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私下议论:人啦,当了官就变了;过去多么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如今也长出一身领导脾气。
显然,他们是在说我!自从当了领导干部之后,我是有点与过去不同了。首先我变得不苟言笑了。在有人的地方,我再也不能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开玩笑就开玩笑,而是屏声敛气,一本正经;对所见所闻所感知的任何事物,都表现得冷静旁观,不随便发表任何见解。我从来不直视别人,对身边的任何人都不会主动去打招呼,而是等待对方开口喊我的姓氏和官衔;然后我再使用简单的语言作答:“嗯”、“嗯嗯”、“好的好的”……而在回答这些短语时,我不带任何表情和语调,不包含任何明确的意义。
其次,我整天把双手背在身后,板着面孔,一脸冷竣。我仿佛变成了不会笑的民族——庞克族人。我对人们的一举一动都流露不满。我见邻居们把水龙头开得哗哗作响,就把鼻梁高高地翘起来;我见小孩子们在打闹嬉戏,就投去狠狠的一瞥;我见小青年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朝他们严厉地撇撇嘴……我不愿同左邻右舍凑在一起,不愿说话,即使他们主动找到我,我也要借故离开。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离群索居、郁郁寡欢的人,而我则认为这才是一位领导应该具备的品德。
事实证明,我的变化是有益的、必要的,对树立个人权威极为重要。一个领导干部如果没有一定的权威,如何指挥人、管理人、臣服人?有了这个变化,原来同我随随便便的邻居们再也不敢和我开玩笑了。人们本来在一起谈笑风生,一见我来了就噤若寒蝉低头不语;他们有事来汇报,可一接触到我的脸色就紧张得屁滚尿流,不敢造次;小青年正在山南海北地神聊,见我走来就戛然而止,一个个吐出舌头;小孩子们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吓得四肢发抖,哇一声跑开了……当个人权威树立之后,处理邻里间矛盾和纠纷,我就得心应手、顺顺当当,没人敢跟我说“不”了。
遗憾的是,我这个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权威,竟被人破坏了。起因是我的邻居李下巴结婚。那天,李下巴大摆宴席,左邻右舍老老少少都被请去喝喜酒。我呢,自然也不例外。不去不行啊,在这样的场合不去,就显得脱离群众了,就不是一个与民同乐的好官了。
我背着手一出现在宴厅,吵吵嚷嚷又说又笑的人们霎时安静下来,大厅里静悄悄的,宾客们面面相觑。李下巴拍着巴掌,讨好地说:“请领导发表重要讲话。”这正中下怀。已经很久没有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开会了,今天正是一个机会。于是我就站在一个高处,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从李下巴结婚,讲到了国内的大好形势:经济发展了,社会安定了,人们的生活水准提高了,这是李下巴结婚的社会基础;而这个基础又是与国际形势密不可分的,和平和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有了和平的周边环境,中国才得以迅速发展。我甚至还谈到了宇宙形势,因为天外来客不再闯入太阳系,UFO不再骚扰人类,特别是彗星不再撞击地球,世界才赢得片刻宁静。谈了整整三个小时,宴会才正式开始。李下巴把我安排在中席的上座,作上宾待,我很满意。然而人们依然屏声静气、正襟危坐,连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李下巴看出了症结,一脸诌媚地对我说:
“领导,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您带头笑一笑?”
“我就不笑了,”我打着官腔说,“让大家笑吧。”
“要不,你带头讲个笑话?”
“我就不讲了,大家随便讲吧。”
宴席的气氛像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一个不满的声音像蚊子似地传来:“这到底是吃喜宴呀,还是吃丧宴?”
终天有人打起不平了。一个女人跳到我身后,在我的两个肢夹窝里使劲地搔了起来。“干什么?这是要负责的!”我严厉地说。但很快我就撑不住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扭曲着身子求饶。我这一笑,立即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引起轰堂大笑,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大家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场面,喜乐声重新奏起。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知夫者莫如妻呀。她知道我长了一身痒痒肉,别人的手一碰就发笑。没想到她竟在宴席上来这一手,使我的领导权威受到了损害。回到家里,我狠狠地批评了她:
“老婆同志,这是一起性质严重的政治事件……”
我的话音未落,妻子的双手又伸了过来。我马上又变成了一只狂笑不止的小丑。
唉,我实在拿她没办法!
不幸的是,左邻右舍也如法炮制,当我走在人群中间,板着面孔、打着官腔时,就有人冷不丁伸出手来,在我的肢夹窝里抓一把,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逃之夭夭。我的个人威信立即就土崩瓦解。
这真要命啦!我沮丧极了,又无奈极了。一个领导干部连起码的权威都丧失了,这还叫领导吗?于是,我打了报告,忍痛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