人去开如月的棺木，自然也是空的。许大户和老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口咬定自己是亲眼看到人死去，又亲眼看到下棺安葬的，人怎么会不见了。李怀玉微微一笑，来到大牢中。
马三姑见到他便说：“你不必再问了，许义仁是我害死的，跟别人没关系。”
李怀玉说：“虎毒不食子，谁会相信你会杀你的亲生儿子呢？”
马三姑一听到这话，浑身一震，平静的脸上顿时生出了惊慌之意，她连连摇头，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已经询问了许大户，知道许义仁并非是他的亲子，而是二十年前在门口捡到的，因他没有子嗣，将许义仁当成是上天赐与他的礼物，待他视同己出。而从你的宅子中搜到了那些从婴孩至成人的衣服中以及灯罩刺绣与书画的内容来看，你是有一个儿子的。你可以辩解说这两点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从你在许义仁的身上做的，除了母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你这么做。许义仁与如月私订终身，遭到许大户的反对，他们可能求到了你，你为了帮助他，甘愿冒着杀头之罪……现在，这一对有情人或许在某个地方恩恩爱爱了吧？”
马三姑如遭雷击，愣了很久，才突然跪倒在地，恳求道：“大人英明，所言丝毫不差，二十年前，我一时糊涂与人生下一儿，因郎负我而远走，无奈之下只得将孩子放于许大户家门口，他没有子嗣，又有富贵，孩子一定可以受到很好的对待的。”
李怀玉长叹一声，说：“母爱之伟大，天地动容。只是本官倘有一疑，按说那如月只是一名青楼女子，寻常父母不横加阻拦算是好的，断不会以自己的性命去助成好事，你为何……”
“大人可知道有情人难眷属的痛苦？我是亲身经历过的，我实在不愿意我儿子步我后尘。只怕大人能体谅我一番苦心，将此事瞒住，我自愿一死。”
李怀玉摇了摇头，说：“本官如不将此案判个明白，你枉送一条性命，我半生清名毁与一旦，且许义仁终身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如此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我敬你虽身份低微，却是个好母亲，但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你。”
四、血亲
因为马三姑死也不愿说出许义仁和如月的下落，李怀玉放出风声，要将马三姑问斩。他相信，许义仁纵然不知道他与马三姑的关系，但母子之间天生的血缘关系会让许义仁回来解释清楚的。果然，消息放出的第二天，许义仁便和如月来衙门求见他。许义仁一见到李怀玉，便请他放了马三姑，因为自己还活着，所以马三姑杀人的罪名根本就不成立。李怀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看了看如月，果然长得如花似月，乖巧动人，最难得的是脸上没有风尘女子的疲倦和圆滑之色。他说：“你既然还活着，那马三姑自然是没有杀人了。可是她欺骗官府，这一条罪名也是不轻的。我倒是很好奇，她为何要如此帮你？”
许义仁说道自己自小便体弱多病，时常发烧咳嗽，家人便常去请马三姑来。徽州这地方本来就有这习俗，小孩得病用药无效时，便说是被孤魂野鬼吓到了，要请巫婆神汉来“收吓”。不知为什么，别人怕马三姑，他却不怕，反倒觉得她很亲，渐渐的，有什么心事总是喜欢到她的家里去对她说起，而她总是尽最大的能力安慰他。与如月这事他也没瞒马三姑，是马三姑出了这个主意，说她有一种暂死药，服了之后二十四个时辰里便如死尸一般，药力一过，自然就醒了过来。为了幸福，许义仁并没有考虑到后果，决定就这么做。他先是装病，让家人无奈之下去请马三姑，然后服下假死药，等到入葬之后，马三姑又将他挖起来。而同时，如月也服了药。如此一来，二人便天高皇帝远，从此幸福一生了。但许义仁听说马三姑要被判死刑，心里不知为啥，压抑得无法快乐起来，便说服了如月，二人一起前来投案。至于父亲知道后会怎么想，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怀玉叹了叹气，说：“我有个故事说与听吧，听完了后你是怎么选择的任由你。”李怀玉说道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子错爱了一个负心人，生下一子后那负心人便走了。这女子自知一人之力无法养活孩子，更不愿孩子从小便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中长大。于是，她选择了一个大户人家将孩子放在门口……但很快，这个女子就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大户人家养的孩子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她想见自己的儿子很困难，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职业，那就是巫婆。这行当是下九流，最是下贱，但为了能有与儿子接触的机会，她还是当了一名巫婆。孩童期间，生病本是常事，药理也无法快速根除，所以老百姓都相信巫婆。这女子这般做，果然有了机会与儿子见面。而她对这孩子的关怀使得孩子也深为信任她，但越是这样，这女子心中越是痛苦，明明是母子，却无法相认，所以她只能将孩子的爱寄托在衣服鞋袜上。二十年过去了，每年的春夏秋东四季各四套，共三百二十套衣服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位母亲对孩子的受。因为深知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痛苦，她又不惜以命来换取儿子的婚姻幸福……许义仁，我说的你明白了吗？”
许义仁木立在那很久，半天才喃喃地说：“难道……是了……若不是我娘亲，旁人怎么会如此关心我？”他哆嗦着问道：“我娘亲呢？她在哪？”
李怀玉指了指左边的，说：“马三姑就在那边的房子里。”话音刚落，许义仁便要冲过去，李怀玉叫道：“且慢。你听我说清楚。你若是认了马三姑，那许大户是断不会再认你的。眼下，许大户就在我右手边的房子里，何去何从，任由你选择。”
许义仁左右为难，想要向左走，但许大户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岂能不理？要往右走，亲生母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不理，岂不如禽兽了。这时如月说道：“许郎，依我之见，你可先认生母，后向养父解释。”许义仁顿悟，笑着拉起如月的手走向了左边的房子。推开门后，他看到了一脸泪水的马三姑。她的旁边，许大户竟然也在。许大户又恨又喜欢地说：“二十年养育之恩终比不过血缘之情。但你刚才若是走向右边的房子，我便会与你解除父子关系，一个为了富贵连亲生母亲都不认的人，我也不会相认，那样，你就会一无所有了。快和你娘亲相认吧！”
许义仁哆嗦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道：“娘！”
“儿啊……”
屋外，李怀玉笑了起来，这才是他追求的最完美的结局。
风雨夫子庙
一、悍妇懦夫
今天是夫子庙庙会，徽州府青县县令何一尘领着家人何福去城南的夫子庙游玩。
夫子庙前面是庙，后面是城中最大的启蒙学馆。馆长陈子晚是何一尘的布衣之交，何一尘闲着时偶尔会过来与其谈诗论道，但二人的交往也仅限于此。
夫子庙前热闹非凡，何一尘与何福边走边看，进了夫子庙中。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孩童读书声，整齐响亮。何一尘对何福道：“门外喧闹无比，门内书声悦耳，这个陈子晚，天生就是个教书的先生。”何福点头道：“老爷说的是，不过他那个……可就不怎么样了。”何一尘指了指何福，两人会意地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