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支书叫余世恩,为人地道,也有几分腼腆。按说这样的人不配当大队支书,可那年头运动多,一拨人上台,又被另一拨人打倒,你夺取权我报复的,争来争去,没有人愿当大队干部。余世恩因为是党员,又是难得的大老实人,只听话不整人,于是公推为支书。
余世恩运气好,上台后没赶上有什么大运动,所以稳坐钓鱼台。但余世恩显然不配在官场里混,当支书笑料颇多,单说吃饭,别看他在大会上滔滔不绝讲大道理、背领袖语录,但一轮到吃饭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捏着,身子斜着坐,不敢夹菜,顿顿吃个半饱,然后再回家去补吃。余世恩孩子多,六七个,都是嗷嗷待哺的黄口雀儿,就靠媳妇挣工分。那时大队干部没有工资,而是按规定由各生产队派谷,生产队派人送到大队干部家里。心眼活的大队干部往往在各生产队队长那里去磨蹭,叫苦叫穷的,目的是想多得些粮食。但余世恩从不如此。
这位当支书的“缺粮户”,家里顿顿吃稀饭,不仅老婆孩子熬得像狗架子,连他自己也常常处在饥饿中。每逢过年,别家准备得丰衣足食,他家连糍粑也没打。因为他家挣的工分少,分到的糯米不够打一窝,不如卖个好价钱。所以孩子们年年过年眼睁睁地看别家孩子吃油炸糍粑。最难熬的是过了春节度春荒,一家人吃槐树花熬麸皮,吃得直不起腰来。虽然比余世恩还困难的人家大有人在,但每年上面都有救济,发棉衣棉被和粮票布票,余世恩是大队干部,没有这个份儿。
被逼无奈,余世恩从每年的大年三十开始,背着布袋去要饭,一直要到正月十五。这期间正是春节,家家户户闹新春,人特大方,糍粑最好要了。但由于那年头缺粮户多,趁春节要糍粑的也多,所以一家一户只能讨得巴掌那么大一小块。
余世恩要糍粑,不敢在熟人跟前要,而是早上趁天未亮动身,脱掉那件天天穿在身上磨得发白的蓝的确良中山装,换上破棉袄,俨然一副叫化子模样,走出二三十里去要;晚上又等天黑回家。不仅因为要面子,而且因为大队干部要饭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群众可以,党员干部不允许。要了半个月糍粑后,家里的小水缸往往刚好泡满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的,靠着它度过那难熬的青黄不接的日子。
可巧这一年三十下大雪,一大清早,余世恩踏着厚雪出发了,这次他选了几十里开外的严家畈。看到村头一家青砖瓦房,十分气派,断定是个大干部,径直就了。在门口一站,“东家,帮帮忙吧。”一句话未出口,却一下子惊呆了。那“东家”不是别人,正是严家畈大队的严支书,他的同行,曾多次一起在公社里开过会、吃过饭,自己还被严支书耍笑过,那“大姑娘”的雅号就是出自严支书之口。那严支书一眼就认出来了,伸出手道:“你?余支书!”“不!不!”余世恩脸一红,把手缩到背后,“你认错人了。”调头就走。严支书“哦”了一声,拉住他道:“不管是谁,来了就是客,快请进屋。”严支书家是在早上吃年饭,刚好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全端在桌子上了,严支书便强行把余世恩按在桌子旁。
席间,严支书见来人怎么瞅怎么像七斗冲的支书余世恩,不仅长得像、说话像,连那“大姑娘”的吃相也像,只是穿戴比往日破旧些,不由得又起疑心。但他知道,要来人承认自己是余世恩不可能。严支书想起余世恩虽然文化不多,却是著名的背毛主席语录的高手,连每次上级发的文件都背得滚瓜烂熟,就试探问:“最近上面下发了文件,你知道吗?”“知道,是《关于各级干部在春节期间要带头破除迷信的通知》吧?”这下子严支书心中有底了,你想,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群众,谁见过刚发下来的文件?他也不点破,而是笑眯眯的,样子很怪。余世恩如芒在背,紧张得手脚冒汗,早就坐不住了,吃上两口就要走。严支书则送了他整整半袋子糍粑。出门老远,余世恩才长长舒了口气。
第二天,正巧公社召集各大队支书、大队长开会。各大队的人都出席了,只有七斗冲的余支书没到会。严支书嘴里包不住东西,会间便把余世恩要饭的事当笑话说出去了,并重新取个雅号“要饭支书”。公社革委会闻言,当即安排人去调查。武装干事带人守株待兔,于天黑前将背着半袋糍粑的余世恩阻在回七斗冲的路上。武装干事问:“老余,去哪里了呀?”
“嗨,孩子他舅的糍粑吃不完,硬要我去背一点回来。这不……”严支书若无其事地说。
“听说你孩子他舅家是在西边吧,你怎么从东路来?”
“嗨,我忘了说清楚,是孩子他表舅。”
“哦,表舅倒比亲舅亲呀。走,先别回家,到你孩子表舅家问问清楚……”
余世恩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脸也红了,低头不语,许久才抬起头道:“别去了,这糍粑是我要饭要来的。”
余世恩被撤了职,开除了党籍,还在全公社戴着高帽子、背着要饭篮子游行了七天……